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順地任他攬著,阿素伏在他懷中含糊道:“從沒見過這麽大的火,驚著了,現下好多了。”


    李容淵輕輕一笑,撫著她的脊背,不置可否。


    阿素隻覺他並不信自己的話,好在片刻後李容淵便放開她。後半夜過得極其平靜,折騰完洗漱阿素重新躺回自己慣常睡得那方矮榻上,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靖北王府夜半起火之事第二日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幸得武侯鋪撲滅及時,隻焚毀了王府一側的馬房,並無大礙。而與此同時,一道敕書也已八百裏加急地送到了朔方大營,皇帝詔令與敢達在康濟城下對峙的朔方節度使元子期即刻回京述職。


    古往今來,戰況膠著之時召回主將都沒有什麽好的寓意,敏銳把握朝中風向之人已暗暗察覺到,元家這次恐怕是惹上了什麽麻煩。


    坊間議論紛紛的另一件事是,原因宮中刺客之事戒嚴的京畿,在搜查數日毫無刺客蹤影之後終於解禁,長安城內外城允許人流交互,原本沉寂下的坊市終於重新回歸喧鬧。


    此前因此一直被扣留在西京的會稽王世子裴說也鬆了口氣,那日的刺客出自他的侍女之列,原本他自然脫不了幹係,誰料那人露出行跡,竟是番邦女子。而他帶入京中的家仆女眷都有卷冊可查,其中自無如此形貌之人,事情便一下峰回路轉。


    裴說臨危不亂,沉下心詢問當日在場之人,終於循著蛛絲馬跡在宮牆下挖出了當日被冒名頂替那位侍女的屍首,這才洗清了自己的嫌疑,待京畿解了禁,他一刻也不想多待,即刻便請旨回吳郡去。


    裴說深知此次他能脫身,多虧元家擋在前麵,朝中的目光都集中在北疆的戰事上,刺客之事一出,難免會將兩件事聯係在一處。但隻怕元家一倒,下麵就輪到裴家了。想到此處,裴說歎了口氣,細細思量起來。


    相較前麵兩件大事,長安近郊的匪患便少了許多關注。刑部尚書鄭任與嶽父做壽的車隊一出長安便被劫,幸得萬年縣不良人有追繳,雖未拿住賊人,車上的財帛卻分毫未少,待金吾衛清點完畢便可完畢歸趙。


    而這幾日阿素卻過得極其忙碌。隻因上次李容淵與李靜璽起了嫌隙,宮裏的德妃分外憂心,有意令親子與養子和解。借著堂侄裴說即將回吳郡之事,要二子做酒送行,借此化幹戈為玉帛,而這送行宴便定在了李容淵府上


    因府中將宴賓客,大小事務需要操持,朱雀幾日前便開始籌備,似有意鍛煉她,朱雀也撿了些差事讓阿素去做。這事本因自己而起,阿素自然不能推拒,平日裏除了看書習字便到朱雀處幫忙。


    終於熬到宴客那日,因是女眷不用見客,阿素才略微清閑下來。


    華美恢弘的宴廳布置在北苑,能容百人,中設樂池,有南苑的樂工與舞姬娛樂賓客。雖是晚上才開席,才過黃昏賓客們便流水似地源源而來。因坊夜間市宵禁,賓客需在府中留宿,待府上客房也需歸置齊備,阿素才真正做完了事,不過夜宴往往通宵達旦,客房倒甚少有人真正用到。


    今日不朝,府上宴客,按理說李容淵忙完了公務便應回府,然而一早起阿素便沒見過李容淵,這倒有些不同尋常,朱雀倒是神情無異,依舊吩咐府上的執事在門外迎賓。踐行宴的主賓自然是裴說,聽說趙王李靜璽也會來。果然阿素不過悄悄在北苑外望了一會,便見到幾位熟悉的身影。


    李靜璽與兵部尚書崔泯一同入席,言談甚歡,不知他們何時關係竟如此之好。之後步入宴廳的是萬騎的陳、張兩位統領,上次就是他們與李容淵一同去趙王府。這次李容淵竟將這二人也請來了,阿素不知道他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而後姍姍來遲的竟是裴說與元劍雪,二人皆麵色凝重。阿素一驚,那日阿兄傷的那樣重,傷還未養好,怎麽今日竟也來赴宴。許是她看得太認真,藏身的地方又並不隱秘,元劍雪似有所感微微抬頭,正望見阿素的影子。發覺阿兄察覺到自己,阿素頓覺此時還是不惹事為妙,悄然轉身而退。


    北苑距東苑尚有一段距離,阿素心事重重,未走出多遠便撞上一人。她猛然抬頭,麵前是位陌生的貴公子,身披狐裘煢煢孑立,卻不顯疏離。


    阿素一怔,低頭福身,想從另一麵繞過去,那人卻有意無意擋在她身前。他身量甚高,五官清俊,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片刻,見阿素一臉防備,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請柬,懇切道:“實是來赴宴走岔了路,能否勞煩女郎引路?”


    阿素遲疑接過請柬,不經意望見上麵的名字,頓時一驚。


    第32章 端倪   隻怕你經年養護的嬌花,以後要被……


    請柬上是再熟悉不過的兩個字, 阿素不由想起前世見到這個名字時的情景。


    那是興平二年,她已許久不能見到李容淵。雖前朝內廷中有分明涇渭,即便身處後宮, 她也隱隱知曉山雨欲來,畢竟皇後失了聖眷,在太興宮中並不是什麽秘聞。


    然而阿素卻總存著一絲僥幸,直到那日。在空無一人的延華殿, 她心跳得很快, 微微展開案上李容淵方閱過的表書一角,隱約望見半行俊秀行楷,文采斐然,隻是言辭頗鋒,直言不諱。


    “……皇後既無徽音之美, 亦乏謹身之教, 應繳璽綬,退避中宮。”


    阿素默默瞧了瞧其下落款, 臣金紫光祿大夫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國公薑瞻, 再拜。


    薑瞻字遠之, 景雲二十四年的探花之一。當年與他同榜的進士皆已中年,時有世言,薑郎高才,前途無量,雖可及其功, 不可及其年也。果然, 八年後他便入閣做了大周最年輕的左相。


    而與他有關流傳最廣的一件軼事是說,遠之常與上飲宴,後宮不避。


    這倒是真事, 阿素雖從未見過薑遠之,卻知李容淵尚在潛邸時兩人便私交甚密,及上禦極,左相入宮,汲瀾閣笙簫夜舞,通宵達旦,上親命美人與瞻斟酒。此類事跡,不勝枚舉。


    即便如此,也未被禦史參上一筆,反為坊間樂道的風流逸事,自然因皆自那人許之。而不像她,不過求那人為阿兄封個官,便被參得死去活來,更是被阿兄罵得狗血淋頭。後來……唉,不提也罷。


    合上表書,阿素心中悶悶不樂,素未謀麵,何知她無徽音之美。後來她悄悄向長平訴苦,這話卻不知怎麽被傳了出去,據說左相聽聞,淡淡笑了笑,隻給了一句評價。


    “無德無知,何堪母儀天下。”


    阿素氣悶,然而前思後想,也想不通自己如何得罪了這位年輕有為的左相大人,隻覺一顆心沉了下去,境況竟真已壞到了如此程度。


    薑遠之能如此之言,隻說明一件事——李容淵真的有廢後之意,恐怕已提上議程。


    阿素並不為自己憂心,許久之前她便知早晚有這麽一天,隻擔心這是他與阿娘之間一場風暴的前奏。若阿娘在,即便再不喜歡,他刻意冷淡她,卻不會妄然廢後。若要廢後,必先要將她娘家的勢力連根拔起。


    後來,果不其然。在薑遠之的一力主導下,阿娘在朝中的勢力一點點被剪除,終於至於傾覆。


    回過神來,阿素緊緊攥著手中那張請柬,第一次仔細打量起這位日後最大的政敵。


    他很年輕,卻很沉穩,帶著無害的微笑望著自己,很難和日後的果決聯係在一起。阿素方想起來此時是景雲二十三年,誰又想得此時尚且籍籍無名,開了年便是白衣公卿,日後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許是她回望的目光中帶著薄嗔,薑遠之微怔。阿素將請柬丟回給他道:“宴廳前方左轉便是,郎君自去。”


    聽得出她語氣中的冷淡,薑遠之倒有幾分新奇,向來十二萬分自信,還第一次被人如此嫌棄,他第一次想不出倒底是哪裏得罪了人?


    望著阿素遠去的背影,薑遠之摸了摸鼻梁,起了一分好奇。


    他自然並非不識路,沿著小徑走了片刻,輕車熟路向左一轉,穿過花木間的簾洞與曲折的廊廡,恭敬侯立的長使將他引入宴廳。


    阿素回到東苑之時天色尚不算晚,今日的晚膳裏有一道仙人臠,是用新鮮羊乳燉的禽肉,阿素心滿意足地自用了一碗,挑了一塊沾著濃白羊乳的禽肉想喂給白團子,這可是這小家夥的最愛,上次喂它時白團子伸出粉色的舌頭,將她的手指都舔得一幹二淨。


    然而這次她等了許久,卻一點不見白團子聞香而來的影子。直到詢問了琥珀,得知方才見一道白影竄了出去,阿素才真有些著急起來。今日府中賓客眾多,若是跑丟被人捉了去可如何是好。


    天色終於黑了下去,阿素一麵輕聲喚道:“阿狸?”,一麵提著風燈沿著小徑向兩麵矮樹叢中找尋。阿狸便是她給白團子起的名字。


    附近有一處楊樹林,上麵住著一窩嘰嘰喳喳的喜鵲,白團子經常在樹下呲著牙望,似乎對那些鳥兒極感興趣。隻是那裏距北苑不遠,阿素遠遠見曲水環繞的宴廳中一片燈火通明,隱隱有樂聲喧囂傳來,夜宴已開,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自己。這般想著,阿素猶豫了一瞬,向著那處而去。


    果然,她撥開一片枯枝,便見樹下一人,手中正拎著一個白色影子。


    影影重重看不真切,白團子在那人手中不知是死是活,阿素急切上前一步,麵前之人轉過身來。


    阿素一怔,竟是阿兄。


    元劍雪左手捏著白團子的後頸,右手中還拿著一個看不清的物事,隱隱散發出一陣陣香氣。白團子在他手中發著抖,極乖順的樣子,又似乎被那物事吸引,漆黑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盯著他的右手。


    阿素仔細瞧了瞧,才辨別出那是一隻燒熟了的雀,不遠處一堆燒成灰燼的枯葉殘跡也應正了她的猜測。阿素又望了眼阿兄腰間,蹀躞帶下果然懸著火折子。


    將這些細節聯係在一起,阿素忽然明白,方才應是他不知用什麽法子捉了隻雀,又引火烤之,用那香氣誘了白團子出來。阿兄自小便經常與諸皇子表兄們一同行獵,捉隻狐狸自然是小事一樁,卻不知他為何要這麽做。


    見阿素遲疑望著自己手中的白狐狸,想接又不敢接的樣子,元劍雪將手中的小東西扔給她道:“不過試一試,沒想到你還真養著它。”


    阿素忽然想起,她剛成了五娘的那天,是阿兄送她回趙王府,當時她便抱著白團子,應是被阿兄注意到了。那這麽說,他抓了白團子,是為了引自己出來?


    像是想起什麽一般,元劍雪忽然道:“會養狐狸嗎?”


    他的語氣有些傷感,阿素想起之前阿兄答應過自己要捉一隻狐狸來給她,抱著白團子點了點頭。


    元劍雪嗤道:“好好的一個野物,讓你養成了家貓。”隨後又道:“少喂它吃|精食。”


    阿素隻望著他不說話,元劍雪也不兜圈子,隨手將雀炙扔在一旁,開門見山道:“上次話未問完,這次好好說說清楚。


    眼下無人,阿素也正有幾件事要詢問,開口道:“你的傷,可好些了?”


    元劍雪未料她先提起這件事,微微一怔道:“已好了。”


    見他嘴唇依舊沒有血色,阿素知道他不過是哄自己,傷還未好便來赴宴,嗔視他一眼,元劍雪卻道:“多謝你的藥。”


    阿素一驚,這藥是托三娘送去的,他如何猜得出是自己?


    像是知她疑惑,元劍雪輕聲道:“這雪蓮生肌露是九表兄府上才有的。”


    阿素恍然,元劍雪低聲道:“下次別做這事了。”


    阿素直覺他仿佛誤會了,想解釋幾句,又實是說不清,隻能含糊應了,想起另一事,不由壓低聲音道:“府中的甲胄,可都處理幹淨了?”


    元劍雪緊緊盯著她道:“我要問的也正是此事。”


    阿素緊張地望著他,元劍雪道:“此前你說的甲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未料到他竟如此之答,阿素大驚,睜大眼睛望著他道:“前日不是燃了一把火,難道還未燒幹淨?”


    元劍雪聞言麵色一沉,沉聲道:“失火之事與此又有何關係?”


    阿素徹底糊塗了,若不是為了燒甲胄,好端端的自家為什麽會起火?


    見她不說話,元劍雪心中更疑,捏著她手腕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阿素掙開他,努力理順思路道:“所以說,那日府上失火,燒掉的並不是甲胄?”


    元劍雪冷聲道:“你說的甲胄,到底是何意?”


    阿素思維飛轉,看來阿兄並不知道甲胄之事,馬房著火也與此無關……那究竟為什麽會著火?她望著元劍雪道:“世子能否可講述失火那日的情形?”


    元劍雪望了她一瞬,近日發生太多不同尋常之事,他急於尋找一個突破口,麵前之人似乎便是,隻遲疑了一瞬,他便開口道:“那火是夜半燃起來的,毫無征兆,火勢雖大,也隻點燃了馬房,不過兩個時辰便撲滅了,我仔細查看了殘燼,似是以硝石引燃。”


    阿素心中一動,記得馬房正在王府一側,挨著西麵的街市,若是有人要縱火,也是極方便的。隻是為何單單燒了馬房,而前世那些甲胄又是從馬房中發現的,這兩件事究竟有何聯係?最關鍵的一件事,既然沒有被燒掉,那些甲胄究竟在何處?


    難道並沒有什麽甲胄,一切都僅僅是她的臆測?


    這廂兄妹二人相顧無言,而不遠處的宴廳,酒過三巡,暖暖熏風之中賓客盡歡,薑遠之望著主座上一刻還與趙王兵戈相見,下一刻又與其把酒言歡的李容淵。不禁感歎若論長袖善舞,大約沒有人能比得過這位。


    他們身邊的兵部尚書崔泯,是太子的人,這次也正是由他撮合兩人消除嫌隙。見李靜璽前嫌盡釋的樣子,薑遠之微微一笑,恐怕一直在太子與雍王之間搖擺的他,是打定主意要做太|子黨了。


    飲盡手中月光杯中的葡桃酒,薑遠之借醒酒離席。他方離開片刻,上首李容淵也施施然走向廳外。


    宴廳之後另有一座二層的書閣,薑遠之從淨室出來,見周圍無人,徑直走到廊下,轉過回廊,僻靜無人的另一側,正見一人負手而立。


    而在他站的方向,恰好可以看得見遠處一片楊樹林,樹下有一高一矮兩個密切身影,似乎已交談許久。


    聞聽到身後動靜,李容淵轉過身,淡笑道:“不請自來,倒是稀奇。”


    薑遠之從懷中抽出那份請柬,在李容淵麵前擺了擺,意味深長道:“若是不來,還不知道你藏了什麽人在府中。”


    他意有所指,李容淵卻並不接話,接過那請柬看了一眼,淡淡道:“是裴說帶你來的?”


    薑遠之沒有否認,李容淵知道自己已猜中。薑遠之搭上了裴說,將自己名字添進賓客名單裏,因而堂而皇之混入他府中。李容淵知道麵前之人向來不按常理出牌,因此並不介懷。


    隻是他這麽做,定是有重要之事要與自己商議。果然,片刻後薑遠之輕聲道:“你為什麽要趟元家這渾水?”


    李容淵知道薑遠之說的是自己給康濟城的守將敢達寫信勸降一事,因血統之故,景雲帝原本對他心存芥蒂,若此事泄露,知道他依舊與母家交通,隻怕疑慮更甚。


    見他不答話,薑遠之歎了口氣道:“那你知不知道,陛下已召回元子期,新派的守將是高氏一係,即便你寫了信,也是為他人作嫁?”


    李容淵微微笑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薑遠之一怔,蹙眉道:“這些事你都知道?”李容淵不置可否,他即刻明白:“難道這也在你的計劃裏?”


    李容淵笑道:“這次是怎麽看出來的?”


    薑遠之歎道:“前些日有人拿著一隻奔馬踏蓮花的銀壺到金銀鋪子典當,旁人不懂,那掌櫃卻眼尖得很,上麵的紋飾正是高昌麴氏的標記,傳聞康濟城下的暗河直通前代高昌王的藏寶處,除了無盡的財富,還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原本這隻是個傳說,然而這銀壺是寶藏中的一件,則證明了傳聞的真實。這消息自然很快傳了出去。現下想來,這是你故意留下的線索,果然,不久後鬧了刺客,陛下對元家起了疑心,召回元子期,與康濟城對峙的也換成高氏一係。”


    “是你,在引誘他們盡早動手。”


    李容淵並未否認,薑遠之低聲道:“趁其準備倉促絞殺,確實不失為一招妙棋。”隨後抬眸道:“我今日便是來告訴你,陛下已得密報,元氏通敵叛國,私藏兵甲,元子期今日甫一入京便被秘密收押,如今正在刑部大獄,陛下已調集萬騎,明日一早查抄元府。”


    李容淵神情無異,似乎早已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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