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明家舊事/阿誠係列+巴黎風雲 作者:兔子窩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女人在購物玩樂上的精力似乎是源源不絕的,逛了大半天商店,又在百樂門跳了整晚的舞,回到酒店仍舊興致很高,抱著他不放手。 “我很久沒有這麽高興了,很久很久。”汪曼春說,“我喜歡上海,這裏和南京不一樣,自由,隨心所欲,就像……在家一樣。我很少回那個家,你知道的,每年除夕都不在那裏過。我沒有父母,沒有家,但是明樓,我想和你有一個家。” 她的聲音和身體一樣軟,叫明樓有了片刻的失神,聽她靠在他懷裏訴說,說她的寄人籬下,她的叔父嬸娘,家裏的老傭人又聾又瞎。 明樓全都知道,他看得懂汪芙蕖看她的眼神,也知道她和嬸娘之間的齟齬,對她不是沒有憐惜。明樓也都記得,記得父親的遺訓,記得姐姐的恨,但是當汪曼春向他伸出手,他仍然握住了她的手說到底,那些事情和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明樓是在汪曼春睡熟之後走的,黃包車駛過深夜的街道,他眼裏的溫度在風裏漸漸冷卻。 他不可能給汪曼春想要的家,汪曼春也負擔不起那樣的家。十九歲的少女身披華服,對著商場試衣間的落地鏡巧笑嫣然,渾然不知走廊另一頭有人頃刻間斃命。他們從一開始便走在兩條不相交的路上,因為汪芙蕖,才牽起手來。 “燙嗎?”明誠見他捏著調羹柄在碗裏攪了半天,以為他嫌燙不好入口,伸手摸了摸碗。 明樓從思緒裏剝離出來,笑笑說:“正好。” 明誠坐在一邊看他舀了綠豆慢慢地吃:“大哥怎麽突然回上海了?” “回來辦點公務。” “在家住幾天?” “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明誠驚訝道。 明樓笑了:“怎麽?舍不得?” 明誠抿了抿嘴:“大姐肯定舍不得。” 明樓打量他兩眼,收了玩笑神色:“大姐好嗎?” “挺好。”明誠說,“大姐這兩天心情不錯,每天晚上都聽好一會兒評彈。” 明樓點點頭,又問:“明台呢?你們下午去百貨公司買什麽東西?” 明誠頓了一頓。他一直猶豫要不要對明樓提起下午的事,他不明白大哥怎麽會和汪家的人走在一起,那位汪小姐和他的關係似乎很不一般。沒想到倒是明樓主動提了,全然不在意似的。 他腦子裏亂糟糟地,一個問題攀扯著另一個問題,舌頭卻不由自主地轉起來:“我去買顏料,泰山百貨進了一款德國產的油畫顏料。明台非要一塊兒去,我就帶他去了。” 明樓“哦”一聲,三兩口喝完甜湯,說:“很晚了,去睡吧。” 他輕巧地結束了談話,越過汪曼春不提。明誠以為他會說一說她的,無論說的什麽,總歸會提到她,可是明樓什麽都沒說,好像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出了門,明誠仍舊怔忡,像踩空了一級樓梯,心裏懸蕩蕩的。 為什麽他認為大哥會對他說這些呢?他不禁自問。汪小姐和他又有什麽關係呢?他不也是沒對任何人提起學校裏的女生老愛在他身邊轉悠,吱吱喳喳地同他講笑嗎? 他不知道自己是釋然還是失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閉上眼睛就看到汪曼春挽著明樓的胳膊,神情倨傲,從很高的地方俯身下來叫他“阿誠”,又對明台笑,叫他“小少爺”,十個指甲塗得血紅,白花花的手臂纏在明樓胳膊上,像枝蔓,像蛇,枝枝繞繞地往上爬。 他感到喉嚨被緊緊扼住了,想張大嘴喊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使勁眨眼睛,眼前一片混沌,連視覺也失去了。他驚恐萬分,踢蹬著手腳想要掙脫,昏暗中僅有一絲清明提醒他這不過是夢,他被夢魘住了。 不用怕。他想,不用怕,靜靜地等待夢醒就好。 然後他聽到了大哥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下一秒又像是貼著他耳根說話,如幻似真。鼻端似乎有檀香皂的味道,那是大哥身上的味道,他貪婪地嗅聞著若有似無的香味,身後溫熱的呼吸交纏上來,拂過臉頰,他一個激靈醒了。 天光還未大亮,窗外隱隱透出淡青色。明誠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翻身坐起來,從衣櫃裏拿出幹淨的內褲換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模模糊糊地察覺到緣由,處理起來也鎮定了許多。 他去浴室衝了個澡,把短褲也洗了,悄悄走到樓下。家裏的人應該還沒有起來,他隻需要穿過餐廳去花園,把這團濕噠噠的布料夾在晾衣繩上就行了。沒有人會在意繩子上什麽時候多出一件衣服,這件事也就波瀾不驚地揭過去了。 底樓空無一人,他飛快地走過餐廳,推開門來到花園。晾衣架在草坪上,繞過花壇就是了,他急匆匆地朝前走,忽然間像是被按了定格似的停住不動了他看見明樓站在花園裏。 他忘了大哥有早起鍛煉的習慣。 明樓轉過頭對他笑了一笑,目光落到他手裏那團東西上。 明誠腦子裏像是敲了一麵鑼,咣咣地響。明樓朝他走來,臉上仍舊帶著笑,嘴唇動了一動,可是他聽不見明樓在講什麽,舌頭和手腳統統僵住了,隻怔怔地看著他從身邊走過,徑直回了屋裏。 自己這幅模樣一定很丟人。明誠踉踉蹌蹌地撲到晾衣架跟前,覺得眼淚也要下來了。 進門的時候仍是恍恍惚惚的,肩膀在門框上磕了一下,疼得他嘶嘶抽氣,也終於清醒了一些。 明樓遠遠地站在書房門口朝他招手:“阿誠,你來。” 他預感到了將要發生的事情,心遏製不住地狂跳起來。因為羞澀,稍稍猶豫了一下,但是更多的好奇湧出來,推著他邁開步子,朝明樓走去。 書房的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 陽光緩緩爬上窗格,清晨的明公館安靜極了,除了窗外樹葉摩擦出的沙沙聲,再也沒有別的聲響。 end 相關篇目 阿誠的啟蒙教育:夏日1930(一) 大哥的自述情史: 巴黎風雨係列番外 信第20章 夏日1930(一) 1930年,明樓26歲,阿誠17歲,明台12歲 夏日1930(一) 明樓在堂廳放下行李還未轉身,就聽到明鏡的皮鞋在樓梯上踩得咚咚響。 “你可回來了呀!”明鏡一把抱住弟弟,鼻子有點發酸。 “大哥!大哥回來啦!” 明台的聲音在走廊上響起,和著屋外的知了聲,阿誠已經小跑著下了樓梯。 屋外明晃晃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知了趴在樹間使勁鼓噪,突如其來的團聚打破了寧靜的夏日午後。 明鏡捧著明樓的臉直皺眉,“瘦了啊,都曬黑了!” “哎呀,手怎麽這麽糙。” 明鏡摸到他的一雙手,依稀留有凍瘡痕跡,粗糲的皮膚紮得她心都疼起來。 “沒事的,大姐。”明樓笑著收回手。 “我給你寄的雪花膏怎麽不用?太香不好意思用是伐?我還寄了馬油膏,北方天氣幹冷,跟你說了要多塗的,這麽大的人了也不會照顧自己,凍壞了一雙手!” 在明鏡麵前,二十六七歲的明樓仍然是粗枝大葉需要人關照的弟弟。明台和阿誠在一邊看得有趣,交換了個眼神,偷偷笑起來。 “沒什麽的,大姐。這都好了。”明樓有點無奈,回頭瞪一眼兩個小的。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了是伐? 小皮猴子立刻往大姐身後躲,被明樓一把抓住,掐到腰上的癢癢肉,又笑又叫,“大哥!啊哈哈哈!大姐!” “好啦,別鬧他。” 明鏡把明台救出了五指山。阿誠站在一邊笑著看他們鬧,明樓朝他看過來,他迎著明樓的目光說,“大哥好。” 像一道清泉淌過黑石,他的眼睛濕潤閃亮。明樓上去抱了抱他,少年人的個頭已經到他耳邊,短發有點硬,蹭得耳朵發癢。 “長高了啊。” 明樓按著他的肩,清晰地摸到薄衫下的肩胛骨,又皺起眉頭,“太瘦了。” 阿誠看著他笑。 明樓離家大半年,窗下桌前的日夜苦讀分外漫長。明樓走之前,囑咐他和明台自己不在的時候一樣可以進書房看書。明台愛看話本小說,一次拿走幾本回房間徹夜看,阿誠看書雜,每天做完功課就去書房挑一本,坐在沙發上安安靜靜地看,守著一盞燈就像明樓在家一樣。 他明明想念得緊,等見到了卻好像沒話說,隻一味對著明樓笑,滿心的歡喜和親近都隨著笑容溢出來。 “阿誠光長個子不長肉。”明鏡發愁地歎口氣。 “多吃點。”明樓對他說。 “我吃得不少。”阿誠突然蹦出一句逗樂了所有人。 “那就好。”明樓笑著說,“看你精神氣挺足。” “我和阿誠哥在學拳擊和西洋劍。”明台這時又湊過來,擺開架勢,衝明樓虛晃兩拳。 “好小子,大哥才回來就造反。” 明台出的是虛招,明樓站得近,要打中他也綽綽有餘,然而明樓移動腳步,明台幾番追擊連他的衣角也沒碰到,反而被按住頭頂,甩開胳膊也夠不到麵前的人。 造反的猴子被如來掌壓得動彈不得,嗚嗚地叫起來。明鏡拉了明樓去餐廳,再一次救出明台。“要不要吃綠豆粥?上午剛煮的。” 明樓點點頭,他很久沒吃到家鄉的粥點,確實很想念。“要放冰糖。”他邊走邊說,“最好再有幾片糖藕。” “有,都有。”明鏡笑著說,“要是你提前說一聲今天回來,姐姐準備一桌子你最愛吃的菜。” 豆粥清香盛在天青色瓷碗裏,白底藍花的瓷碟上堆起蜜色糖藕。明樓喝了大半碗粥,再去夾糖藕,明台和阿誠坐在餐桌邊吃西瓜,明鏡什麽都沒吃。 以前明樓在南京讀書時經常回來,畢業進了政府工作,派駐北平,第一次離家這麽久,她看到明樓瘦得臉頰也凹下去,忍不住埋怨。 “把你派到北邊那麽久,還派去重慶,誤了船期連過年也回不來。在外麵那麽久心都野了,你也沒想到回來看看。” “也就半年多點,大姐,我時時都惦記著您。來回路上耗時太長,工作耽誤不得,隻好多拍幾封電報問候家裏。” “外麵的東西吃不慣吧,看看你瘦成什麽樣子了,身邊也沒有一個照顧的人。” “我哪裏就這麽嬌氣了。”明樓笑著抹了抹嘴,轉頭問阿誠,“阿誠應該讀完兩年級了吧。” 阿誠立即接口,“是的,秋季開學是最後一年。” “想過考哪所大學沒有?” 話題轉得太生硬,明鏡還有一肚子的埋怨沒處說,忍不住瀉了一口氣,接過話說,“我問過阿誠,他想考南洋大學。” 明樓有些意外。 “我和他都說過了,他成績那麽好,聖約翰肯定能考上,但是他不想去教會學校。我看南洋大學也不錯,課本是美國的教材,好幾個教授都是美國回來的。” “阿誠哥不耐煩那些個唱詩班,我也不喜歡。”明台嚼著西瓜搶答。 這話是明樓前幾年擇校時對明鏡說的,沒想到被兩個小的學了去。 明樓笑他,“口氣挺大,那你以後要考哪裏?” “不知道。” 明台最頭疼讀書考試的話題,發現大哥的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立刻低頭專注地吐西瓜籽,好在有阿誠替他解圍。 “我想考理工類,南洋大學的電機工程挺有名。” “那很好。”明樓讚許地點頭,又問,“有沒有想過出國讀書?” 阿誠一怔,他還真沒有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