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出牢


    南寧王內外不是好人,除了在父皇太子兄長跟前有個好臉,在外對誰都是個冷臉,不進世俗的王爺。


    當日趙檀摔下高坡,他正一旁看戲,瞧那柔弱女子歇斯底裏嘶吼一聲,初時隻覺心底微蕩起微酸,亦有似曾相識之感。


    生於皇家,他心本不善。卻鬼使神差,隨宮內掌事太監去趙府處理趙檀喪事,一身白衣的女子靜若一潭死水,好似當今四月開得正豔的芍藥,突然被人折斷,了無生氣。


    叫他動了惻隱之心,不禁一哀。是啊,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在自己跟前,怎能不允人痛哭悲慟一番…………猛的,南寧王瞳孔一縮,眼前周遭縞素頓化為火光衝天。


    那日,他好似也是這樣,先是比她叫得吼得害慘,甚至嗓子咳出血,央求宮人去救自己母妃,可火勢太大,他守至天明,眼睜睜瞧一座宮殿燃為廢墟,連帶將他母妃燒成一具焦屍。


    全天下隻他一人痛哀,背後之人照舊獲寵風光無限。他也恨,一如趙婧嫣此時無可奈何,獨成枯木。


    這兩日閑來無事,便來宮內瞧瞧這女子,結過到讓他漲了見識!女子之淚怎如天上水,花苑裏花草樹木都叫她淚灌溉完了。


    “殿下……”柔軟細膩聲從身側響起。


    南寧王餘光瞧過去,隻見白皙掌心攤著一個瑾瑜色香囊,繡工還算勉強瞧得過去。送給自己的……難道她已知曉自己常常在花苑躲瞧,替她趕走那些礙事宮女內監,因此專門給自己繡個香囊答謝?想此,南寧王心情愉悅了些,明知故問道,“這是什麽?”


    趙婧嫣許是哭得多,她聲嬌弱得很,“禮尚往來,殿下送我糖糕,我便送殿下一個香囊。”


    南寧王抿直了唇,拎起來瞅了瞅,故作挑剔,“枉你自己在太妃娘娘身邊,這繡工真是入眼平平。”


    刺人的話不順耳,趙婧嫣臉臊紅,咬了咬唇解釋,“裏頭放了安神的藥草,佩戴在身也能解膩靜心。這本是我預送給兄長的,如今他已不再,方……送與殿下。”


    惴惴不安對上他目光,自個兒眼裏含著淚意,不敢落下叫他再瞪自己。


    原存了心思還要打趣她,南寧王目光瞥過她身後急急跑出來的宮女,不自然冷硬地哼了聲,“即是給別人的東西,本王稀罕這物不成,不過區區塊棗糕,何須要這麽‘大’的禮。 ”


    利索將傘麵一收,一把塞入趙婧嫣懷裏,“給你,是本王用檀木傘換這破香囊的。”


    殿下,這是是生氣了嗎?


    男子力道急又大,趙婧嫣雙手捧著往後踉蹌兩步,尷尬瞧著南寧王身影決然步入雨幕中。再低頭看傘,傘柄上殘留溫熱。趙婧嫣一想,也是往日除了兄長,也沒有人會要自己繡得香囊。


    立在原地,小宮女從後傳了來,急急道,“小姐,這麽大的雨您去了何處,太妃娘娘醒了一直尋您呢。”


    …………


    接連幾日都是晴,趙檀身死一事引得滿城風雨,趙婧嫣咬死牙扯是施煙推兄長下坡,一時之間,施煙成了眾矢之的,連她身後的蕭府也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牢獄濕冷,秀被錦榻妄想,隻得破落草席一張,老鼠不怕人滋滋聲從腳邊跑過。周圍的犯人扯著聲喊冤枉,獄卒們提著棍子敲打柵杆,窮凶極惡威脅遏製。


    路過其中一間牢房,裏頭算是潔淨,相比尋常牢房也安靜。


    獄卒停下腳步,拿鑰匙打開這間牢門,虛以小聲對旁邊人道,“蕭公子,小的擔著風險,勞您動作快些。”


    清雋俊朗男子微頷首,目光直落在牢房裏頭,待獄卒走遠,方彎腰走入塵垢之地。


    此乃死牢,經年不見天日,空氣渾濁,彌漫一股令人作嘔酸澀味道。蕭祁遠蹙眉,眼底淩冽至極,往牢房角落瞧去,殷紫衣裙混其陰暗,落寞孤寂縮在角落,悄無聲息的。不過兩日,那身子又瘦弱細削了些。


    預往前走兩步,身子到底抑不住灰塵四散,低聲咳嗽起來。


    這時昏暗不明角落的人影動了動,一道清澈聲半信半疑響起,“二哥?”


    蕭祁遠走過去,蹲在施煙跟前,指尖滿是柔情意拂過蒼白小臉,將一撂發絲撩至耳後,“……受苦了。”


    施煙往後躲,偏過頭時,額角堪堪撫過指尖。這細小動作宛如細密箭雨隻刺蕭祁遠心口,蕭祁遠苦笑,聲音壓得極低,“嫌棄二哥了?”


    怎是嫌棄。施煙撥浪鼓似地搖頭,明明身子沁骨比身處寒冬臘月還冷,心中亦是貪戀那溫熱方寸之地,可看著清風霽月的人,他不該來此的。


    她咬著牙落淚,語調侵染濃濃哭意,倔強道,“我兩日未洗澡,會髒了二……”


    “你不嫌我,我又怎會不嫌你。”


    蕭祁遠長臂一撈,將人緊緊摟在懷裏,隱與她未說完的話。沁體而散的藥香縈繞鼻息,他又道,“眾人都避遠我,若煙兒也嫌棄二哥,那二哥當真孤苦伶仃了。”


    施煙防備猝然崩裂,背脊先是被人緩柔平撫,腳踝被積了薄薄繭的手握著輕柔著,酒藥味一時蓋過牢房惡臭味。


    那日,凶粗的獄卒推搡她入牢房,她直凜凜往裏頭撲,崴了腳。


    蕭祁遠一旦入了黑,便瞧不清東西,聲音也隨著暗沉,聽不出情緒,“是二哥的錯,隨著你去做,沒得提醒你兩句,遇人不淑,方涉了風險。”


    掌下生熱,力道適當讓痛感不明顯,施煙窩在他懷中,“婧嫣姐姐說,是我推他下去。眾人也是信的。”


    有人證,施煙自是百口莫辯,黯淡氣息纏繞濃墨霧氣,揮散不去。二哥也該是信的,自己見不管長安權貴的狗仗人勢,常常口不擇言喊著要殺人。


    連她自己也信,趙檀是被自己殺死的。


    “錯不在你。長安不比西北,人心險惡,那南寧王知你心思單純,又打著有醫治我病的幌子,三言兩語你自然信了。”


    起初施煙一頭霧水,半晌,她回過神,對上蕭祁遠目光,滿是驚愕,“二哥,你知道,知道我與南寧王的事?”


    手掌被蕭祁遠握得牢牢,施煙隻覺心被狠狠一震,看著眼前模糊的人,她頓時惶恐,不驚失語,“那你怎不早告訴我?”


    若早知這些,她定然不會招惹趙檀,離他遠遠的,他也能好好活著,忠貞至善之人不該落得這樣下場。奈木已成舟,自個無知覺進了個圈套,連帶走一條人命。


    蕭祁遠隻她所想,心中不忍。施煙一入長安,事事具在蕭祁遠眼皮子下,怎能瞞得過去;且她夜夜出府,當真府內的隨從、長安夜禁時的巡邏侯衛是瞎的。


    他輕聲道,“你是我身側之人,你有了把柄便是威脅我。因此也隻得委屈你,如今就算沒有趙檀,他們也會找下一個‘趙檀’。”


    “可趙檀罪不至死!”


    那麽一個老實隻求自保的人,就這般葬送在自己手上。不過入牢兩日,施煙一滴淚為落,偏偏這時被自己給扯著嗓子吼哭了。


    臉被淚洗幹淨,蕭祁遠用絲帕擦去,憐惜吻住她,“是二哥的錯,以後不會了。”


    蕭祁遠薄唇抿成一條線,如此輕描淡寫想將此事蓋過去,言語中也隻有對施煙哭聲關心憐惜,其餘地……他可顧不過來。再者那趙家小子打著什麽主意,各自心知肚明。


    施煙將自己困入左右抉擇不了的境地,人此時真失了魂般,“隻因我是你身邊之人………這話未免殘忍。今早是趙檀,那下一個與我相處的人呢?二哥,是趙婧嫣嗎?”


    “不會再有下次,”至純至善是別人,作惡討嫌的自己也罷。


    蕭祁遠摟住她,力道之大,恨不得將她嵌入自己骨血,“二哥保你今後平安,此事絕不再發生,說到做到。”


    心中千萬萬懊悔,潑天地一味責怪自己,內心浮水掙紮不得,張嘴一口咬在蕭祁遠肩頭,半晌嗚咽聲混著淺淡新鮮血味。心髒被狠狠攥緊,施煙喘不過氣,還是不敢相信這事兒。直到獄卒來催,蕭祁遠離去,她將自己封印,不再說半句話。


    獄卒來鎖門又忙得巴結問道,趁幾下無人,又道,“蕭小姐,蕭家主已將四下打點妥當,您要吃什麽用什麽盡管跟小的說。”


    那身影麵對牆壁,獄卒站了良久也不得回應。一想到蕭府人給的厚掂掂銀子,他也不自討無趣,裂開嘴笑著走遠。


    。


    太子為本案主審,此事自然不容馬虎。


    小小四方牢房裏初次染明燭火,施煙一時畏光,身子縮成一團,眼神迷離費力看四周圍了一群官兵,個個肅臉,唯有門口華服俊朗男子顯眼。


    她眯了眯眼瞧清楚,獄卒厲聲嗬斥道,“大膽,見了太子殿下還不跪下。”


    若是尋常嬌養的女兒,此時嚇得兩腿發軟甚至發暈,施煙咬住發麻舌尖,扶牆起身,冷哼聲——什麽狗屁殿下,不過是暗謀算計的小人罷了。


    有了緩衝,施煙背脊立挺,絲毫不畏直視那兩人。目光落在南寧王身邊的太子殿下,施煙微微蹙眉,自己與這人有過兩麵之緣。一時在蕭府後院,同他出手拆招過;二便是那日在同二哥在居玉樓,這人同南寧王一起來的。


    太子身形挺拔,雙手背負,高高在上地架勢,周身透著寒意。睥睨一眼令人望而生畏。他製止獄卒,伸手揮去周遭閑雜人。一時,這間牢房隻剩這二人。


    他往施煙跟前走兩步,端得一派威嚴,“父皇命本宮主力此案,念你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姑娘,且先不用刑。本宮發問,你須得老實答來。”


    “民女平時連螞蟻都舍不得踩,”施煙平靜淡然對上他的目光,唇畔扯一抹諷刺,“怎會狠心去殺人呢?”


    “你倒是不怕本宮治你個大不敬,”太子溫和笑了笑,“按你這意思,那趙檀是自己摔下高坡死的?據說這兩月,趙檀與你時常結伴采藥,孤男寡女的,你敢說,這事與你無半點幹係?”


    後幾句可以調慢語速,叫人磨出幾分不同來。


    怎無關係。施煙垂了垂眼眸,她直白道,“太子這話是說,我與趙檀有染?”


    “這張嘴真是倔,”話莫,下頜猛得叫人擒住,施煙被迫昂首與他對視正著,裏頭隱含怒意,似要爆發。


    太子壓低聲音用二人才聽到的話說著,“薑太傅薑榮、那趙將軍幼子趙禹實、德妃侄子高邢……這幾個又與姑娘有何關係?據說是夜時,被人抹了脖子一刀致命。”


    意料之中,施煙並不覺意外,自個替南寧王做得事連二哥都瞞不住,又怎能錯過太子視線。


    這人力道太大,眼底帶著某種侵略,看破人的神色,直至龍涎香緩慢逼近,施煙警惕起來,目光淬了寒意直視他,“是那些人該死。相必殿下也知道薑榮辱他人婦,趙禹實為官不正包庇下屬。您如此問,是要將這幾樁事安在民女身上?”


    “姑娘當真是匡扶正義,除奸除惡的無名好人,讓本宮佩服。”


    四周燭火搖曳,攏起一層牢房裏石牆斑駁慘烈石牆移到跟前人臉上,驀地,施煙輕聲一笑,朝他揚起明媚笑意,內裏嘲諷,“是啊,太子殿下高高在上,仁義待民,民女做這些不正是為您掃清路上渣滓嗎?”


    第20章 “不嫁我,煙兒……


    “哦?”太子閑散起調, 原先逼迫氣勢散去,臉上笑意愈發甚,“既然姑娘有此心, 不若留在本宮身邊如何?”


    施煙斂眉,心中嫌棄犯惡, 手臂起了密麻雞皮疙瘩, 她怎能料到堂堂儲君竟說如此輕浮之言,“民女愚鈍,怎配太子萬金之軀。”


    瞧她不平靜模樣,太子頗有深意瞧她良久,手腕一鬆, 施煙驟然失力後退,下頜麻疼得厲害。


    “那倒也不急, 姑娘, 咱們來日方長。”


    話罷,他轉身出牢房,手一揮,朗然道, “本宮已查明,蕭氏姑娘並無作惡之心, 亦無作案動機,應無罪釋放。”


    這一場案, 因這三言兩語結束得突然。


    施煙拖著疲憊身子,腳下虛浮, 如在棉花地上行走。春時風暖,當第一束暖陽打在身上,她狠狠打了個寒噤, 不由自主地懷抱著雙臂。


    “小姐,家主在那。”


    蘇烈站在牢獄門口,一見到施煙出來,即刻迎了上去。


    施煙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蕭祁遠立在馬車旁,他今日穿了一身深藍色墨竹錦袍,立在那處便叫人賞心悅目。腰間墜的白玉佩被施煙常常把玩著,觸久生溫,一如他本人溫和。


    隔了數十米,施煙對上他潭靜溫和的視線。若是以前,她定會飛快地撲進去,想尋得無端溫柔。她想說這幾日牢裏的日子實在不好過,石牆陰寒得骨縫生疼。那個太子也不是好人,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可此時,她半晌挪不動腳步,蕭祁遠亦站在原地,頗有耐心等著她走過去。


    無數陣風從二人之間穿過去,吹不散兩人之間那層縫隙。在施煙心中,二哥是風情高潔的,但趙檀這條人命橫擔二人中間,將他從施煙心中拖下神壇。


    施煙雙拳攥得死死的,心裏驀地很委屈。她不喜人枉死,二哥是知道的。可是……二哥早知事情開頭結尾,卻任由自己深陷其中。


    蘇烈抬起手臂站在旁邊,抬頭喚了一聲:“小姐?”


    施煙斂眸,收回無端思緒,伸手搭上蘇烈的手臂,慢慢走下牢獄前濕滑的石階。


    陰寒之地漸漸離遠,鼻息嗅到似有若無的藥味。


    肩頭一沉,後背的風悉數阻擋了去。施煙頷首,入目是修長有力的手指,雲煙羅披的絲帶被他係了一個好看的結。


    抬頭,近距離對上來人的目光,他伸手過來想觸自己的臉,施煙側移身子,躲過了他。


    用著拙劣撇腳的借口,“臉上太髒,二哥莫要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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