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韶難得說了一番正經話,賀勇對虞韶的印象一直是很能打的隱士貴公子,至於人情世故方麵,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他呆愣著開口:“那我……”  譚昭忽然拍掌:“要不要先去紅羅書院旁聽試試看?”  紅羅書院可是江南地區最頂尖的書院之一,每三年就會為朝廷輸送人才,旁聽自然不容易,但隔壁王家的麵子,總歸還是要給的。  反正是隔壁王家有求於他,提個要求總不過分吧。  “那我也想去,可以嗎?”  譚昭對上虞韶亮晶晶的眼睛,默默點了點頭,行的吧,一個是帶,兩個也是帶,不是什麽大問題。  “不,等等,虞韶韶,你認字嗎?”  庭院裏,譚某人正在被山神大人追著打,場麵一時非常血腥,小朋友們最好不要看。  很快,一山鬼一人就包袱款款上山旁聽去了,譚昭已經看完那份失蹤人口報告,說實話,出乎意料的多。  不管是平頭百姓,還是士族,都有一部分因為外出或者遭遇橫禍,生死不知。  排除大半部分硬性原因的,譚昭自己又刪選了一份名單。  會稽內史劉丹死後,再沒有過刀勞鬼的蹤跡,活死人也沒有消息,如今又出了一個操控風狸杖的神秘山神,譚昭突然就覺得自己的武力值好像有點不太夠用了。  係統:你也可以選擇不管。  [再說吧。]  係統:什麽再說,我看你就是想搞事情。  被係統定義為想搞事情的譚某人很快應邀來到了山陰,書聖爸爸非常任性地把兒子們都轟走,等到月亮掛在樹梢上,才拿出了真正的“硬菜”。  譚昭盯著桌上的朱草香囊,笑著道:“老爺子不是說請我吃醬燒鵝?”  “哼!那是老夫的心肝肉,你倒是真敢想!”這人老惦記著他的鵝子,該打。  譚昭失笑,子敬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地位還不如一隻鵝?  “老夫查閱古籍,言這世上有一種草能讓人能在夢中得償所願,因其作用,故被喚作懷夢草,老夫說得可對?”  “沒錯。”譚昭立刻就承認了,這香囊裏放的確實是懷夢草。  王羲之的聲音忽然開始悠遠起來:“老夫做了一個夢。”  “夢到了什麽?”  “夢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世家公子,風流毓秀,又是文人意氣,立誌做一番事業,但所謂道阻且長,這一長就長到了現在,他老了,國家卻更加荒蕪。  不知從幾時開始,他也學旁人將一腔鬥誌寄托於寒食散之上。  現實已然殘酷,何不在夢中酣暢一場。  要不是那一場慘烈又真實的夢,他都不記得騎在馬上的感覺了。  最後一切的一切,就都化作了不甘。  說來說去,他也不過是個俗人,想要的還沒實現,自然就不想死。  “所以,您改變主意了嗎?”  瘦削的老人搖了搖頭:“如果老夫說沒有,你會如何?”  “不會如何,要死的人又不是我。”譚昭說得坦然,況且……那份信上的筆跡已經出賣了你,書聖爸爸。  “但你知道,老夫不得不死。”王羲之想喝酒,但顯然他喝的第一口,就發現杯中並不是酒,而是水,當然他也不太在意,潤了潤唇就接著說下去,“老夫已經老了,子敬他們卻還年輕,司馬家欺人太甚,終究會有報應的一日。”  “因為司馬家逼婚的事情?”譚昭就著夜風,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  王羲之非常驚訝,繼而是大喜:“子敬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是他的榮幸,難怪那日子敬回來,會同老夫說那麽一番話。”  譚昭沒說話。  “是也不是啊,王謝兩家太過紮眼了,即便不是子敬,也會有其他。”  夜風輕輕拂過,帶起一陣柔和地暈蕩,已經看破世事的老人非常淡然,這時候喝酒還是喝茶,已經沒多少區別了。  而此刻真正的老人家譚某人發出了自己聲音:“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老先生,死也有很多死法,了解一下?”  王羲之:……第127章 玄不改非(二十四)  “很多人都將死亡視作一種解脫,認為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拋卻前塵往事, 再也無需煩憂, 老先生覺得呢?”  人之生死,在譚昭身上界限並不明了, 他死過很多次,也無數次再度醒來,對他來說, 生死隻是人存在的形態問題, 要做的事, 想要的東西,不是死了, 就可以改變的。  王羲之一楞, 臉上有些苦澀:“你這般小年紀, 居然也開始思考生死問題了?”  “我不小了。”譚昭難得說了句實話。  隻可惜書聖爸爸並不當回事:“少年人心性, 等你到了老夫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世事無常, 許多事情不是憑著一腔熱血就能做成功的。”  ……抱歉, 他早已過了這個年紀。  真老年人不敢說話, 唯恐暴露自己老祖宗的年紀。  山中春日的夜, 總比別的地方涼上一些, 山濤陣陣,間或帶來幽香,有如世外之地, 不染塵埃,譚昭忽然開口:“看來這趟,是吃不成醬燒鵝了。”  “……”不提醬燒鵝,還可以坐下來喝杯茶。  不過老爺子自忖年齡,並不與小朋友計較,他一封信將人叫來,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老夫還能活多久?”  譚昭誠實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為何?”  “我不會算命。”  ……跟你說話,怎麽就這麽費勁呢。  譚昭說完,才反應過來,立刻改了口:“您是說您的身體嗎?早就撐不住了,若非有我出手,您以為您還能下床走動?”  這話,就說得非常紮心了。  書聖爸爸氣得胡子都要吹起來了,但同時他也能明白,對方並沒有說謊。前些日子他一心求死,想為兒子們爭取時間,不想心愛的小兒子委屈度日,墮了王家的清名。  隻是黃粱一夢啊,也讓他明白司馬氏的涼薄,便是他就這麽死了,也不過是時間問題,隻要司馬氏還在一日,恐怕這份算計就會成功。  就這麽死了,實在太過窩囊。他甚至有些痛恨曾經沉迷服散的自己,王謝兩家,王家在前,謝家在後,而如今王家勢頹,謝家謝安正是風頭正勁,若他此刻有謝安石的權勢,又何懼此啊。  “你想要什麽?”  譚昭站起來,鞠了一躬:“晚輩並不貪心,隻想要在恰當的時候,王家能站出來替我美言幾句。”  何等狼子野心啊。  譚昭很快離開了庭院,老爺子年紀大了,他總得體諒不是。  出了庭院,他伸了個懶腰,正準備去洗洗睡了,迎麵卻對上了王徽之,依舊是那副落拓模樣,衣服是隨便係了一下,烏發披散,倒穿著鞋履,一看就是個不羈的人。  打了個招呼,眼看著就要擦肩而過,一句話叫住了譚昭。  “你討厭我,為什麽?”  譚昭矢口否認:“我沒有。”  “我想知道理由。”  ……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譚昭擰著眉轉頭,清冷的月光撒下來,他剛隔著老遠就聞到了王徽之身上的酒氣,大晚上喝酒,估摸著是遇上不開心的事情了。  “在其位,謀其政。”  王徽之嗤笑一聲:“原以為你也算個風流人,卻沒想到比我父親還要古板。”  “隨你怎麽想。”  譚昭甩袖子就走,王徽之立刻衝上來不讓人走,但世家公子的這點力道實在是可以忽略不計,這一衝過來,就被譚昭一下化解,咚地一聲撞在了柱子上。  嘶——好疼。  王徽之的酒,總算是醒了一半,但他向來疏狂,有時候就會顯得有點兒不依不饒:“你站住!那官位,有我沒我根本一樣,你憑甚指責我!”  譚昭咧嘴一笑:“那你為何在這裏?”  王徽之一下沒明白對方的意思。  “你父親有六個兒子,每個兒子都很孝順,有你沒你……”  “你住口!這如何能一樣!”  說實話,這也算當今社會的常態了。頂級世家出身的男兒,總能憑著家世得到一個官位,到了時間就會往上升,至於做不做工作,這個並不重要。  “聽聞公子,很喜歡遊山玩水?”  譚昭又不是任人欺負的好脾氣,大晚上趕著回去睡覺呢,嚇嚇人總歸不過分吧。王徽之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他就發現自己已經離地三尺了。  隨後他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被人提在了半空中?!  救、救命啊!他突然畏高了!  這下,那點兒殘存的酒意終於全部散了,然而他發現……自己越升越高了。  “放……放我下去!”  譚昭惡劣地咧嘴一笑,衝著下麵越來越小的燭火,道:“你確定?”  王徽之一點也不確定啊,他哪裏想到有人會一言不合就把人往高空領的,要早知道……他可能還是會嘴賤。  不,不對,怎麽可能有人會飛?!  他驚恐地望著提著他的人,一時什麽山野誌怪都在他腦子裏亂竄。  王徽之的鞋子早就掉了,夜風吹得他腳底板都涼了,腳踩實物的一刹那,他完全沒力氣,噗通一聲坐在了……樹杈上。  這——他立刻抱住了旁邊的樹幹,嚇到不敢說話。  “這裏美嗎?”  然而王徽之完全不敢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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