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薑遠之笑道:“我現在好奇,如今的情況,你究竟要如何收場?”


    李容淵微笑道:“那便拭目以待。”


    見他老神在在,薑遠之眸色一轉,視線落在另一個方向。方才他自望見樹下密談那兩人。其中一位是靖北王世子,而另一位小娘子……他不久前方見過。


    他轉回視線,望著李容淵道:“我說這些時日你怎麽轉了性,原來是養了這麽個小東西在身邊。”


    李容淵的視線也落在同一處,薑遠之在他身畔不經意道:“年齡小些,又清純,是你喜歡的樣子,你當真喜歡她?”


    李容淵不置可否。


    望著遠處並肩的兩個身影,薑遠之意味深長道:“隻怕你經年養護的嬌花,以後要被別人折走了。”


    第33章 構陷   瞳仁黑白分明,眸光瀲灩帶著祈求……


    李容淵聞言眸色一深, 薑遠之笑道:“原來你真喜歡她。”


    他麵上帶著笑,心中卻訝異,方才不過試探, 李容淵卻並未掩飾情緒,這還是頭一遭。此前他聽聞李容淵為了她駁了趙王的臉麵,一笑置之,自然不信他會喜歡一個未發育齊整的小丫頭, 如此大動幹戈, 定有別的原因。隻是李容淵不說,他也不會問。


    但終究好奇,今日之事本來不用他親自來,隻需將消息送出便好,卻忍不住親自一探, 沒想到結果卻出乎意料。李容淵似乎真對她上了心, 隻不過……想起今日她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態度,薑遠之笑了笑, 心道, 倒是個小美人, 但卻是朵帶刺的嬌花。


    自知他所想,李容淵淡淡道:“離她遠些。”


    他語氣鄭重,薑遠之心下更疑,他向來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瞥了一眼李容淵, 見他正望著遠處樹下並肩而立的二人, 笑道:“你就這麽看著?”說完,徑自向阿素與元劍雪走去。


    此時千絲萬縷在腦海中纏成一團亂麻,阿素努力理順思路, 元劍雪見她沉默不語,耐心幾乎要耗盡。


    身後傳來沙沙的響動,阿素回頭,見來者是薑遠之,心中一驚。薑遠之望著她,微笑道:“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麵了。”


    阿素心道晦氣,怎麽什麽地方都有他的影子。有薑遠之在一旁,倒不好與阿兄說什麽。元劍雪見薑遠之也有些訝異,他隻知道他是裴說的賓客,卻並不熟悉。


    薑遠之向他拱手為禮道:“見過世子。”


    元劍雪漠然還禮。之後皺眉望了阿素一眼,她身上有太多謎團。他本欲今日仔細審問於她,弄清她說的刺客與甲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隻是時間緊迫,談話既被薑遠之打斷,便不好再繼續,隻能先將她放一放,找九表兄商議那件更要緊之事。


    如此一來,元劍雪向薑遠之微微頷首,徑自向宴廳而去。


    話還未問清,阿素自然不能放元劍雪離去,悶悶望了薑遠之一眼,抱起白團子跟上去。


    薑遠之不經意立在她身前,輕笑道:“怎麽見了旁人都好端端的,唯獨與我冷顏相向。”


    阿素並不欲與她糾纏,從他身側繞過,追元劍雪而去。


    她人小步子也小,將追上元劍雪時已到了北苑宴廳之外,但見李容淵與裴說也在,猛然立住了腳步,不敢上前。


    悄悄退了一步,阿素心知李容淵一向不喜歡她亂跑,此番又犯了忌諱,想趁他還未注意到自己時躲到一旁去。薑遠之一直跟在她身後,此時卻施施然走上一步,向著裴說朗聲道:“裴兄。”


    雖然尚有一段距離,但他聲線清澈,足夠引起裴說注意。裴說已尋了他一會,見他跟在元劍雪身後,身邊還有一位小娘子,不由疑道:“這是?”


    李容淵的目光隨即移了過來,阿素見他已發現自己,不好再躲,趕忙舉起白團子的兩隻前腿,想解釋方才阿狸跑丟了,自己是來尋它。


    其中本有一半是實話,隻是李容淵眸色深深望了她一眼,阿素忽然有些心虛,不知道怎麽又惹了他不高興,這番說辭便卡在喉間吐不出來。此時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阿素心一橫,放開白團子,三步並作兩步,撲進李容淵懷裏。


    裴說驚詫,忽然想起上次在皇家禦苑馬毬場,李容淵帶在身邊的便是這位小娘子,而被刺客所劫的也正是她。今日這般由著她,看來肆意慣了,自是極得寵,目光頓時從轉為曖昧。在場之人也都心照不宣,隻有元劍雪蹙著眉,不知在想什麽。


    好在李容淵沒有推開阿素,隻是輕撫她的脊背低聲道:“怎麽這般沒規矩。”


    阿素埋在他懷中,抱著他的腰,小聲道:“整日都未見,想你了。”說完在心中直佩服自己的演技。


    李容淵淡淡道:“是專程來尋我的?”


    阿素趕忙點了點頭,李容淵未說話,阿素隻覺自己腰被勒得有些疼,片刻後李容淵放開她,笑道:“沒教好,倒讓諸位見笑了。”


    這話自是對身畔幾位說的,卻沒有人敢接話。裴說今日本存了為薑遠之引薦諸位皇子之心,見他已走到身邊,現下正好打個圓場,向著李容淵笑道:“這位便是我曾與你提起的那位吳郡的才子,薑瞻,薑遠之,祖上與我有些親故,如今客居京中,待明年春闈。”


    說完這話便望著薑遠之道:“還不見過九皇子。”


    薑遠之聞言一笑,向著裴說道:“裴兄謬讚。”隻向李容淵叉手為禮,便徑自入內。


    裴說頗尷尬:“殿下勿介意,他性格便是如此。”


    李容淵不以為忤,笑道:“恃才傲物,原也是有的。”


    阿素乖順站在李容淵身邊,心道,原來前世打的火熱的二人如今竟然不相識,這倒好,說不定可利用之。


    元劍雪今日本專程來見李容淵,帶著歉意望了眼裴說,向李容淵沉聲道:“殿下借一步說話。”


    他不喚九表兄而喚殿下,可見鄭重。裴說會意,即刻告辭入內,李容淵望了眼元劍雪,似是知他要說什麽,示意他同自己一起向遠處的書閣走。阿素知道他們定是要去商議大事,緊緊黏在李容淵身邊。


    走到那二層書閣前,自有侍從打起簾子,阿素貼著李容淵擠進去,侍從躬身闔門而退,森嚴守衛在外。


    見元劍雪帶著猶疑望著阿素,李容淵淡淡道:“無妨,不用避她。”


    阿素鬆了口氣,看來李容淵還真信任她。她一麵走到檀木如意案前想沏壺西山白露,一麵豎著耳朵仔細傾聽,然而剛用熱山泉涮了冰瓷茶盞,餘光便掃到元劍雪向李容淵下拜,阿素心中一驚,手下卻穩。之後細細按捺下心神,端著兩盞茶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李容淵將元劍雪托起,兩人相對跪坐。阿素跪著將茶盞置於兩人之間的漆案上,之後偎依在李容淵身邊,低頭玩著臂間帔子上的綴珠,實則將注意力都集中在兩人的談話上。


    李容淵似對她並不避諱,望著元劍雪道:“勿慌,慢慢說來。”


    元劍雪紅著雙目講了一刻,阿素才知道前日阿耶回京述職,卻被勒令在長安三十裏外紮營,今日單騎入京,剛過了啟夏門便被以謀逆之罪拿下,押入刑部大獄。


    阿娘聞之即刻入宮麵聖,卻再無音信,直到傍晚才托十三公主悄悄送來一封手書,告知元劍雪自己被軟禁宮中,要他盡力疏通打點,先保住獄中之人一條性命。


    阿素自知刑部天牢如噬人的魔窟,進去便是九死一生,即便留下一條命來,也要脫下一層皮。前世阿耶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待了三個月,未滿百天已被折磨不似人樣,即便如此,三司會審硬是沒有認罪,陛下也拿他無法。


    就在阿素原以為終於柳暗花明之時,阿耶卻忽然罹死獄中,阿素猶自記得那日,自己躲在阿娘身後,無論如何也不能將麵前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首與自己嫻雅如春風般的阿耶聯係起來。


    而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那時阿兄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原本嬌柔的阿娘竟一滴眼淚也未流,脊背挺直,頸項高揚,仔仔細細收了那屍首。阿素知道那是公主最後的驕傲,她也知道,自那之後,盛妝聘婷鳳釵搖曳的阿娘,華美雲裳之下的那顆心已經冷了。


    皇帝阿舅自知有虧,竭力彌補,賞賜如流水般湧向公主府,又著意為阿娘重新挑選青年才俊為駙馬。被阿娘送入宮中的時候阿素哭得撕心裂肺,但一向疼惜她的阿娘竟一眼也未多看她,決然而去。後來阿素漸漸懂得,早在許久前,阿娘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她失去的太多,終於懂得權力的重要,要把僅剩的牢牢抓在掌中,從此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弄權之路。


    喪父失母,最初入宮時阿素整日懨懨,飯也吃不下去,原本帶著些嬰兒肥的臉也迅速消瘦下去。竇太後急的無法,阿素卻悄悄躲起來,她想阿耶阿娘,想念自家的府邸。


    李容淵尋到她時,阿素已哭得累了,沉沉睡去,他將蜷縮成一團的她從嫏嬛閣最高處的角落裏抱出來,一口一口喂她食水。之後片刻不離陪著她,哄著她,在他身邊的每一夜,阿素終於不再那麽怕黑,那時她全然依戀著他。


    阿素漸漸好起來,卻懂得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已慘淡收尾。之後她在竇太後身邊長大,阿兄承爵,幸得皇恩浩蕩,在阿耶死後並未削去元家的爵位。


    皇恩浩蕩,這四個字令阿素覺得無比諷刺,曾經將她抱在懷舉高親昵道“若得女若此,幸甚”的阿舅,既是奪走她的生身父親之人,也是令她親族頃刻瓦解之人,幸然阿娘雖周旋於權臣勳貴之間,傾慕者眾多,卻終未另嫁。


    許久之後阿素才懂得阿娘送走自己時決絕中的孤注一擲。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阿素不為自己悵然,卻為阿娘惋惜,即便身為大周最高貴的公主,終其一生,也沒能實現這樣微薄的願望。


    手中帔子上現出一點深色的水跡,阿素頓覺失態,想來她已許久未想起前塵。李容淵悄然望來,阿素忙低頭收了冷茶,垂下長睫掩飾。


    兩人麵前白露都分毫未動,阿兄將懷中的一紙帛書遞與李容淵,低聲道:“這便是永仙送來手書,阿娘囑咐我行事前要與你商議。”他焦灼而期待地抬頭望著李容淵,似乎隻要他在便有一分希望。


    阿兄全然信任李容淵,阿素卻隱隱有些憂慮,元家所倚仗,不過先帝的聖眷與皇室的姻親,然而這兩樣對著今上的鐵血手腕,都不過是燒剩的紙灰,一磕便碎了。


    而如今的李容淵,幾件大事皆辦得極妥帖,早已是太子倚仗的肱骨,又因此前關中大旱賑災籌糧之功受了陛下的嘉譽,重得聖眷,朝中煊赫一時,幾位王兄都要避其鋒芒。冉冉升起的新星要將寶押在日薄虞淵的元家身上,阿素是不敢信的,纖掌中微微沁出細汗。


    然而阿娘與阿兄都倚仗他,阿素歎了口氣,在心中祈禱李容淵此時昏了頭,真的能攬下這樁事來。


    許是上蒼聽到了她的祈求,李容淵展開安泰送出的帛書,隻看一眼,便覆過扣在案上,沉聲道:“還來得及。”


    元劍雪低歎道:“來不及了,晚些時候宮中傳來消息,陛下欲以私藏兵甲之事查抄王府,隻怕今夜抄家的人便要來了。”


    阿素一驚,事情的發展竟真與前世相同,恐怕正因如此,阿兄才帶傷來尋她,為的就是弄清她此前說的甲胄之事,她心中焦急,自家到底是否真藏著那些兵甲?


    李容淵聞言絲毫沒有驚訝,元劍雪一怔,卻聽他淡淡道:“的確如此,羽林將軍高嵩已調令萬騎,正欲今日三更行事。”


    元劍雪睜大眼睛道:“這事……殿下是如何得知?”


    李容淵道:“這你不需知,隻要知道如今萬騎的陳、張兩位統領都在府中赴宴,夜宴直到天明,高嵩現下無人可用,所以我們至少還有一夜的時間。”


    元劍雪知道萬騎新任的最高統帥高嵩是如今高皇後的堂侄,一月前空降萬騎任羽林將軍。仗著出身高貴淩虐下屬,將不服管教之人皆鞭撻致死,部曲中早怨聲載道,羽林將軍以下的兩位左右統領皆是萬騎的老人,本就對空降之事不滿,如今更看不慣高嵩的做派,難怪會在這關鍵點上放高嵩的鴿子,有意讓他栽跟頭。


    阿素心跳得極快,李容淵提前得知了查抄元府一事,竟將萬騎兩位統領提前請到府中,利用他們與長官不和的矛盾故意拖延時間,難道竟有意幫元家脫困?


    她作困倦的樣子伏在李容淵膝上,他的手正捏在她的頸子上,像撫摸一隻幼貓一般順著脊背滑下去。阿素舒服得一顫,精神卻高度集中,一點不漏傾聽身旁的動靜。


    元劍雪起身,拂袖道:“抄家又如何,行正不怕影斜,無有之事,任他如何抄也抄不出物證來。”


    李容淵望著他,淡淡道:“當真抄不出什麽來?”


    元劍雪憤然道:“難道殿下也不信我?都說王府中藏著兵甲……”他的目光移到阿素身上,阿素一驚,急忙輕輕搖頭示意他不要說出自己,元劍雪掀了螺鈿漆案,紅著眼眶道:“我倒想知道,那些莫須有的兵甲到底在何處?”


    李容淵按住他的肩,沉靜道:“勿急,也許真的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他意有所指,元劍雪心中一凜,睜大眼睛道:“殿下是說,有人栽贓?”


    李容淵道:“若無確鑿證據,必不會妄然抄府,而如今既已動用萬騎,證明已是鐵證如山,隻待查抄。”


    元劍雪驚訝道:“這絕無可能,即便有人刻意陷害,也不可能將百具甲胄悄無聲息地藏入府中。”


    李容淵忽然道:“近日府中可有大宗采買?“


    元劍雪歎道:“我知道殿下在想什麽。隻是王府每日進項都是由長史命專人到東西兩市采辦,清點對照之後方可入庫,皆有底單,絕無可能混有兵甲在其中。”


    李容淵道:“你再想一想。”


    元劍雪思索一番道:“若說真有什麽進項,也就是前些時日按冬日慣例,屯了幾十方冰在冰窖中……”


    李容淵打斷他道:“現在就回去。”


    元劍雪一怔,雖不知李容淵何意,但想來極信任他,即刻點頭轉身。李容淵道:“我與你同去。”


    阿素下意識扯住他腰間的玄鳥雙紋佩上的瓔珞。李容淵望了她一眼,阿素囁嚅道:“……不要丟下我。”她瞳仁黑白分明,眸光瀲灩帶著祈求,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楚楚堪憐。


    這表情阿素在鏡前練過許多次,恐怕沒有人能拒絕,果然李容淵沉默一瞬,許她跟在自己身後。


    此時業已宵禁,不便騎馬,阿素隨李容淵上了馬車,蜷縮在車廂一角。馬車極寬大,元劍雪也上了車並不顯擁擠,鎏金香球散發著淡淡香氣,平穩向著興道坊疾馳而去。


    三人各懷心事,一路無話。遇到一隊巡夜的金吾衛,車前的侍從將一塊東宮的腰牌遞給他,馬車即刻被放行。


    靖北王府在興道坊,獨占半坊,此時如一隻森然巨獸伏臥,遠遠望著巍峨朱門外熟悉的兩列各十四支威嚴的戟架和招展的幡旗,阿素百感交集。


    並沒有時間留給她懷戀,馬車停在王府百丈之外的烏頭大門前,阿素隨李容淵下了車,元劍雪急速行在最前。府中羅長史帶著侍從及家人早已挑著燈籠翹首以盼,


    今日郡王未歸,公主入宮也未歸,世子帶著傷急匆匆離府,羅長史隱約知道事情不同尋常,見到元劍雪平安回來才終於放心來。


    然而見到他身後之人竟是九皇子,羅長史一驚,急忙下拜,李容淵免其禮數,徑自走入王府。阿素隨他邁入朱門,周遭之景陌生而熟悉,她如饑似渴環視左右,想將一景一物都收入眼底。


    李容淵毫不拖遝,命羅長史點起火把,眾人一同走向王府外宅一側前日剛失了火的馬房裏。那日之火似以硝石為引,點著了堆放在其中的幹草,冬季幹燥,火勢甚猛,不僅將馬房夷為平地,連地麵都燒得剩一片焦土。


    李容淵望著殘燼沉思一會,向羅長史令道:“挖開。”


    羅長史雖不解其意,但見元劍雪微微點頭,便命十六位仆役取來鍬鏟,在瓦礫中熱火朝天揮舞起來。


    不知道九皇子要尋什麽,羅長史隻能督促家仆仔細挖掘。見李容淵與元劍雪皆是麵色沉沉,仆役們謹慎小心,一絲不敢鬆懈地向下挖去。


    馬房下的土層似乎極薄,不過一會土石紛紛滾落,一位挖土的仆役閃避不及,直直滾落下去,那下麵竟是一個天坑。


    坑中尚泥濘,堆著一些黑黢黢之物,羅長史命人取過火把映照,元劍雪看清那些物事的形狀,臉色蒼白,一旁的羅長史更是驚的麵無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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