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多事之秋(五)  十月,張作霖和吳佩孚的部隊在山海關激戰二十多天,把直軍的長城防線撕開了一個缺口。馮玉祥又臨時倒戈在北京發動政變,趕走賄選總統曹錕,吳佩孚的直係軍隊頓時腹背受敵。  北方的戰事逐漸白熱化的時候,東南的戰局已見分曉。蘇軍占領了浙江,北上攻克金山衛和青浦,軍隊長驅直入開進龍華,和法租界僅有一線之隔。浙江督軍盧永祥逃入上海租界,發表通電自解兵權,隔天又登船逃往日本。  家門口的戰事終於平息,洋行貿易也恢複了正常。公司事務多起來,明鏡忙著上海這邊的事,還牽掛著蘇州。那邊已經許久沒有來消息了。  夜裏明樓安頓好兩個小的,下樓看到明鏡拿了報紙坐在沙發上出神,客廳裏隻亮了一盞台燈。柔軟的光線辟出明亮的一角,周圍都沉沒在黑暗裏,明鏡就坐著這半明半暗之間。  明樓輕輕走過去,茶幾上的茶水一口未動,早已冷掉,他重新倒了一杯熱茶放在姐姐麵前,明鏡才恍然回過神來。  “津浦鐵路不通,六百噸小麥隻運來了三百噸,還有一半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運到。如果月底北邊的戰事還沒結束,上海幾家麵粉廠的原料就要斷了。”  她的聲音平淡無波,被鍾擺搖晃的聲響剪碎了,消散在安靜的夜裏,隻餘下疲倦。  “這兩個月各處貿易停頓,銀行放款少了很多。報上說蘇州城遭了劫,店鋪十室九空,好在我之前讓他們把貨物遷去了城外倉庫,店麵的損失應該不多。我擔心的是紗廠的機器,電報還不通,那邊半個月沒來信,也不知道廠子和機器怎麽樣了。”  明樓沉默不語。眼下他們高枕無憂,不過是沾了租界的光罷了。走出這洋人的“國中國”,遍地山河破碎,家國風雨飄搖,偌大一個中國竟無一處是安身之地。  “明樓,我這幾日在想一件事。”  明鏡緩緩開口,隻說了一句又停住。  明樓抬眼打量她的神色,心裏忽然一動:“姐姐想把產業轉移出上海?”  明鏡還在思索,聽到他這麽說愣了一愣,反問:“你怎麽知道?”  明樓笑笑:“站在您的角度想事情,要明白也不難。”  明鏡仔細看了看他,還是驚異未定:“那你來說說,這樣可不可行?”  “看姐姐要轉去哪裏。”  “還能有什麽地方,總歸去香港方便些。”  明樓點頭:“香港是一個選擇。您打算近期就動嗎?”  明鏡見他像是有話要說,便說:“你有什麽想法都說來聽聽。”  “去香港是長遠打算,我想在這之前還可以做一些事情。蘇州的紗廠已經虧空多年,這兩個月打仗,紗線滯銷,紗價又跌到最低。我粗略算過,損失兩萬有餘。紗價受局勢影響極大,日本商人又經常以不公正手段低價傾銷,擾亂市場,政府對他們也無可奈何。”明樓一口氣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再說,“姐姐有沒有想過把那幾家紗廠脫手,再買一處礦產?”  明鏡沒有出聲,過了半晌輕輕點頭:“你和我想到一處去了。這幾年形勢變化太快,父親留下的產業需要做些調整。香港的事情可以暫時擱一擱,我想把業務集中到銀行和礦產上。你看怎麽樣?”  明樓略作思考,點了點頭:“這樣可行。”  明鏡看他認真的樣子欣慰地笑起來:“有你和我一起商量事情,我也安心許多。你到底是長大了。”  明樓佯裝無奈:“大姐,我一直都很好。”  “瞎說,就前些年你還在學校和人動手呢。”明鏡揭穿他毫不留情,明樓掩麵告饒,她終於開懷笑起來,再問他,“你準備幾時去南京?怎麽走?”  “我訂了客輪的票,大後天晚上有一班。鐵路沿途的情形還不明朗,坐船應該更快。”  “是這樣。路上可能還有殘兵敗部,坐船更安全些。”  明樓看了一眼掛鍾,提醒姐姐已是半夜,該去睡了。  明鏡起身要走又停下來問他:“阿誠在學校還習慣嗎?我這幾天忙,也沒顧得上細細問他。”  “習慣。”明樓輕輕笑了笑,“大姐放心,小家夥比我們想的都要好。”  明鏡終於定下心,走上幾級樓梯,忽然又回過頭。明樓站在沙發旁,燈光落在他肩頭竟像是把整個人都攏在了光芒裏。她的弟弟微微抬起頭,望著她笑:“大姐快去睡吧。”  明鏡對他點點頭,忍不住又細看了他一眼才上樓去了。  阿誠上學第一天,明樓送他去學校。他以為小孩子會緊張,沒想到阿誠進了校門,對他揮手道別就一頭紮進教室裏沒影了。明樓站在校門口朝裏張望,身邊的父母家長拉著孩子的手反複叮嚀,有的孩子臨別還撒嬌抱著母親不肯鬆手,愈發顯得他形單影隻。  他心裏空落落的,回到家一整天都沒怎麽說話,下午又趕在放學前到學校門口等人。阿誠遠遠見了他撒腿跑過來,撲進他懷裏樂嗬嗬地笑。明樓剛問了一句學校怎麽樣,他立刻講起上了什麽課,老師布置的什麽作業,認識了幾個同學。明樓聽他一路歡喜雀躍說個不停,心裏飄飄蕩蕩無處著落的感覺忽然就不見了。  他想起很小的時候玩過姆媽籃子裏的絨線。  他在遍地淩亂裏抓起一股線,輕若鴻毛,等到有人和他拾起了同一股線,手裏便感知到分量。他拉一拉繩線,另一端也會輕輕牽扯回應。  抬頭望去,是阿誠眉眼彎彎地朝他笑。  十月二十日,明樓搭輪船前往南京。  客輪傍晚離港,明鏡帶著明誠和明台到碼頭送行。汽笛聲中,明樓站在甲板上對他們揮手,直到岸上的人影遠去,模糊得看不見了。  他收回手,捏成一個圈,將那條不存在的線握緊了。  無論走到哪裏,隻要繩線的一頭有人拽著,另一頭的人也都會在的。  end  *徐天父親工作的師範中學是江蘇省立第二師範學校,也就是現在的上海中學。  *“北邊的吳佩孚和張作霖又打起來了”這裏指第二次直奉戰爭。江浙戰爭是第二次直奉戰爭的導火索。  *萬竹小學就是現在的上海市實驗小學。  1. 劇作和原著裏沒有出現蘇醫生的名字。蘇澄的名字是私設。  2.《紅色》沒有提到徐天父親的姓名和職業,文中都是私設。根據豆瓣某個《紅色》時間線考據帖,1923年徐天從保定軍校畢業去日本留學,27年春季回國期間父親遇害。  =============第15章 暖春  1925年,明樓21歲,明誠12歲,明鏡28歲,明台7歲。  “大姐!”明台頂著小喇叭,烏拉烏拉喊著闖進院子。  樹蔭底下,四五隻在泥磚縫隙裏啄食的麻雀聞聲飛走。他來不及朝它們細看,徑直衝到明鏡跟前:“阿誠哥摔下來了!”  明鏡神色一緊,手上的書翻了個麵倒按在桌上,人已經立起來朝前門張望:“怎麽回事?人在哪?”  明樓抱著阿誠從廊下轉出來,麵上不辨喜憂。她急忙跨出門檻迎上去:“摔哪裏了?”  明樓走得急,這會兒停下了氣還沒喘勻。阿誠窩在他胸口動了動,仰起臉對她說:“大姐,我沒事,就是鞋子壞了。”  他被抱著走了一路,自覺尷尬,到了大姐麵前,更不願意在大哥懷裏多待一秒,輕輕扭動著要下地。明樓把他穩穩地放下,他單腿立著,沒穿鞋子的一隻腳踩在另一隻腳的腳背上,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明鏡。  破了的布鞋原本是明樓拿著,現在到了明鏡手裏,她接過來看了一眼就笑了:“我還以為什麽事呢,原來是鞋子破了。”  阿誠伸長脖子朝那道破口看,小心翼翼地問:“還能穿嗎?”  他自責不已,為糟蹋了一雙新鞋感到心痛如果不去跳那一下就好了。明台不敢跳,其他孩子一起哄,他就站到那麽高的石台頂上去了。  真的跳下來也不好玩。他承認腳離地的一瞬間感到了害怕,而後,連眨眼睛的時間都沒有,人就踩到了地。鞋底磨著碎石子朝前滑,他仰天摔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屁股墩兒,鞋子嗖地飛出去老遠。  他摔懵了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沒了鞋的右腳支在地上,白色的襪子髒了一大片。嘻嘻哈哈的小孩子們一下子沒了聲音,幾個膽小的已經腳底抹油溜走了。  他聽到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喊他阿誠,阿誠好像是大哥的聲音,但是腦子暈乎乎的,聽不清大哥在說什麽,隻記得自己被抱了起來,明台撿來了鞋。後跟的接縫裂開了,猙獰的口子橫在眼前,觸目驚心。  他真後悔從那麽高的台階上跳下來。  小孩子的眼睛裏有憐惜,眉頭揪在一處,仿佛躺在明鏡手心裏的不是一隻布鞋,而是一隻有生命的小動物,奄奄一息。  明鏡笑笑,捏起兩邊的布料看了看:“不算壞得太厲害,補一補也能穿。”  明鏡上學那會兒,女紅課是必修。她會縫補裁剪也會繡花鳥,照著母親留下的花樣繡的一方絹帕很得父親喜愛,一直隨身帶著。她在針線籃裏揀出一塊牛皮,比照豁口長短剪下一條,起針細細縫上,皮麵一翻一折,和鞋幫貼合得嚴絲無縫。明台站在她身邊,看得目不轉睛。  春日陽光豐盛,照進雕花窗格,她身上披上了一層絨絨的金光。明樓抱著阿誠坐在桌子另一邊,凝住了神思,看她手裏的銀針忽上忽下。  旁人都說他更像母親,眉眼精致,和母親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姐姐像父親,眉目硬朗,雷厲風行的脾氣也像。他小時候淘氣,父親不在家,便由姐姐管教他,手執姆媽量衣用的木尺,叫他罰跪,叉腰瞪眼的架勢和父親生氣時一模一樣,然而當他真的闖了大禍,父親怒不可遏要揍他,她又跪在他身前,護著他竭力求情。  明樓的下巴擱在阿誠頭頂上,過了許久,聽到阿誠輕輕叫他大哥他脖子僵了。  明樓這才發覺,伸手按在他肩上,揉捏後頸。  明鏡偏過頭來望著他們笑:“算上這一回,我給你們三個都縫過衣裳鞋襪了。”  “我的最多。”明台事事都愛爭第一,這一項也要拔得頭籌。  明鏡搖頭,像是想起了什麽,笑得特別開心:“明樓的最多。”  明台失望地啊了一聲,阿誠仰起頭去看明樓,明樓瞅他一眼,他低下頭,抿嘴偷偷地笑。  “來,穿上試試。”明鏡收了最後一針,咬斷線頭,把鞋子遞給阿誠。  阿誠跳下地,扶著明樓的肩,腳滑進鞋子,明樓的手指在後跟輕輕一勾。阿誠走了兩步,鞋子正好合腳,隻是左右兩隻鞋已經大不一樣。  明鏡讓他把另一隻鞋脫下來,依樣貼上了皮麵子。黑色布鞋拚嵌深褐色牛皮,看著像是換了一雙新鞋,還是摩登的拚接款式,阿誠歡喜得不得了。  明台有些羨慕,圍著他左看右看,一本正經地評價:“挺好看的。”  他想到了上次在永安公司看到的雙色拚接牛津鞋。等回到上海,一定要把那雙鞋子買下來。  “別出去玩了。”明鏡吩咐他們,“晚上要到明堂哥家裏吃酒席,誰不聽話,就不帶他去。”  明台撅起嘴朝阿誠看,阿誠已經乖乖點頭,伸手去拿擱在桌子一角的線裝書那是明鏡先前看的詩集。  他心道不好,果然明樓開了口:“昨天布置的功課做完了沒有?”  “大姐,我餓了。”明台突然嚷起來,愁眉苦臉地揉肚子,“很餓很餓。”  “餓了呀?”明鏡笑著看明樓一眼,揭開條案上的食盒,“吃個青團墊墊肚子吧。”  兩個小的一人得了一隻青團,坐到屋簷底下去了。  明樓無奈:“大姐,你不能這麽慣著他。”  “難得來趟蘇州,就讓他們開開心心玩嘛。功課的事情回去再說,也不差這一天兩天。”  明樓詫異道:“我小時候讀書,您可不是這麽說的。”  明鏡瞥他一眼:“你是你,他是他。”  明樓沒話說了,坐在桌旁看她收拾針線。  明鏡把棉線纏繞在小紙卷上,線頭塞到底下,細針歸進鐵盒,叮叮地響。圓鐵盒原是香粉盒,一打開,迎麵撲來一股幽涼的香粉氣。  明樓眼尖,在一堆針線裏揀出一隻圓環:“這隻頂針是不是姆媽用過的?冬天縫被麵子戴在手上。”  “你記得呀。”明鏡驚訝。  “記得一點,這隻針線盒也是她的。我當時很小,坐在床上看姆媽縫被子,她用的是最粗的棉被針。”明樓在盒子裏扒拉,果然尋到了那幾根長針,“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  “是呀,這麽多年過去了。”明鏡喟歎,又看著他笑,“以前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的少爺,現在也懂得照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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