“我看到……”明台轉了轉眼睛,這邊阿誠哥兩頰微鼓,緊緊盯著他,那邊大哥伸了筷子在夾菜,目光卻輕輕落在他臉上。天邊驚雷炸響,他瞬間清明,話到嘴邊又變了樣,“我看到,看到阿誠哥收了女同學情書。”  桌上的人俱是一靜。明誠一口茶嗆入氣管,咳得驚天動地。  倆兄弟每天來去學校都有司機接送,先接讀初中的明台,再到高中接阿誠。明台看到有個女生在學校門口攔住阿誠,紅著臉往他手裏塞了一樣東西,他在車裏沒看清楚那是什麽,隻憑想象添油加醋,沒想到歪打正著。  明誠突然被揭開私事,臉上像潑翻了醬汁,一直紅到脖子根。明鏡拿手帕給他擦臉,看他滿臉通紅難掩尷尬,笑著安慰道:“有人喜歡是好事情呀,害羞什麽。”  “大姐……”阿誠被她含笑的眼神一看又不自在起來,輕聲解釋,“我沒有收。”  明鏡惋惜地呀歎:“下次就收下,再請人家到家裏來喝茶。做朋友也好的呀。”  明樓一直在幫他拍背順氣,這時也笑著點頭:“人家一片心意,你請她喝杯咖啡吃頓飯也好。”  明誠急忙澄清:“我不喜歡她的。”  明鏡噗嗤一笑:“你大哥的意思是,如果你沒那個意思,請人家吃頓飯說清楚,好過當麵拒絕。不過要我說啊,應該請她來我們家做客,讓我看看。說不定和我們阿誠挺般配的呢,是不是?”  明樓點頭說是,明台卻搖頭:“那個人不好看。”  明鏡驚奇道:“你才多大呀,已經懂得看人家漂不漂亮了啊?”  “皮膚白眼睛大,穿旗袍漂亮的才是真的好看。”明台正得意,耳邊冒出明樓一記冷哼,立即推脫道,“阿誠哥這麽說的。”  “胡說!我什麽時候說過。”明誠瞪著眼睛反駁。平時明台胡扯他都由著他,但是今天真的生了氣,目光沉沉盯住他,從牙縫裏擠出聲音,“你藏在我房裏的那些東西還要不要了?”  明台頓時噤若寒蟬,服務生這時進門上菜,他咋咋呼呼地伸筷子去夾,先在大姐大哥碗裏各放一塊,再撥出一堆慷慨地送給阿誠。  明鏡欣慰地感歎,小孩子長大了呀,懂事了。  明樓笑而不語,是長大了,還長心眼了。  tbc  (沒)有獎競猜:明台看到了什麽?xd  ================第20章 夏日1930 (四)  拉個時間線:1930年,明樓26歲,阿誠17歲,明台12歲。  (四)  夏天四五點鍾的太陽懸在半空,午後的雷雨隻帶來片刻清涼,多日的酷熱依舊淤積在陽光底下。庭院裏沒有蟬鳴,明公館大門敞開,明台手持羽毛球拍,站在寬敞的客堂裏仰頭朝樓上看。  明誠一進門就看到明台伸長了脖子,也順著他的視線往上看,一眼瞅到水晶燈蜿蜒的燈鏈裏夾了一隻羽毛球。這小子,又把球打上去了。  “阿誠哥!”明台眼角的餘光瞥見他,立刻跳過來,不顧明誠還背著畫板,抓起他的手就往樓上推,“阿誠哥,幫幫忙,幫我把球弄下來。”  “在家就沒一刻安分。”明誠不慌不忙放下畫板,撩起袖子半真半假地在明台腦門上彈了一下,把明樓訓人的樣子學得十成十。明台哎喲一聲捂住額頭,氣呼呼地朝他瞪眼睛,也不敢回嘴,誰讓自己的把柄落在別人手裏了呢。  明誠讓他從花園裏找來一根竹竿,拿在手裏比劃了一下,長度不夠,他在竹竿末端綁了一隻雞毛撣子,扶著二樓走廊的欄杆,挑著竹竿去掃燈鏈裏的球。明台在底下嘰裏呱啦地給他出主意,一會喊往右,一會說靠左,雞毛撣子毛太軟,掃來掃去勾不出球。  明誠瞥了一眼樓下仰著臉的小弟,想著這球掉下去要是正好落在他頭上,場麵肯定熱鬧。他舔舔嘴唇,找準空隙,握著竹竿奮力往前一戳。球被推出夾縫,在明台興奮的喊聲裏打著轉兒落下,擦著他的耳朵掉在地上。  真可惜,明誠抿了抿嘴。  球到手,明台纏著明誠一起打球,他一個人在家百無聊賴,隻盼哥哥姐姐早點回來陪他解悶。明誠上午去畫室上課,老師誇他的兩幅人物素描畫得好,他想著回來給大哥看,路上走得急,後背汗濕一片。他們鬧騰了這麽一會兒也不見明樓出聲,想來是不在家裏。他收拾竹竿和雞毛撣子,隨口問:“大哥呢?”  明台顛著球玩,說話心不在焉:“大哥啊,相親去了。”  “什麽?”  “相親”明台懶洋洋地拖長音調,忽然收了球拍,湊到明誠身邊神秘兮兮地問:“大哥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嗎?怎麽還去相親?”  “不知道。”明誠抖一抖雞毛撣子,回答得很幹脆,又叮囑他,“以後不要在家裏提起大哥的女朋友,對誰都不能說,明白嗎?”  “我知道。”明台不屑地撇撇嘴,小聲嘟囔,“不就是因為她姓汪嘛,大哥也不怕大姐知道。”  誰知道呢,明誠在心裏接話,又看一眼明台,小家夥臉上沒有半點陰翳,他應該還不知道一些事情。是大哥大姐選擇了不告訴他,明誠默想,伸手在他軟蓬蓬的頭發上薅了一把:“走,去打球。”  明台蹭地跳起來,揮動球拍張牙舞爪,放言要讓阿誠哥嚐嚐他的厲害。明誠見多不怪,也不搭理他,上了場沒留一份情麵,吊球劈殺、網前勾球,殺得小家夥鬼哭狼嚎。  明樓到家,正看到明台一身塵土混著汗,懨懨地拖著球拍走進來,明誠跟在他後麵,臉上紅撲撲的,一雙眼睛圓亮有神。  明樓把兩盒點心放在茶幾上,笑吟吟地逗老幺:“又輸球了?”  “阿誠哥耍賴。”明台起開汽水瓶蓋子,咕咚咕咚猛灌一氣。  “球技不如人,還說人家耍賴。”明樓笑著,眼睛卻是朝明誠看。  明誠拿了一瓶汽水在手裏,淡淡地瞧一眼明台:“不服再來。”  小孩子咬著玻璃瓶子哼哼兩聲,踩著拖鞋上樓去了。  明樓脫下西裝交給傭人阿玉,頗有興味地打量明誠:“挺厲害啊。”  “嚇唬嚇唬他。”明誠彎起嘴角笑了笑。  “大姐還沒回來?”  “大小姐說今天公司事情多,要晚些回來。”回話的是阿玉。  明樓點點頭,徑直朝書房去,一麵解開領扣,回頭招呼明誠:“去洗個澡,等一歇來坐坐?”他這麽對明誠說話,像是邀請朋友似地。明誠飛快地應了,想著一會要給大哥看那兩幅素描人像,再問他兩段昨晚讀書做的摘抄,邁開步子登上樓梯,心情飛揚。  明鏡並沒有很晚回來,廚房備好晚飯的時候她剛好進門,吃過飯就叫明樓去樓上談話。明鏡的房間原本是明銳東夫婦的睡房。說是臥室,其實還帶了一間沙龍大小的會客室和夫人們聚會用的小客廳。會客室向陽的一麵是一排落地玻璃窗,外麵就是花園露台。  明樓坐在沙發上,等姐姐開口。這不是明鏡第一次給他安排相親,以往他用讀書做借口一一推脫掉,但是現在不能再用這個理由搪塞了。陸家是蘇州的絲綢大戶,兩家在父輩上有過來往,明樓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陸家的千金。明鏡為他介紹這樣一個人,可見幾乎認定了對方將來會進明家的大門。隻可惜,好事被他攪黃了。  “今天下午你去了哪裏?”明鏡開口,問的卻不是相親的事。  明樓知道姐姐必定和陸家通過電話,也沒有隱瞞:“我去三馬路找一個在《申報》工作的朋友,和他聊了一會,四五點鍾才回來。”  明鏡見他坦然,料想他說的都是實話,便直截了當地問:“你和陸小姐說了什麽?”  “我開門見山和她講清楚我現在沒有結婚的意願,講完我們正好喝完咖啡。我結了賬,雇了黃包車送她到家門口,我就走了。”  這和陸家在電話裏說的一樣,看來明樓的確是開誠布公,不止坦誠,簡直坦率得不像話。明鏡一口氣提到胸口,把茶幾拍得哐當響:“你怎麽可以這樣對人家呀!陸小姐為了見你一麵花了多少心思,你呀你,幾句話就把人打發了,人家回去傷心了半天。”  明樓回想今天的一番話,自覺頗為得體地給對方找了台階,把錯處全攬在自己身上,臨別時陸小姐還是笑語晏晏,怎麽回家就難過了?他沉思著沒有說話,明鏡看他好像被觸動了,又燃起希望:“你說你現在不想結婚,那不如先訂婚?現在也流行先訂婚後結婚,如果你們談得來,先訂了婚,過個一年半載再辦事也不要緊呀。”  “大姐,我不會結婚,也不可能和誰訂婚。”  明鏡蹙起眉頭:“明樓,你在想什麽?你以前說要讀書,不肯那麽早結婚,我同意你。現在你畢業了,工作也有了,結婚成家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她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有些艱澀,“姐姐不想你因為我的緣故……”  明樓立刻打斷她:“大姐,這和您一點關係也沒有,您千萬別這麽說。”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麽不願意結婚?”  悶熱的夏夜突然起了風,暖融融的夜風卷起薄紗窗簾,在暗沉沉的夜裏揚起一抹淺白的柔光。室內的沉寂被暖風撕開一條口子,明樓的聲音在靜默中流淌:“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有太多的話想要傾訴,他的思考,他的選擇,他奮鬥的目標,他相信姐姐能夠理解他,但是他什麽都不能說。身份是絕密,唯一的上線告訴他靜待時機成熟,在那之前,他要做的就是繼續潛伏。  不知期限的等待極其難熬,明樓不知道還要等多久。他獨自在荒原上行走,路邊屍骨累累,他不能為他們收拾遺骸,也不能為他們豎起墓碑,麵對殺戮和流血,他什麽都不能做,連祭奠也是沉默的。有時候,他恍惚在漫漫野草中看見了自己,一具了無氣息的軀體,張大眼睛仰天倒在蓬草之間,觸目驚心地一瞥,轉眼又消失不見。  他想,終有一天他也會倒下的,湮沒在這片茫茫荒原上。  這個想法時而毫無預兆地冒出來,攫取他的神思,在他思考的間隙卷曲蔓延,肆無忌憚,凶狠殘虐,叫他生出不顧一切的決絕來,要在這晦暗浩茫的天地間,在遍山遍野的荊棘裏踏出一條血路。他不懼黑暗,不懼前路的深淵和火坑,唯獨不敢低頭,看一眼心底深處那塊柔軟的地方。  “大姐,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明樓斟字酌句,“即使有了現在這份工作,我也不會一直留在上海。”  “什麽叫不會留在上海?”明鏡緊緊盯住他,“你想要出國?”  明樓幾乎沒有遲疑就點了頭,愧疚如重石壓在心底,挪轉不動。  明鏡一聲歎息,這個場景何其熟悉。數年前她勸明樓出國,明樓不聽,她隻好按下這份期望再也不提,誰想到如今他會主動提起。  國內形勢不見好轉,西北軍和晉軍組成討蔣聯軍,在北邊和蔣中正的部隊打了起來,津浦鐵路不通。如果明樓那時還在北平,這個夏天有家也難回。雖然他沒有立即動身出國的打算,但是能有這個想法終究是好的。  明樓握了她的手,手心的皮膚上不知是有繭子還是凍瘡的痕跡,蹭在手背上粗糲又溫暖,蹭得明鏡心裏發酸:“你能這樣想,姐姐就放心了。上次你提了出國讀書的事,我看阿誠挺上心,他要考官費生肯定能考上。再過兩年,等明台中學畢業了,我打算送他去法國。”  “你說你畢業後要去政府工作,我雖然不願意你走這條路,也還是依了你,但是往後這個政府會是什麽樣子,國內的形勢會怎樣變化,誰也不知道。所以明樓啊,我一直希望你到國外去,去讀書,繼續深造,留在那裏謀一份教書的工作。”  “父親臨終前把你托付給我,要我把你培養成一個純粹的學者。如果你能夠走上他期望的這條路,父親,還有母親,他們一定會很欣慰。”  “大姐……”明樓心緒翻滾,喊了一聲姐姐又戛然而止。他有過許多個難以入眠的夜晚,無人傾訴,然而此時麵對至親的姐姐,他也無法坦白言說,隻能把情緒掩藏在動情的呼喚裏,緊攥在溫熱的手心裏,一低頭一眨眼就不見了。  明鏡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男兒誌在四方,姐姐也希望你們出去曆練曆練。我呢,就在上海替你們守著這個家,哪天你們回來了,一進門就能見到我。隻是到那個時候,你們大概要嫌我舊派無趣又沒有見識了。”  “怎麽會。”明樓回握住姐姐的手,輕輕攥緊了,“無論什麽時候,您永遠都是我們優雅漂亮、善解人意的大姐。”  “油嘴滑舌。”明鏡假意瞪他一眼,想要板起臉再說他兩句,嘴邊的笑意已經繃不住了。  tbc第20章 夏日1930 (五)  時間:1930年,明樓26歲,阿誠17歲,明台12歲。  (五)  明誠在大姐臥室門口逮到了明台。  小家夥趴在門上俯首側耳,恨不得鑽過鎖眼貼到人跟前去,看到明誠也不怕,嘻嘻一笑,招手讓他過來一起聽。  明誠慢悠悠踱步過去,一句話就摁滅了他的熱情:“明天拉丁語老師就要來了,還不去溫習功課?”  明台頹然低頭,腦袋差點磕在門框上:“阿誠哥,你和大哥越來越像了。”  他垂頭喪氣地往回走,明誠跟在他身後,抿著嘴角輕輕地笑。明台小孩兒心性,晶瑩剔透。早幾年他們經常吵吵鬧鬧,近幾年少得多了,明台這身慣出來的少爺脾氣一點沒改,但是明誠待他多了一份寬容。  潛移默化的成長不容易察覺,此時明誠還沒有體會到這一點,隻是在神思飄蕩間想,不知道大哥看他是不是和他看明台一樣。他朝大姐的臥室望了一眼,房門緊閉,聽不到一點動靜。  大姐,應該不生大哥的氣了吧。  明鏡的確消了氣。明樓的一番話解開了她多年的心結,感慨之餘,她也想到這次相親安排得實在匆忙,且不說事先沒和弟弟商量,即使兩人見了麵互有好感,明樓後天一早就要去南京,他們哪來時間相處。想到最後,她雖然仍覺得惋惜,但是這一點情緒也不再影響她的心情了。  明樓給姐姐倒了一杯茶,變戲法似地拿出兩盒點心放在茶幾上:“凱司令的蝴蝶酥和白脫餅幹,我今天下午去大馬路買的。”  明鏡掩飾不住驚喜:“噯喲,那裏買點心的人天天排隊,你等了很久吧?”  “還好,想著姐姐愛吃,就一樣買了一盒。”  明樓越是避重就輕,明鏡越是清楚他是真怕自己生氣,想到他在毒日頭底下排長隊就為了給自己買兩盒點心,心裏疼惜,掰了一小塊蝴蝶酥嚐了,笑著說:“還是凱司令的味道最好。”  點心盒裏還有白脫餅幹,明鏡嚐了一塊,說明台也喜歡這個,要拿幾塊給他當宵夜吃。明樓應了,用茶碟盛了三四塊餅幹,出去找明台。從他們坐下說話開始,門外的動靜就沒停過。大姐沒發現,他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小孩子被慣得無法無天,是時候收收骨頭了。  明台的房間在走廊拐角,明樓沒在房間裏找到人,順路走到明誠房間門口,看見小家夥正撅著屁股,半個身子探進阿誠床底下,不知道在扒拉些什麽。聽到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問:“阿誠哥,你把東西藏哪兒了?我同學等著要呢。”  明樓一挑眉毛,悄無聲息地坐到椅子上,掂了一塊餅幹吃。明台背對著他摸索半天,從床下抽出一本圖冊,喜滋滋地卷起來塞進衣袖,一轉身,腳下一軟跌進床裏。彈簧床墊嘎吱響,枕頭底下的雜誌全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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