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圖南以為有理,跟隨王爺的腳步穿過重重人牆。


    此時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的目光都凝聚於球場上,沒有人注意到低調的長淵王與李圖南,就在他們即將走出人堆之際,球場外傳出一陣唉聲噓聲。


    李圖南回頭一望,憑借八尺長的身高越過無數道肩膀,看向那球場上,西夷人因為高黎王子得勝一球,正以一種在中原人看來幾近癲狂的方式慶祝——互相甩鞭子抽屁股。


    “……”蠻夷之國,不同凡響。


    霍西洲已經走到了天子身邊,執禮低聲道:“陛下。”


    天子的注意力正全在擊鞠上,為輸了一球險些拍大腿,倒一時沒留意到是誰到了近前,霍西洲出聲之後,才抬起眼瞼,看向他,微笑道:“西洲啊,入座。”


    霍西洲一直不明,他總有種莫名的感覺,這個大周天子正對自己有種莫名地親和,不知道是出於什麽緣故,霍西洲思前想後,猜測應該不是因為現在的自己。


    他的臉色沉暗,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李圖南貪戀大周宮廷的美酒,這酒香清冽濃烈,堪稱上品,在長雲沒有這麽成熟釀造技術,所釀的酒又苦又酸,全然無法下肚。


    他貪杯地喝了一壺,攛掇著霍西洲也來喝,霍西洲卻始終目視一處,那就是球場上。


    李圖南喝得上頭了,也朝那地方掃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了,就在他一眼看過去之際,那邊周驃居然又輸了一個球。


    連輸兩球以後,周驃明顯亂了陣腳,整個節奏被西夷的球隊帶走了,高黎王子無論是馬上流星趕月,還是斜飛蛟龍出海,都使得是出神入化,在高黎王子的帶領下,西夷馬球隊士氣大振,一鼓作氣,又拿下了兩球。


    在周人一片鴉雀無聲的低迷中,高黎王子得以勝出了這一場。


    賽後周驃仿佛石化了一般,杵在球場上一動不動,直至,西夷人大秀了一波抽屁股慶祝顯擺之後,高黎王子朝周驃走去,東施效顰地用中原人的禮節道:“承讓。”


    氣炸的周驃隻能咬緊了後槽牙,陰冷瞪著高黎王子大笑下場,去向天子邀功。


    周驃自覺沒臉見人,一張臉紅了又青。直到天子那笑聲穩穩地傳來:“高黎王子果然神技。”


    那聲音猶如鐵掌般刮在周驃臉上,他無法再在眾目睽睽下站著,踉蹌倉惶離去。


    高黎王子這時對天子道:“請第二場。”


    現在周驃輸了球賽,也已經離去,自然不能讓他再與高黎王子擊鞠。天子琢磨了下,不單他,其他人也琢磨了下,然後,他們不約而同地把自己的目光投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來了,卻一直什麽話都不曾說的長淵王。


    長淵王背挺如劍,絲毫沒有站出來的意思。


    這個關頭,身為大周之臣,應當站出來啊。


    他們暗暗地想,霍西洲隻怕是,非我族類。


    哀歎之際,忽然聽得一道呼嘯,朗朗傳了來:“陛下,不若讓侄兒上!”


    順聲音所傳來的方向看去,隻見東淄王殿下李萇一身杏色海水紋短打,身材高挑,猶如鶴立雞群。眾人這才恍然意識到,對了,東淄王殿下乃是個中擊鞠的好手,從前在東淄封地,就屢屢有輝煌戰績傳入長安。


    另一撥人也很快反應了過來,東淄王正是想借這次機會,在陛下麵前出一次風頭,爭一次臉麵。


    天子一愣,很快道:“準奏。李萇,你便與高黎王子較量一番吧。”


    李萇折腰行禮:“諾。”


    雙方陣勢再度拉開。


    李圖南眼睜睜看著王爺從眾望所歸變成了冷板凳無人在意,又氣又急,趁著酒意不吐不快:“東淄王殿下難道不是個草包繡花枕頭?”


    幸而這時的喧嘩蓋住了李圖南的聲音,饒是如此,也落入了霍西洲的耳中,他看了李圖南一眼,似乎要張口,但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麽也不曾說。


    看來李萇的決定沒有變,隻是與西夷競賽的方式發生了變化。而他自己,也從李萇的踏腳石變成了作壁上觀者。不再置身於其中,倒可以更清楚地看一看,東淄王殿下手寫月杖的本領。他記得,前世燕攸寧很愛看馬球賽,但在他離開馬場的時候,她連馬都幾乎還不會騎,至於後來為什麽成了好手……不問自明。


    長淵王毫不掩飾自己的醋意,臉色冷峻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第87章 你這纏人的本事過人得緊……


    李萇的球技在一幹長安子弟中間算得上出類拔萃, 技法嫻熟,敢想也敢打。


    但可惜,他碰上的是來自西聖國的硬茬。


    在打法上, 高黎王子不拘一格, 根本是全麵壓製他。李萇在大周已輸一局後急於扳回一城,急於在天子跟前立功, 反倒處處落了下風,被鉗製得左支右絀, 難以突圍。


    形勢於大周不利, 這一點每個人都看出來了。


    他們捏了一把汗, 其實輸球倒不打緊, 為人臣的輸得起,隻是陛下這邊斷難容許, 天子一怒,他們勢必也遭牽連。


    這二局要是再輸了,可就真對大周的馬球高手沒了任何指望了, 於是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霍西洲。不用說長淵王,他的王妃在女人堆裏馬球打得也是一等一的好, 可惜現今瞎了眼睛, 婦猶如此, 況於丈夫?


    這件事, 隻怕還真的隻能指望霍西洲。


    雖然現在隻能這樣想, 但他們還是寧可李萇力挽頹勢, 畢竟自家的宗室子弟, 總不能輸給一個草莽野夫。現在陛下寵信霍西洲,倚仗長淵軍權,長此以往, 是養虎為患,遲早給大周招來禍端的。


    球場上,李萇已經在高黎王子的種種花樣顛來倒去之下焦頭爛額,猶如老叟戲頑童,根本不給李萇任何還手的機會。


    李萇被雙路夾擊,別說摸到球了,整個過程當中根本沒有幾次機會能突出重圍,這高黎王子看著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實則心思縝密,針對周驃和李萇的打法巧使妙計各有安排,永處上風不敗之地。


    西夷的球隊,除了高黎王子本身球技了得,他麾下的兩員幹將也是實力不俗,將李萇防得滴水不漏,李萇空有一身本事無處施展,眼看著馬球幾經輾轉終於落到了高黎王子的手中,他策馬縱身騰挪,揮杖相擊,“砰”劇烈一聲想,那球直奔門洞而去。最終,精準無誤地進了球門。


    西夷又拿下了這一分。


    雖然大周的馬隊與西夷吃咬甚緊,然而糾纏這麽許久,終究有所不敵,李萇在接近最後的關頭,依舊輸了這一分。


    沙漏到了底,這一局,又是西夷勝出。


    西夷人開始搖頭擺尾大肆慶賀,將屁股肉抽得虎虎作響,反觀周人這邊,個個偃旗息鼓,宛若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莫有一語。高黎王子照舊施展他學來的中原禮節,對李萇頷首行禮:“東淄王殿下,感謝賜教,你的球技精湛,我們差一點贏不了。”


    李萇的身影一動不動,隻有麵部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回應了一句,便轉身走下了球場,向天子請罪。


    東淄王跪下的時候,他身後,烏泱泱地跪了一地,個個臉色惶恐。


    天子保持著一貫的動作,但這一次,明顯龍顏不悅,對李萇的請罪也視若無睹,看了看,最終抬了抬手,道:“都平身吧。”


    這時,高黎王子也上前,對天子說道:“小王剛剛熱身,這才稍綻開拳腳,還請天可汗陛下賜下第三場比賽。大周能人輩出,定有能完勝不才小王的。”


    他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肯定至極。


    可在場的名臣卻個個麵有菜色,心有戚戚焉,誰也不敢接茬。


    這高黎王子看似謙恭實則傲慢,他所說的能人異士在偌大的大周定是有的,以上國千萬人口之優勢,難道還找不出幾個會打球的?可是短時間內上哪兒去找?


    若說要找,那也不必去找,這現成的長淵王,就成了眾望所歸。


    大家夥兒都盼望他能夠站出來,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來自彈丸小國也敢猖狂的高黎王子,狠狠出這一口被他羞辱、戲耍的鳥氣。


    李萇被天子平身,可卻不起身。他自是知道,自己這次辜負了天子的期望,接下來將要上場的人是誰。


    現在三場已經輸了兩場,無論誰再上,這敗勢也已經不可能挽回,所以李萇自知,他是輸了關鍵的一場。可如果霍西洲上了,且他贏了,那這就是一記鐵砂掌摑在他李萇的臉上。李萇的麵部肌肉再度抽動了起來,恨意如火如荼,肝肺欲裂。


    “既然如此,長淵王——”


    天子目光轉向霍西洲,一片寂靜之中,說了這麽七個字。


    別的話沒有多說,也不必多說。


    但凡在場的聽見了這七個字,都不會不清楚這其中的意思。


    霍西洲掌中的酒觴落回了案上,他的眸光稍抬起,正好與高黎王子對視上。高黎王子的那張臉掩藏在他濃密厚實的紅胡子底下看得不分明,隻有分明的一雙眼底快要泛濫而出的笑意,像是挑釁,又像是令他不要下場破壞了結盟的友誼。


    但高黎王子應該也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沒人能夠抗拒天子的命令。


    至少實在明麵上。


    這叫抗旨不尊。


    霍西洲從人堆所在之處緩慢地起了身,似乎正要複命。


    然而也就在這時,一道清脆的嗓音由遠而近,打斷了霍西洲將要說的話:“陛下!林墨池請纓!”


    林侯的眼睛倏然睜大,他朝著那馬蹄急促的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一人一馬正朝著這邊疾馳而來,馬背上的青衣少女宛如一枚纖細的柳葉於風中獵獵招展,隨著她這一聲清叱,無人不曉這是誰。


    林侯家的郡主,林墨池。


    天子微眯的眼眸也驀然睜開,眨眼間,林墨池已經到了近前,她的一身披風在風中飛揚,卷起微微的香風,從霍西洲的鼻尖擦過。他還站在原地,但感覺林墨池擦身而過之時,對方投來的目光頗有不善之意。


    這個郡主對他,似乎有一股不一般的敵意。


    自然,他的父親是林侯。


    霍西洲重新坐了回去。


    林墨池快步走到了天子的麵前,將膝一屈跪倒下來:“陛下,臣林墨池請戰。”


    天子微笑:“也好。第三場,不如就讓你與高黎王子較量吧。”


    天子答應得雖然痛快,但高黎王子明顯不滿意了,嘟囔道:“天可汗陛下,第三場是個女子?這是不是天可汗對我們連贏了兩場有所不滿的表示?”


    西夷人心直口快,這麽一說,連天子也是一愣,一愣過後,天子撫掌大笑道:“這位郡主,是林侯的掌上明珠,自幼習武,素有戰功,也善於打球,要是真論起來,你還未必及她。”


    高黎王子頗為不信,紅色的長眉朝兩側上方微微一挑。


    林墨池也直截了當,起身,朝高黎王子道:“請。”


    盡管天子解釋,高黎王子依然不大相信,麵前這胳膊還沒有二兩肉的女人會是自己的對手。但為了給天子這個麵子,高黎王子將鄙夷不屑收斂起來,回禮道:“郡主請。”


    第三場馬球比賽也正式開始。


    球場重新成了眾人目之焦點。


    李圖南挨到霍西洲坐過來:“王爺,這個郡主這時候插一腳進來,隻怕挑戰的不是高黎王子,是王爺你。”


    霍西洲淡然:“一目了然。”


    李圖南笑:“難道是王爺從前不知怎的惹了一場桃花債?”


    霍西洲本該立刻嗆聲回去,但卻沉默。


    前世他與林墨池並無交集。


    那個女子,其實也不應該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


    但霍西洲確信的是,與其說這個女子與他有過什麽桃花孽緣,倒不如說,她對自己有刻骨的深仇大恨,盼望自己不得好死。應該如此才對。


    李圖南驚疑不定:“王爺,我就這麽一說,你不會……”


    真與這個郡主有過一腿?


    真是驚天大秘辛,他得趕緊告訴王妃!


    李圖南的屁股還沒離開熱凳,便被王爺冷口叫了回來:“慢著。”


    李圖南喪眉搭眼,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隻好回來坐著了。


    再看球場,林墨池已經更換了勁裝,發束成團,幹練而英氣,有股從戰場中洗練而出的凜然桀驁之感,她的每一個動作都不那麽標準,包括馬術,但相比周驃的瞻前顧後,李萇的魯莽有餘,林墨池相對來說,顯得更加成熟,至少在高黎王子與她纏鬥了一炷香的時辰之後依舊沒能看出林墨池的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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