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表小姐受了寒又在冷水浸半個時辰,現在郎中施了幾針,總算喝下藥了,再等半個時辰熱毒便可退去。”


    嬤嬤彎腰恭敬說完,靜待梨花圈木椅上的男人下話。


    蕭祁遠臉色陰沉,聽這心口悄然鬆氣,末了揮手,“退下吧,好生照顧著。”


    “是。”


    月吟從內室退出,看了眼上堂的男子,屈膝額角涔出冷汗也不敢擦行禮道,“家主。”


    蕭祁遠目光如冽,淡淡掃一眼地下跪的丫鬟,嗓音沉閱,“你隨身跟在那丫頭,她近日可有又異常?”


    上頭人視線太過逼迫,月吟強忍著鎮定回想,“早小姐照例去大夫人院裏習女工規矩,恰巧聽到了大夫人與四小姐談話,再後去花園待了會,心中依舊不平撇下婢子從假山躍走,待婢子尋過去時,小姐便失魂落魄縮在假山縫隙不肯出來………”


    蕭祁遠從中尋了重點,目光一眯,“大夫人說什麽?”


    “這……”月吟欲言又止。


    “大夫人說表小姐嫁給沈家郎君不過是蕭家為了換大公子回長安的權宜之計,且說您……”


    這倒也是蕭張氏會做的事,畢竟她最愛這個嫡子,這自己從中作梗送他兒子去偏僻州縣任官的罅隙怕是一輩子也除不盡。


    蕭祁遠輕笑,猜到蕭張氏口中不會有自己的好話,他又道,“說我什麽了?”


    月吟小聲道,“您也活不了多久,以後才蕭家得是四小姐和四姑爺來掌管。當時小姐聽到這兒臉色就上次了,這才跑到湖邊去靜靜心。”


    一番話說話,月吟俯身以頭伏地,“是婢子未看好小姐,請家主責罰。”


    前屋一片死寂,蕭祁遠眸底平靜,瞧不出什麽情緒。


    重病纏身之人最忌諱亡死,府中人人知表小姐平日最緊張家主,誰若有背後咒家主半句話,她必折磨那人後半生苦不堪言。上一個觸此的仆人被活生生打斷手腿,被扔去荒郊自生自滅。


    “這次免你責罰,好生照顧表小姐,”蕭祁遠緩而起身,側眉往裏屋看了一眼,既人無事,他身為一介男子也不好進表妹閨房,守著人無恙後方才離去。


    末了再吩咐一句,“往後大夫人去院裏一並免了罷,什麽閨秀規矩倒由不得亂嚼舌頭婦人來教。”


    月吟頷首等主人從身邊過去,移著身子朝門後人道,“是。”


    許是坐久了,蕭祁遠忽然眼前昏黑一片,身子踉蹌兩步,梁胥悄無聲息上前扶穩他,“這有門檻,主人小心。”


    蕭祁遠昂首瞧漆黑深夜,問他,“梁胥,你覺得這丫頭是何性情?”


    梁胥善隱,悄無聲息跟在蕭祁遠側後,脫口而出,“鬼丫頭……”


    收到旁邊人一瞥,梁胥極快轉了話,“表小姐……表小姐從山中出來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主人您,且您事事對她上心,這兩年她最舍不得您勞心傷神,且更別說如今這事兒是因她。”


    蕭祁遠漠聲,想到這兩年那丫頭一見到自己咳嗽吐血便緊張得自己好似下一瞬要進棺材了。


    但有人牽掛著,心中總有些許溫暖,他臉色鬆緩,溫和笑了笑,“人生在世,哪件事不勞心勞神,這倒也不全是她的錯。”


    走近書院,一黑影從廊簷下跑來帶過些許冷氣。蘇烈急跑到人跟前,雙手交疊弓腰行禮,恭敬道,“家主,陳掌櫃從延州回來了。”


    蕭祁遠眸色一沉,寒風吹麵惹得他喉嚨一緊,悶聲咳嗽,隱緩過一陣,嗓音沉啞道,“帶人來見我。”


    蘇烈微直起腰接過小廝的雨傘,遮在家主頭上,猶豫擔憂看著他,“可主人您身子虛弱,這些事兒緩一緩也沒什的…”


    男子應是陽剛,可如今的蕭家家主裹著狐裘,帽子將他清雋俊朗臉遮了大半,一句話未說完便會咳嗽許久,絲帕一拿,上頭是紮眼的晏紅嘔血。


    “無事,”蕭祁遠眸如漆墨,斂眉掩去疲憊強撐著身子往前走,吩咐蘇烈道,“既然陳掌櫃來回來,那派人將溫、何、周三位掌櫃一並請來。讓院裏人把口都封嚴了,還有這兩日表小姐的院子護好,尋常人一律不得隨意出入。”


    “是。”


    一炷香後,書院內室燈火明亮。


    蕭祁遠穩坐黑漆描金背椅,隔著紫檀木如意紋書桌,底下是兩排黃花梨椅,他一抬手,“臨近年終,賬務繁多,諸位都辛苦了,請坐。”


    四位掌櫃皆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鬢發雙白,他們自小生在蕭府,從小一步一步提上來的,且身家性命妻兒皆在蕭府。


    眼下對麵隻坐了三個人,何掌櫃常年多病,今夜用了安眠散任仆人怎麽喚也醒不來。


    “漏夜請你們來,是近日蕭家多處鋪子無故被封、眾多貨商半道被劫,蕭家損失慘重,特招你們來商量商量對策。”


    此話一出周掌櫃倏然冷哼,“今年盡是不利,這其中大半怕是要被陳掌櫃所賜吧。據說,底下的人獻上樂伶歌姬,陳掌櫃怕是都拿去逍遙了吧。 ”


    陳掌櫃身寬體胖,身形較其他三位挺拔些,主要掌管西南一袋商務,此前西南邊陲戰事不斷,好多鋪子被惡盜凶賊洗劫,損失慘重,他奉命前去查賬善後。


    “周掌櫃好一張血口噴人的嘴,”陳之建摔了下跪,哭得老淚縱橫,“家主,老奴去查賬的消息傳過去,那裏的管事都嚇跑了,將太多賬本撕毀,有七層賬本無處可查。老奴愧對家主信任,請家主責罰。”


    “老周!你這是不信我!”陳之建梗紅著脖子低吼。


    老周瘦骨嶙峋,揪著自個兒山羊胡道,“這我可沒說,如今西南戰事漸吃緊,逮著機會發國難財可大有人在。”


    一旁的溫掌櫃悠閑自在喝了一盞茶暖身子,朝蕭祁遠稟告著,“家主,乾南來的十船水貨今日午時被官府的截了。老奴查過去,是戶部巡官扣下了。這戶部巡官往日可是沈侍郎手底下的人啊。”


    溫肖笑眯眯說著,眼似狐精明。原本吵得正凶的兩人齊齊閉口,互看一眼,神色各異。


    蕭祁遠而今二十又四,比這三個浸淫商戶三十多年的老家夥瞧著年輕不止一點半點兒,叫人不由得懷疑他能力。


    仗著在蕭商有些功勞,溫肖又道,“家主,這蕭家十幾年來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末為了一點兒小事兒讓咱們多年辛苦毀於一旦啊。”


    入了冬,書房燭火炭火換用得越發勤,這蕭家家主身子羸弱,由著屋內暖和眉宇比往日舒然幾分,泰然對上溫肖,“哦?溫掌櫃的,把話說清楚些。”


    老狐狸們最擅長話中有話,溫肖如此被家主直然一噎,蕭祁遠和氣道,“眾位對蕭家有大功,我上位不過幾年,如今有事補事,你們若瞧我是個病秧子拐著話試探來,倒也盡可不必。”


    眼神在他們臉上遊離兩圈,他緩慢道,“直言便可。”


    第6章 暗下決心(一)……


    含蓄不怒聲色,動怒不言惡語,硬腕毒辣不留痕跡,這是蕭祁遠自任家主來自個形成的派頭。


    地下三位老掌櫃被他無形鎮壓,心中不忿湧氣,自己是府中掌櫃鋪子的老人,是當年蕭老郡公一手提拔上來的,怎這兩年接連被一個病秧子鎮壓。


    蕭祁遠慢悠悠盯著他,目光清雋又隱含淩厲不散。直視溫良道,“溫良掌櫃的有話兒不妨直說,身為家主,我定當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溫肖狐眼微彎,多年打拚早已練就肉笑心不笑麵具,“那在下便直說了。沈家與府上這位表小姐本已過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征,為何臨到問期又反悔了?”


    “咱們許多期貨都在戶部壓下,還有水陸各處文書……如今退了這婚事,那沈侍郎又怎會善罷甘休。”


    民不與官鬥,商不與官鬥,反之與官相交。各商戶恨不得將兒女塞入權相之家以求商陸亨通。


    話一落,書房寂靜無聲。頭上的家主手中正那著一藏藍縫線賬本若有所思。


    “哦?”蕭祁遠笑而問他,“溫掌櫃是覺著……這事兒是我毀了沈蕭兩家和睦。這是何處打來秋風,溫掌櫃素愛聽茶樓評書,可是聽太多入了腦子將這些葷話栽了根?”


    旁邊的周掌櫃瞧上頭人似笑非笑,立馬拱手勸道,“溫掌櫃好意做無意,晚些他吃了些酒腦子有些糊塗了,家主莫要見怪。”


    溫良麵色不虞,又不得反抗,拱手道,“屬下不敢。”


    “瞧著都不是不敢,”蕭祁遠聲線漸冷,“隴南的貨如何被扣,箱籠裏頭是否少了些什麽,溫掌櫃可要本家主派人去提你房中新得的美姬來詢問一番?”


    溫良背脊一涼,麵色突變如見驚魂惡鬼,雙腿被這話嚇得一軟,跪在地上,“家、家主……”


    ……


    昨夜炭火早熄,小廝趕忙進去生炭起暖,等屋內重暖起來,開窗驅散悶意。


    蕭祁遠同幾個老狐狸搭了一夜文台子,現散場後,通天捶地吐了許多汙血,難掩疲憊,偎著躺椅昏睡過去,呼吸聲孱弱,蒼白臉色被一高大黑影遮住。


    蘇烈上前,好生說道,“梁胥大哥,你去歇息歇息吧,我來守著家主。”


    這是幾年前蕭老家主定給蕭祁遠的規矩,凡熟睡必得至親心腹守著。否則家主驟然逝世,被外人知曉起,那些覬覦蕭家之輩必會蜂擁而起。


    梁胥沉著黑臉麵容僵硬,五官倒是挺拔,濃眉大眼最具醒目,抱著劍立得筆直硬生生道,“不必。”


    蘇烈無奈隻好出門,攏著胳膊守在正屋石台階前,時不時回頭去看,末了朝那廝啐一口,“什麽東西,我才是從小跟著家主一起長大的,憑你個兩年路邊撿來乞丐也敢跟爺爺板臉。”


    沒會兒,一個清秀小丫鬟哭啼跑來,“蘇烈小哥,蘇烈小哥!”


    “胡鬧,在家主麵前也敢哭啼!”蘇烈厲聲一嗬,瞪著她。


    小丫鬟驚慌無措,經提醒背手抹了淚,“蘇烈小哥,勞煩您通傳一聲,我家小姐今兒一早將自己反鎖在屋內,任婢子們如何求勸寬慰,小姐怎得也不吱聲。”


    蘇烈頑劣坐在石台階上,朝那小丫鬟不耐煩揮手,“家主正休憩沒空見人。那表小姐一貫愛出幺蛾子,餓上兩頓,她自然會開門了。趕緊走走走,別來煩家主。”


    小丫鬟被說得怔愣,以前家主可是最疼小姐的,小姐偶使性子不用早膳,家主再忙都會抽空過去。


    她立在原地不挪步子,“這…………”


    自己竟連個小丫鬟都使喚不動了,蘇烈雙目一瞪,“還不走,等著我讓人來趕你嗎?”


    ……


    “誒,沈小姐您可是來了。”馬廄老板抱著一捧草料,看到青衣白色幕帷的女子,立馬跑過去弓腰略行一記禮。


    施煙清應一聲,腳步不停往小魎的馬房去,“我今日有空,便帶小魎出去溜溜。”


    馬廄老板被她甩在後麵,急“誒”一聲,“沈小姐……”沒叫住人,跟著到了一方口前。


    馬廄裏的馬匹肥壯,鬃毛黑亮,儼然不是她的紅棗馬。


    “店家,”施煙蹙眉,“我不是給了你五兩銀子買了這地方嗎,怎麽小魎的位置會是別的馬?”


    老板急忙跑過來,“姑娘我正要跟你說呢,您的紅棗馬被一位公子強行帶走了,他說您認識他,自去尋他便能找回小魎來。”


    “被何人帶走了?”施煙脫口而出,旋即想起某個人臉色一變,臉色鐵青,怒火一觸即發,“老板你怎麽做事的,我不是吩咐過你誰來都不許帶走它!”


    想狠狠痛罵一頓這不會做事的無良商家,可是小紅馬還等著自己去救,施煙隻得橫他一眼,匆匆往東市最繁華酒樓去。


    誠然三口為一品,口舌眾多之地,是非最多。


    僅半日一夜,蕭家在東市僅七成商鋪被官府查封。這消息傳及長安城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婦孺,一時滿城皆知。  如您與他無共同話語,那提起蕭家必能聊上一兩句。


    施煙從東市去,過幾條街巷,便瞧見蕭氏名下鋪子前湧一群官兵。


    居玉樓是長安數一數二的酒樓,平日裏不少王公貴族、文人墨客都喜聚宴於此。更甚者,宮裏龍椅那位微服私訪時也會來這兒坐坐。


    然這居玉樓雖掛著官商名號,但鮮少有人知道背後的商是蕭家。


    酒樓有幾人閑聊。


    “這蕭家盤踞長安多年,如今是惹了上頭哪位,竟下這麽重的藥劑?”


    “老兄,你竟然不知,”一聲音訝然,旋即八卦道,“自昨日午後,蕭家將沈家的聘禮悉數返回。”


    “誒,這位老兄此言差矣,蕭家返的可是雙倍聘禮!昨兒我家夫人瞧那紅箱聘禮眼睛都瞧直了,回家直鬧騰我嘞。”


    此言一處,滿座嘩然。


    蕭家到底家大業大,可這大庭廣眾返回財聘,不是將沈家的麵子當街拎出來打嗎?如今這近三十家鋪子查封,當真是民不與官鬥。


    施煙與小二出示蕭家門牌,掌櫃的急慌而恐急跟出來引著她往樓上雅間去。


    掌櫃的道,“小姐,沈公子已在裏等你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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