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妻點頭:“城隍爺憐陸判為地府效力多年,且又沒鬧出人命,隻判陸判官將我家相公的聰明肚腸收回,罰俸三百年。”  “……”無話可說。  “不過既是已經了了,怎又鬧這一出?”  朱妻倒是全知曉,又或者她提起陸判和朱爾旦,都帶著仇恨:“哼!了了?怎麽可能!那副聰明肚腸,是陸判從地府千萬心腸裏挑出來最聰明的,地府裏的肚腸,道長覺得可能是個好的?”  “……”他不得不佩服陸判的想象力。  “那副心腸,即便取了,也早已毀了我家相公!現在的他,早已不是從前的朱爾旦了!”朱妻說到此,已是仇恨滿目,“還有我這臉……”  譚昭這才看到,朱妻的脖子上下竟是不一樣的顏色,上頭竟然還有針縫的痕跡,這……不會吧?  神鬼世界真的太會玩了。  “想必道長也猜到了,妾身原本容顏平常,相公自從換了心腸後,愈發覺得妾身不得看,竟攛掇著那陸判,不顧妾身意願,強行換了一顆死人頭!”  對於朱妻來說,這無異於否定了她這個人。她在家侍奉公婆,操持家業,她的丈夫卻嫌棄她的容貌,隻因為她換了張臉,便日日與她歡好。  他歡喜的,究竟是她?還是她這張臉?  朱妻起先迷惘了很久,但每每歡好後對上丈夫憐惜的眸子,她就明白了。  不是她,是她這張臉!  更何況,她並不想頂著別人的臉過一輩子!這張臉雖然美得驚心動魄,但不是她的,她寧願自己貌醜無鹽,也不想隨意被人擺弄!倘若哪日這張臉也老了,朱爾旦是不是還要讓陸判替她換一張更美的?  世人皆說,負心多是讀書人,實是無錯。  譚昭隻能說這朱生真不是個東西,陸判這麽一操作,跟坊間的戲言“升官發財死老婆”實在是差不離了,這好事都擱一人頭上,哪有這種道理!  “妾身這張臉,乃是吳禦史小女兒的臉,相公因此搭上了這‘半個嶽家’,陸判直到他秋闈後,才將那副聰明肚腸收回,恐怕今次秋闈,我家相公是要中解元了。”  譚昭越聽越糊塗,這道理說不通啊:“那吳禦史,竟也肯?”因為一顆頭,就認了一個女兒?這般荒唐的嗎?  朱妻冷笑一聲:“肯!大大的肯!陸判手眼通天,竟讓那吳家小女兒去托魂,說將妾身當女兒養便算作她,妾身也不知前世修了多少福分呢!”  譚昭無言,說實話今天這事兒對他三觀衝擊挺大的,以前他覺得江湖人會玩,現在他才知道,會玩的是真的無法無天。  “隻可惜啊,他倆千算萬算,卻沒算到這副聰明肚腸取了之後,朱爾旦他變得更駑鈍了!性情也比之從前更加驕縱放肆!”說到氣急,朱妻連相公都不稱了。  “所以,他們才又鋌而走險取了我朋友的心腸?”  朱妻搖了搖頭:“許是如此吧,妾身死了不怕,隻憐妾身老母被他朱家所威脅,隻求道長……”  譚昭卻退開半步,讓後麵的人露了出來:“此事,夫人不應求我,應是求他。”  朱妻一楞,倒也沒拜下去,隻見陰影中,一男一女站在那裏,女的容顏幽蘭空穀一般,竟是比她的臉還要動人三分,而那男子隻是斯文俊秀,眼中卻帶著盛怒。  譚昭走過去,道:“寧兄,地府的人可是來了?”  寧采臣點了點頭,見到司道長臉色稍霽:“司兄,小生竟不知這地府還有此等不分是非黑白的貪官汙吏,小生若不是得你們與小倩姑娘相助,恐怕是要求告無門了!”  寧采臣這麽說,聶小倩臉上的怒容就愈發,大抵是脫離了槐樹精,她喜怒全在臉上,根本不加掩飾。  “寧公子請放心,小倩定會替你討回公道的!”第26章 道士與鬼妖(二十六)  聶小倩說罷,看了一眼譚昭,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寧公子時常稱讚的司道長, 說句大實話, 她的容貌,即便是燕赤霞初次見她時都有片刻的分神, 這位卻是仿若未覺,難道是她最近容貌下降了?  還是,此人心思深沉異常?  聶小倩這邊胡亂猜度著, 寧采臣已是謝過聶小倩的好意, 又勸她莫衝動行事, 這才答應,要替朱妻討個公道。  “這世上, 哪裏能見一個愛一個的, 這朱生的書, 都讀到哪裏去了!”寧采臣換了個笨肚腸, 連罵人水平都變得平常得緊。  倘若是從前,恐怕是要之乎者也、聖人道理的扯上一大通。  這還是譚昭第一次看到寧采臣臉上這麽鬱卒, 有怨不能吐, 估計是挺難受的。  “啊啊啊, 司道長, 你又騙小生!要不是有我家阿佛, 小生就要沒命當官了,我家阿佛又要變成無家可歸的小可憐了!”  張生人還沒到,聲音就傳了過來, 半點不知道在別人家克製一下,當然他就這種性子,若是斯文俊秀了,譚昭或許也要懷疑他被換了副肚腸了。  “不騙你,你肯留下來?”譚昭伸手擼毛,“留下來漲功德,好事兒,你是不相信你家大佬還是不相信我呀?”  張生:“……這全天下的道理,是不是都跟道長你姓了?”  聶小倩:……為剛才莫名其妙的懷疑道歉,難道當真是她的美貌下降了?又一個男子無視了她的美貌!  這不能怪張生,張生他光顧著生氣了,根本沒注意到!而且他對女鬼還是敬謝不敏的,連瞧都不願瞧一眼。  “外頭如何了?”  張生瞅了瞅外頭,小聲說著:“都來了,燕道長可威風了,他拿著一柄劍,手裏又揣著一本文書,那些個鬼差都恭恭敬敬的,我家阿佛起先攔住了那紅胡子判官,這會兒應是逃不脫了。”  說起八卦,張生來勁了:“這事兒簡直是聞所未聞,那朱生竟不是第一次換肚腸了!咦?為什麽你們一點都不驚訝?”  譚昭一笑:“因為我們剛好也知道了。”他點了點朱妻的方向。  張生卻也不沮喪,又道:“你們肯定隻知其一,卻不知其二,那陸判官當真好生厲害,這朱妻的頭……”  “這個剛好也知道了。”  “喂——”講八卦被人打斷,真的很難受啊,“那……陸判引誘地痞流氓殺害吳小姐,又威脅吳小姐托夢的事情,你們也知曉了?”  “……剛剛不知道,但現在知道了。”譚昭:)。  “……”張生也不皮了,直接道,“這外頭苦主冤魂還在哭呢,那吳小姐起先以為自己當真是遭了意外身亡,雖有怨氣,但也不算多,正在地府等著投胎呢,但後頭她的頭顱被盜走另作他用,她被判官逼著給父母托夢,陸判以她父母性命要挾,她不得不從,從吳父口中,才得知害她的流氓乃是在十王殿中被引著起了歹心!”  “什麽叫做被引著起了歹心?”朱妻有些聽不明白。  張生退後了一步,倒是非常規矩:“就是陸判暗中推波助瀾,那流氓本就是個好色之徒,但你見過哪個好色的地痞流氓敢半夜翻禦史家院牆的?不僅翻了,還殺人砍腦袋的?好色之徒哪有砍美人腦袋的道理!”  朱妻自也聽過這一段公案,她一個深宅婦人沒什麽見識想不到,難道旁人就猜不到嗎!原來裏頭竟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好一個陸判!  朱妻想到此,忽然眼神一亮:“如此這般,已是出了人命,我的頭……是不是可以換回來了?”  “那恐怕,還需城隍爺憑斷。”  朱妻卻不見消沉,此事鬧得這般大,就是城隍爺與陸判關係再好,也是不能徇私的。  幾人一番交談,馬介甫也從十王殿回來了,他是第一次做毀人神像這種事兒,既新鮮刺激又忐忑不安,回來後又是好一番說道。  朱妻已讓奴仆擺了茶水,等到夜深透了,便有鬼差押著陸判與朱爾旦進來。  譚昭怕自己黑夜裏太亮,默默往張生後麵躲了躲,貓了起來。  “道長,你做什麽?”張生配合著小聲道。  “回去同你講,先聽著罷。”  張生也不懷疑,他對司道長的品行是非常信任的,聞言還往側邊坐了一點,將司道長的身形整個擋住。  如此萬般鋪墊,城隍爺的法身終於降臨了。  “陸判,你可知錯?”  陸判心中自然不覺有錯,但他也知道好歹,便說道:“小臣知錯,但此時與朱爾旦無關,乃是……”  “放肆!你私自盜竊凡人肚腸,挪作他用,本官看在你往年的麵上,輕饒你一回。你卻仍不知悔改,竟從活人身上……”  城隍爺講完陸判的罪責,又講了朱爾旦的,沒想到這朱爾旦竟是將那投了訴狀的落第書生害得家破人亡,人是未死,卻比死還不如。  “陸判、朱爾旦聽判,陸判革除判官之位,永世不得錄用……朱爾旦壽命減三十,死後入……”  城隍爺大忙人,很快便離開了,隻是離開前瞧了一眼譚昭所在的方向,這才離開。  陸判被革了判官之位,就是普通的鬼,他要入輪回,恐怕下一世也不會太好。至於朱爾旦,他是活人,在收回聰明肚腸後,他必得走完人生,才能去地府領罰。  當下,便有另外的判官將朱爾旦與寧采臣的肚腸互換,又將朱妻的頭換了回來,吳小姐已死,便將她這世的福祉加注在下一世上,許她立即投胎,不用苦等。  吳家一頓哭別,此事就算是了了,至於吳禦史是不是要報複朱爾旦,那就是人間的事了,不歸地府管轄。  剛好,地府的人離開,撤去結界,外頭敲鑼打鼓的儀仗隊來報喜:“朱相公可在!朱相公可在!頭名解元公……”  朱爾旦卻躺在地上,昏死過去,他身上還有血汙,也不知還有沒有福分去享受解元帶來的這份榮耀。  朱妻換頭之事,整個陵陽城的人都知道,她換回來了,反而沒人認得她了。她對朱生生恨,左右她也沒兒女,便直接帶著寡母離開了陵陽城。  奔波一夜,此時譚昭一行已經回到了金華城,正蹲在早餐攤上吃餛飩呢。  “誒,對了,今日是秋闈公布的日子,寧兄你……”  張生這話音剛落呢,外頭敲鑼打鼓的人就來了,是賀寧采臣得中舉人的,榜上第八名。  寧采臣喜不自禁,出去便被人擁著往考試院去了,聶小倩撐著油紙傘,忽然臉上的怨氣就散了。  “真好。”她忽然開口。  聶小倩想,她在最孤注一擲的時候,遇上了寧公子,他是個端方持重的君子,不為她的美色所惑,也不為金錢折腰,他相信她的本心,對妻子忠誠不二,對萍水相逢的她也是全然相信,她感激他,歡喜他,如今看到他高中,便是好了。  沒有嫁給那個薄幸人,得遇此番良人,雖無緣,卻已是滿足了。  “我要走了,替我同寧公子道一聲恭喜,願他平安喜樂,仕途順遂。”聶小倩說完,臉上帶著釋然的笑容,隨後消散,徒留一柄雨過天青色的油紙傘。  許久,張生道:“這寧生,傻人有傻福啊!”  譚昭就笑他:“你也是啊!”  “我哪有!”  “哦,是嗎?我可是瞧見了,你替那朱妻作掩飾送她離開了,可是真?”  張生炸毛:“不是你讓我做好事嘛!再說了,什麽負心多是讀書人,小生也是讀書人,必須為讀書人正名!像朱生這樣的,隻是個例,個例!”  “行的吧,你開心就好。”  張生囫圇吞了個餛飩,燙得齜牙咧嘴,引得馬介甫一頓嘲笑,旁邊的佛珠跳了跳,顯然也是幸災樂禍。  譚昭:……沒救了沒救了。  燕赤霞是隔日夜裏離開的,走之前帶走了一壇譚昭釀的枇杷酒,背著一個劍匣,一身輕鬆。  譚昭聽到聲音起來,卻沒有出聲,直到人離開,才走到廊下坐下,也不知燕赤霞的心結解了沒有,萬事不相信,隻憑鋒劍,希望他能早日得成大道吧。  “司道長,你也要走了嗎?”  如今,這座暫時落腳的院子,隻有他們二人了,寧采臣中了舉,便回鄉報喜去了,而且他妻子久病,因換肚腸一事,朱爾旦那減去的三十壽數加在了寧妻身上,他心中自然歡喜。當然,也有聶小倩迷途知返,他能幫到人,自也非常開心。  如今燕赤霞一走,難道當真是曲終人散?  譚昭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你嫌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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