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如此純善之人,怕嗎?


    心頭想起這一道聲,雪下得越發大,和著風撲在麵頰,施煙羽睫微顫,略過眼底一片涼意。


    父親身首異處,兄嫂戰死沙場,不過十歲的阿弟慘死,身上擔了他們的血命活下去,自己有什麽可怕的。


    肩頭後背咋暖,頷首是湖水色錦麵披風,側首對讓月吟噓寒問暖眼神,“小姐,天寒地凍的,回屋歇會吧。”


    施煙回神,反將月吟冰涼手握住,柔聲道,“給你暖暖。”


    主仆兩窩在廊簷,月吟擔憂覷著施煙臉色,“小姐可是想家了?”


    眼中僅剩淚意叫風吹幹,施煙笑意淺淺,望著遠處,“傻月吟,我家裏人都死了,還想什麽。”


    月吟暗咬舌,自知說錯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想到什麽又道,“小姐往後嫁得良婿,便有家人了。”


    施煙笑她癡傻,這良婿好得,半生平安難得,前兒不是還說隔壁許家姑娘被夫婿打得身上沒一塊好皮嗎?


    月吟倒來勁兒,“誰敢欺負小姐,家主定將那人收拾癟得滾回山溝去。”且也是這個理,總歸有家主在,慣得小姐氣性高高,連詩書之家公子都敢揍。月吟如此想,這般倒是好的,叫誰也欺負不能欺負小姐。


    四周擺了好些糕點,施煙扯著月吟同自己蓋了小毯,窩在一起瞧軒窗外雪景,不時,澈靈聲從外院喚來,“煙兒姐姐,煙兒姐姐。”


    月吟被這聲唬得慌張起身,“小公子來了……”


    沒會兒,屋裏亮堂堂現個俊美的小郎君。脖頸上戴個金玉長命鎖,不肖想,是個自小備受寵愛的郎君。


    蕭祁承是雍州一族老的寶孫,性子嬌慣得頑劣。自小被送到長安暫養,隻每年臘月正月回去過年。


    連蕭大夫人都得給他麵子,從不敢大聲嗬斥。可這小祖宗也有怕的人,隻怕家主和表小姐施煙。


    那時乖巧清嫩的小公子愛粘施煙,瞳仁黑黢如單純小獸拽著衣袖,“煙兒姐姐,你不怕祁遠哥嗎?”


    “怕他作甚。”這小子臉嫩嫩的,施煙使了壞捏他。


    “他有病,我聽大嬸嬸院裏的丫鬟說,祁遠哥活不了幾年。”他語氣篤定得很,可未得到煙兒姐姐回答,倏然身下一空,水灌入口鼻,自己被人扔進了荷花池。


    “小小年紀出口咒人,今日我便先揍哭你。”


    ……


    蕭祁承得了寧家姑娘來的消息,閑不住,偷偷從前廳溜了,趕忙來找施煙。


    “煙兒姐姐,那寧家姑娘來了,我替二哥瞧了瞧,特別醜,說話扭捏作態,像個不吭氣兒的貓崽子。”蕭祁承走近,口中滿是嫌棄,“大嬸嬸這是給二哥逼急了,估摸著要為二房留個後。”


    施煙掌中托著一碟子芙蓉糕,“那寧家姑娘不是尋死覓活地不嫁嗎?怎一下子轉了念頭?”


    “家中惹上麻煩了,據說漏稅教底下人捅去官府,要填補的簍子太大,寧家人堵不上,這不巴巴趕上來賣女了。”


    蕭祁承說得頭頭是道,“我方才還在大夫人院裏同之麟侄子玩兒,那寧家小姐臉上遮了個麵紗,我還未清她麵容,就被大夫人趕出來。”


    施煙恍然,忽然反手給蕭祁承額頭暴栗,“你小小年紀哪分得清美醜,那寧家小姐到底是女兒家,你這嘴上積德些,莫往後栽了跟頭。”


    “我隻比你小半月!”頭上痛哉,蕭祁承不服,預爭辯,卻紅了臉小聲道,“是那女人先同身邊丫鬟說我生得白淨,適合當個讀書人,不適合做生意,”


    蕭祁承可是蕭家要培養的好苗子,不然也不會大老遠從雍州送來。他也是混性子,四書五經看不上,賬本銀錢瞧得如醉如癡。


    小小年紀就能遂蕭府裏掌櫃的天南海北的跑單子,也是吃了許多辛苦。


    施煙起身,攏了攏身上披風,攛掇身邊人,“同我去瞧瞧這寧家小姐?”


    她原是想,若真成了的話,那這寧家姑娘也是自己的嫂嫂了。


    “這不好吧……”蕭祁承有些別扭,“他們這會兒還在大嬸嬸院裏,一堆女人,我一句你一句,恐要惹出不少口舌。”


    “誰要進去,那院子外頭不是有個梧桐樹嗎?咱兩爬上去瞧瞧未來嫂子。”施煙鬼機靈,躲開月吟要聽的耳朵同他說道。


    蕭祁承眼神古怪,不懷好意笑,“煙兒姐姐,你莫不是吃醋了罷,怕二哥娶了新婦冷落你。”


    沒說完,額頭又挨一掌,蕭祁承被半拽半拉走,兩人站在那可梧桐樹下,對視一眼,施煙先上,動作利索儼然是個慣犯。


    樹葉早落光,枝幹上蒙了薄薄層雪,手小心覆上去,冰涼沁肌。尋了個好位置,施煙卯足了勁兒往裏頭看,院子頭站了眾伺候丫鬟,往裏端茶送水的。主屋的厚棉簾子被人撩起又放下,隔著空隙,隻瞧見了嫂嫂謝若瀅和蕭思茹,未見其他外客。


    蕭祁承死活不上去,蹲在地上供她踏腳,末了站在旁邊翻了白眼,“又不是什麽神女天仙,急哄哄得要看瞻仰。”


    正預撤時,一道纖細鵝黃身影闖入眼瞼。施煙抓緊了樹枝,隻瞧得身影款款,鬢發流蘇惹眼,在奴仆擁簇下往屋裏去。


    人家是窈窕好女,自己卻爬樹觀人,相形見拙下,施煙自覺訕訕伸手撫了撫發髻上的蝴蝶玉簪,冰涼得很。


    起頭心中隱有小歡,二哥到底還沒娶妻,還能無所顧忌跟在他身邊。若是娶了寧家姑娘,倒果真同大夫人那般,與二哥越發生疏。


    那日上元夜,去觀燈時,街上人群熙攘,她胡亂說了句,“我應是歡喜二哥的。”是何歡喜,反正不是尋常兄妹的歡喜。她不敢說,怕別人道自己不承廉恥,道家主是個道貌岸然的小人。


    但當時二哥點明承這事兒,也是給自己留些顏麵。


    一股酸澀壓來,施煙仰頭逼回淚意,預備下樹去。手不慎掠了一捧雪下去. 腳底溜滑,所幸抓住一臂之遠的枝丫,上頭雪簌簌落了下,打了下麵蕭祁承滿頭滿身。


    忽得,腰身忽得搖晃,連帶著整個身子都在搖,頭上更高枝丫的雪簌簌落下,青絲成白,脖頸滑溜不少雪,貼著肌膚融化,冰涼沁骨。


    “誒,別我搖,再搖我就要摔了。蕭祁承!”底下人玩鬧,施煙惱得低聲一吼,怒看底下的人,“你拽我幹什!”


    蕭祁承緊張先是緊張說不出話隻得搖樹,而後急急朝上頭道,“煙兒姐姐,二哥看見我們倆了!”


    施煙背脊一僵,目光順著蕭祁承看去,氣勢頓時萎靡。她還保持一手拉著枝丫,一手撐著身旁的姿勢。


    主院前頭一方小路有一群人,為首的可不就是蕭祁遠。這會子,施煙腦子一片空白,就差雪沫子紛飛。


    隔得遠,兩兩對視,施煙也能感受到那輪椅上陰寒不悅的神情。乖乖從樹下去,同蕭祁承並肩挨著,施煙心咕咚跳得急,糯糯聲,“你怎麽不早提醒我。”


    蕭祁承也是緊張,每次回雍州過年時,祖父再三叮囑要聽二哥的話。他是記在心裏,這二哥雖是溫和俊逸,可一記笑裏藏刀真是讓人遭不住。更別說自己現在還帶著人來爬樹!


    蕭祁遠目光微沉,輕斥一聲頑劣,“還不過來。”


    蕭祁遠坐在輪椅上,麵容蒼白,以前一顆藥頂兩三月,可施煙心急,不管不顧將兩顆藥一起灌給他。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二哥如今裹著銀狐大氅,卻襯的麵冠如玉,精氣神倒比以前好了。


    施煙慢慢挪著步子過去,臉上貼著笑,湊過去,“嘿嘿,二哥,那個……方才蕭祁承要樹上的雪來堆雪人,我便上去幫他刨來著。”


    周遭寧靜,蕭祁遠深邃打量目光隻落她在身上,方才在樹上拂去許多雪,錦繡金絲碧裙角濕了些,使得裳角更暗沉。施煙一雙手攏在袖子裏,不安地纏繞絞起。


    旁邊的蕭祁承被點名,驚得一瞪施煙,還能這樣嫁禍的?把自己拽來爬樹的不是你嗎?


    收回目光,再去看二哥,蕭祁遠沉嚴著臉同這風雪有得一比,他漠聲問道,“叫你看得書都看明白了?”


    蕭祁承心裏忐忑,垂首小聲回答,“……沒、沒有。”


    “還不回去看,等著我親自監督你讀書?”蕭祁遠聲已沒了溫墩,平白叫蕭祁承哆嗦一下。


    話落,後者得了號令般,腳底抹油溜了。


    隻留施煙在跟前站著,寒冬三月天,指尖凍顫得沒知覺了。


    蕭祁遠由蘇烈推著輪椅再往前些,淡淡覷她一眼,“我若晚來,你怕是要上房揭瓦了。”


    施煙垂眸不敢應,認錯積極得很,眼圈驀地紅了,柔柔弱弱說,“二哥,我錯了………”


    蕭祁遠悄然歎息,“你這活潑莽撞性子何時才能穩重些啊。”


    嗯?施煙被這話說得一懵,原以為是要訓斥,抬眸對上二哥深邃溫和眉眼,他又問,“可冷?”


    逮著了溫柔窩便委屈起來,施煙可憐巴巴地湊過去,伸出手掌,蕭祁遠一瞧,纖細白皙十指已被風吹得通紅。


    蕭祁遠微蹙眉,輕斥道,“下次再這般胡來,我便叫人將你困在樹上。”


    施煙吐舌,二哥總是麵上裝得凶,可到底是關心自己的。


    手中塞了個小暖爐,捧在懷裏暖意通全身經脈,施煙舒服得眼眸彎彎,衝他笑了笑,“二哥最好了。”


    蕭祁遠斂眉,輪椅由著奴仆推走,“大夫人有要事與我商議。雪漸兒下大了,你同我一起去吧,待風雪小了再走。”


    “好!”施煙清聲應著,小跑著跟上來。


    蕭祁遠無奈搖頭,沒會兒便喜笑顏開,倒真是好哄。


    第13章 。


    因蕭祁遠身殘坐輪椅,府中各處門檻專門做平,方便家主出行。


    施煙跟在蕭祁遠後頭進去,裏頭隻得見蕭張氏與一位白發老夫人。倒是奇了,方才樹上還瞅見了嫂嫂和蕭思茹,這一會子,也不見人影。


    無聲四下打量,瞧得烏木雲頭雕刻山水屏風後人影訕訕,她方才了然。


    “伯母。”


    “寧老夫人。”


    蕭祁遠禮數得當,從輪椅上費力撐著起來,坐到右側梨花木椅上。剛一坐下,便通天地咳嗽一番。


    蕭祁遠相貌堂堂,背脊挺立,若不是坐了輪椅,倒還是個正常的青年。且商行見手腕得當,這幾年更是將蕭府帶得比以往紅火。隻是可惜了這命數。


    據說是娘胎帶出來的陰寒之症,天稍一涼便起不得身,且幼時中了毒,郎中曾道活不過而立之年。


    “老夫人見笑了。”蕭祁遠有巾帕擦了擦,歉意看向對麵的老太太。


    寧老夫人對他是歡喜又是惋惜,她忙道笑,“咱們商賈家人,沒有簪纓世家那麽多虛禮。今日老太婆上門,原是想同蕭夫人商量著城西鋪子的事兒,也沒想叨擾你。”


    蕭祁遠溫笑,“哪是叨擾,以前祖母再時你還常來府中喝茶,如今祖母仙去,您也不大來了。”


    原寧家老夫人與蕭家老夫人往來密切,隻後來寧烙夫人隨夫回蘇江,便沒了來往。


    這寧老夫人也是可憐人,中年喪夫,晚年喪子。硬是一手撐起寧家,奈何孫不成器,釀成慘禍。


    因著要主動攀蕭家,家中沒個說得上話得,隻得這身老骨頭前來。


    寧老夫人以前再瞧不起蕭祁遠這病怏子,現在也得有求人家。這開頭話一下搭在蕭祁遠身旁人上,語氣慈祥,“聽聞表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今兒一瞧,果真是天仙般的人物。倒真是羨慕大夫人有這般可心的人陪在身邊啊。”


    上頭蕭大夫人勾了勾唇角,先去看蕭祁遠,這人淡然飲茶,她才笑著接話,“老夫人家中不還是有個小孫女兒,如今正待嫁呢。去年我辦茶花集,小姑娘可作畫在我這兒得了一支玉簪。”


    寧老夫人就坡而下,“紫凝這丫頭啊,最是得貼我心,我便是對她越好,那幾個哥姐兒少不了欺負她,這丫頭心眼淺,怕我生氣,吃了苦也自個兒默默咽下去。我如今也老了,便估摸著,這個丫頭尋個好人家,我這老太婆也好閉眼了。”


    這二人一唱一和,對麵蕭祁遠仿佛置身事外,吩咐人給表小姐拿糕點來。施煙拿了糕點乖柔地衝他笑了笑。


    瞧,蕭家家主不插入女人間談話,寧老夫人隻好又找話題,“這表姑娘這般花容月貌,乖巧溫順,可許了人家沒有?”


    蕭祁遠倒是接話,“寧老夫人您謬讚,這丫頭在家中被寵得沒個定型,且年歲還小,還需家中的教養。”


    寧老夫人忽然抬起手,“誒,不是說,表小姐同先沈侍郎家的公子………”


    這話說得欲言又止,故意將這事兒扯到明麵上來。


    蕭祁遠麵上依然含笑,隻是眼底溫和不在,“都是些前程往事,寧老夫人倒是將家中事兒打聽得明白。”


    哪是什麽前程往事,幾月前滿長安傳得沸沸揚揚,想裝個聾子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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