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黎王子,本王就在王府等候你的大駕。”他回的也是一句西聖語言。


    不過高黎王子很快聽了出來,霍西洲顯然是長年沒說過西聖語言,對於語言的腔調、停頓,並不嫻熟,但他的沒一個發音,都是標準而高貴的王室的雅音。高黎王子的心頭掠過種種疑雲,心髒怦怦直跳。


    霍西洲揮手,令李圖南等人將高黎王子的親信隨從釋放。


    高黎王子的部下瞋目而視,咬牙切齒,發盡上指冠,恨不得立刻將姓霍的長淵王亂刀砍死。


    但他們沒有那個實力。在西疆的戰場上,一切實力說話。


    霍西洲領長淵軍上馬疾行而去。


    高黎王子也徹底鬆了一口氣,對一旁唾罵稍歇的鴻臚寺卿賠笑道:“大人,你看,發生了這樣的事,小王實已無心遊寺,不如這樣,小王與大巫現行回去了,改日做東與大人你賠罪。”


    盧偕隱的胸膛幾個大起伏之後,胸口的鬱氣也出了,道:“也好。不如下官護送王子回去,以免姓霍的賊子又來搶人。”


    對於“姓霍的又來搶人”這件事,高黎王子實在是哭笑不得。


    隻不過盧偕隱雖然聽不懂方才高黎王子與霍西洲的談話,西夷大巫卻是聽得清清楚楚,待回居處,大巫就一個頭磕下來,說自己不願意跟隨霍西洲,更不想當他的奴隸。


    高黎王子皺眉,道:“你沒聽說麽,霍西洲是請你為他的夫人看病的,當然會將你奉為座上賓,你還有什麽不滿?”


    說完高黎王子歎了口氣,又道:“他的條件,開得令我極其意外,老實說之所以沒有立刻答應,就是因為本王子也有惜才之心,舍不得你到霍西洲陣營。但他答應給本王子一個承諾,西夷有所顧慮不敢對大周用兵,很多一方麵就是來自於這個橫空出世的霍西洲。”


    大巫張了張嘴,提醒高黎王子注意,兩年前七十二郡的下場。大周的林道勁,同樣是個可怕的對手。


    不說倒也罷了,一說高黎王子便冷笑著拉長了嗓音:“我西聖國三十六城乃是名副其實的城邦,豈是那欺世盜名的七十二山寨可比!”


    大巫說不出話來了。


    隻怕王子已經打定主意要把自己送給霍西洲了,他心裏一片悲戚。


    今日大報恩寺,霍西洲當滿寺廟眾僧與遊客,意圖強搶西夷大巫的事跡很快傳揚了出去,長安權貴聞之,全然是唾棄辱罵霍西洲之流,不尊陛下金口玉言,妄圖破壞兩國結盟。


    天子也從近侍官的口中聽聞了這個消息,皺眉,搖頭失笑:“這個霍西洲!”


    倒是與兩年前那個沉穩篤靜的年輕人,有了迥然差異。連天子都不得不好奇霍西洲這兩年經曆了何事。


    好在,強搶西夷大巫這件事沒有成功。


    但左仆射卻扇陰風點鬼火地在天子耳邊慫恿:“若說是急於求才給王妃治病,他大可求助於陛下,依臣之見,長淵王此舉,有蓄意破壞結盟之嫌哪。”


    天子拂掌而笑:“何談結盟,我大周從未有與蠻夷結盟之先例,該是夷狄臣服才是。料想霍西洲知輕重明是非,不會做得出格。”


    還不出格?那霍西洲今日的劍鋒都已經上了高黎王子的脖子了!但左仆射敏銳地察覺到天子有意為霍西洲開脫,想來在現在的天子眼中,這霍西洲還是個青年才俊,忠臣良將。左仆射識趣地任由這話爛在了肚子裏,不複詆毀。


    ……


    燕攸寧在寢屋中不見天日地睡著,一覺睡到了傍晚,起身沒多久,蘊畫就伺候她用膳,蘊畫知道王妃愛吃蝦,因此細心替她剝,燕攸寧就坐在小杌凳上,聽著蝦尾緩緩脫殼的聲音,問:“王爺回來了嗎?”


    蘊畫正要說話,道一聲“還沒”,霍西洲高頎的身影便出現在了門口,“阿胭。”


    蘊畫先是一驚,見王妃已經呆住了一樣,掩唇笑道:“回了麽這不是!”


    燕攸寧的臉頰浮出了一層淡薄的粉霧,但沒有躲藏,仰起臉蛋朝那聲音所傳出的方向道:“吃蝦嗎?”


    霍西洲舉步入內,將腰間的軟件取落擱置於案,抬手令蘊畫出去,蘊畫歡歡喜喜地道了聲“諾”,扭臉便偷笑著出門去了。


    坐在燕攸寧身旁的霍西洲自己剝起了蝦,用雪白的蝦尾蘸了料汁送到燕攸寧唇邊,她受寵若驚地享受著夫君的伺候,櫻花色的唇瓣微微一張,湊過去要吃。


    到了嘴邊的蝦尾卻唰地收了回去,燕攸寧吃了一空,接著,對麵傳來了得意的咀嚼聲。


    “霍西洲!”燕攸寧有點惱了,“你什麽時候變壞了!”


    他以前從來不會欺負她的。臭啞巴現在可長本事了,開始戲弄她了,實在太壞!


    “好好,我給你剝,保證給你剝。”霍西洲咧嘴一笑,哄她趕緊坐下,順便將蝦尾脫去,蘸滿醬料送她嘴邊,“剛剛那隻不小心停了蒼蠅,不幹淨了,這隻是幹淨的。”


    燕攸寧已經不信他的鬼話了,哼了一聲,一口咬住了蝦,順道吞深了點,惡狠狠咬在了霍西洲的手指頭上。


    第83章 長淵王乃雪美人與人偷情……


    “阿胭, 我今天被罵了,嘶。”


    燕攸寧尖利的虎牙堪比鬆鼠,將他的手指啃出了一圈水亮的牙印兒, 但她聽到霍西洲這麽說, 仿佛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不禁一愣, 便也鬆開了他。


    她將蘸了醬料的蝦尾嗦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抽空去問:“誰罵你呀?”


    霍西洲回道:“鴻臚寺卿。”


    他好像還挺委屈, 挺想讓人哄的。


    燕攸寧卻忍俊不禁, 想也是, 那鴻臚寺卿原來是兩榜第一進士出身,在禦史台幹了七八年, 因為心直口快,罵人不留餘地,得罪了一票權貴, 天子頭痛之下,將他發落到鴻臚寺去的。這個盧偕隱嘴上沒把門的, 罵起來是得饒人處死不饒人, 今天想來是將霍西洲罵了個痛痛快快狗血淋頭。


    一定是因為長淵王意圖野蠻地綁走西夷大巫, 被正義的鴻臚寺卿看見了, 人家少不得要站出來仗義執言。


    該。燕攸寧在心底悄悄笑話他。


    但盡管嘴角已經不受控製地翹起來了, 燕攸寧卻抬著臂膀撫摸他的耳頰:“王爺你為我受了委屈啦。”


    可還是沒忍住, 從嘴唇中溢出了一絲極低的笑聲。


    霍西洲臉上登時陰雲密布, 不滿至極,“阿胭,我……”


    “好啦好啦!”她繼續摸摸他鬢邊毛, “其實我也不讚成你用粗魯的武力逼迫人家來給我看病,大巫如果不是心甘情願,他對我的眼睛也不會盡心盡力。”


    霍西洲陷入了沉思。


    此事到了後麵,已經不是武力威脅,而是一場交易。


    西夷族狼子野心,蓄意侵犯中原,這是兩世不能磨滅的,他們進犯中原的顧慮,無非是中原尚且有精兵良將,而他霍西洲,或將成為最大威脅。高黎王子會仔細思考其中的關竅,做出他權衡之下明智的選擇。


    不出三日,高黎王子親自登門拜訪霍西洲,並帶來了他身旁的西夷大巫。


    雙方於停雁山莊角樓秘密會麵,高黎王子草擬了一份盟約,“長淵王,這是我方能夠做出的最大的讓步,我們可以將大巫贈你三年,令他寸步不離地為王妃治疾,直至王妃痊愈為止,但長淵王還須答應我,將來不可與西聖國正麵對峙。”


    這幾乎是在明說,西夷與大周之間將很快會有一場決戰。


    霍西洲的指停在了桌案上,指尖猶如掐了一朵燭花的碎影,碎影便在他的五根修長的指上來回跳躍,沉峻的身影卻仿佛刻在身後的白壁之上,不隨火苗晃動,巋然凝巍。


    高黎王子道:“長淵王,我們敬佩你是一等一的英雄,自忖沒有把握能夠在戰場上勝你,但我們相信一點,沒有永遠的敵人,如果是為了利益,誰都可以是朋友。你如果答應這一條,我保證也許用不了三年,王妃就能重見光明。”


    “同時,我們也相信,長淵王是一個知恩圖報人,長淵王與王妃的故事在我們西夷也廣泛傳揚,賢伉儷情深如海,長淵王想來絕不至於眼睜睜失掉令夫人複明的機會。”


    高黎王子的語氣誠摯而懇切。


    霍西洲忽然動了,他笑了一下,從陰影底下露出微微的戾色,“高黎王子答應令我的王妃複明,那麽好,你的這一要求我可以答應,但我還有另一件。”


    他的手指挪向長雲的東南角,“這一塊地方,名劍川,是我長雲勝地,本王不論西聖國與大周如何開戰,但若西聖揮軍踐踏我族聖地,霍西洲依然可以師出有名,望王子你知悉。”


    高黎王子的瞳孔縮了縮。他手指的地方,正幾乎是西聖國舉兵進犯大周的必經之路,而且西聖國國小將寡,並無意私吞大周半壁江山,隻因是大周屬國,多年來忍氣吞聲歲歲納貢,他們這一次要一鼓作氣打出聲勢來,讓大周的皇帝意識到一點,那就是周邊小國,即便如西聖國這樣的在他們傲慢的中原人看來不過是蠻夷之地的小國,也有自己的國格。


    眼角的抽搐被高黎王子無聲息地用手指強行摁住,他看向霍西洲,微笑:“我見長淵王精通一口上乘的西聖語言,便一直心有好奇。長淵王的西聖語言典雅而規範,絕不是從西聖民間學來的俚俗粗語,不知是為何故啊?”


    霍西洲沉默不言。


    高黎王子追問:“我嚐聽說,那大周皇宮之中曾走失了一位七皇子,七皇子的母妃雪美人乃是出身於我西聖國的公主,不知道——”


    他刻意於此停頓,用一種揣測的、不懷好意的、揶揄的口吻繼續說道:“莫非長淵王你,乃是雪美人與人偷情私生?”


    “高黎王子,莫再胡言一句,否則我答應你,西夷大巫就算拿命賠我王妃的眼睛,我也不需要他治疾。”霍西洲的麵部肌肉近乎痙攣,聲音低沉得如刺毛骨,但這令高黎王子感到悚然之餘,卻在想是否果真如此,姓霍的被戳中了脊梁骨……


    但霍西洲如此激動,高黎王子不敢再說話,隻好將後麵的話全咽了回去。


    “好,好,長淵王,你的要求,我做主,我們西聖國答應了,答應了!”


    他是真的毫不懷疑,姓霍的能幹得出玉石俱焚的事情,他的王妃不過是失了光明,而且又不是以後都不能再碰到醫術精湛的大巫,而他的大巫,極有可能就因為這件事真的要死於非命,屆時兩國開戰,他率領他的十萬長淵軍踏碎昆岡,絕對自己等人所能敵。


    高黎王子的屁股猶如著了火,飛速地爬了起來,要告辭離去,待到出門時,又聽到霍西洲身後冰冷的沉嗓:“慢。”


    高黎王子隻得灰溜溜扭頭,見霍西洲將他的輿圖和契約卷了起來,緩慢起身,朝他走來,將盟約遞到他的手裏,“高黎王子,你的東西。”


    麵對陰晴不定又殺伐決斷的長淵王,高黎王子沒有那個實力不敢硬碰,於是麵露訕訕,隻得將東西接了過來,“是,是,那麽此事就此說定了,小王告辭。”


    說完,高黎王子一溜煙出了角樓,不再回頭。


    霍西洲譏笑他堂堂一國王子,居然逃之夭夭,隨即,出門去領等候在外的西夷大巫。


    那大巫約莫是覺得落到自己手裏了,一臉苦相,嗚呼哀哉。霍西洲拎著他出院門,步入燕攸寧寢房外的偏廳之中。


    王妃正在插花,但她隻能根據自己的印象判斷花朵的形狀,具體是何種顏色,還要侍書一一告訴她,她從中挑選需要顏色的花卉,插入小臂粗的梅瓶中。


    “王妃。”


    霍西洲喚了一聲,將西夷大巫一把推到燕攸寧麵前。


    大巫硬起頭皮上前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王妃”,“上次開的藥方,王妃可用了沒有?”


    他不會說漢話,非得要霍西洲不厭其煩地翻一遍。


    燕攸寧視線凝定,臉上綻開了一朵笑容:“用了啊。”


    大巫彎腰笑道:“小的給王妃重新開一副藥方,這副藥方需要外用。”


    說完,見燕攸寧側耳傾聽,並無回應,知曉她聽不懂自己的西聖國語言,大巫便扭頭,轉向身後板著一張冷臉的霍西洲,霍西洲回敬了他一眼,啟唇,將他剛剛用西聖語言說的話為王妃翻譯了一遍。


    燕攸寧於是聽懂了,她也聽懂了霍西洲口吻當中的不耐煩,善於去辨析人的喜怒心緒的燕攸寧,立刻猜想道,或許是今日與高黎王子相談不甚融洽?


    霍西洲從身後推了西夷大巫一跟頭,令他速去拿藥。


    大巫連聲稱是,屁股尿流就走了,頗有其主之風。


    人走以後,霍西洲挨著王妃坐了下來,專心致誌地看她插花。


    不過她插花的手藝卻是可謂一般般,紅的紫的雜亂無序,但因為她眼睛看不見,身旁的人不會去打擊王妃的信心,隻能昧著良心說插得好看。燕攸寧小巧的雙手白皙而幹淨,宛若蔥根一樣,五指的指根之下還有四個小小的漩渦兒。


    “王爺,”燕攸寧信手拾起一支白海棠,用剪子裁剪著海棠葉,笑問,“你和高黎王子談得如何?”


    霍西洲道:“沒甚可聊。”


    燕攸寧“哦”了一聲,皺眉道:“你可千萬不要因為我,答應什麽喪權辱國的條約,我的眼睛不足惜,一切長淵軍為重。”


    聽她這麽一副“你心裏必然江山不如美人”的自信口吻,確實逗笑了霍西洲,他抬起手捏了一下燕攸寧的耳朵,揉得她耳朵發紅,嗔他,埋怨他,霍西洲道:“王妃好大的自信,倒是一定覺得,我為了你就答應了什麽喪權辱國的條約?”


    “那高黎王子不可能白白將一個大巫送給你。”燕攸寧想了想,又道,“你不是說了嗎,他在陛下麵前求得了一個恩典,現在,人送給你了,這中間巨大的轉變,值得他好好地敲詐長淵王一筆了。”


    “王妃,甚是聰慧!”霍西洲哈哈大笑。


    燕攸寧直顰蹙柳葉眉,也無心插花了,“你快說,你到底答應了什麽?”


    已經差一點失去過霍西洲,也已經徹底地失去了緋衣,雖然重活了一世,燕攸寧的心中也仍然沒底,一切都有可能發生,而前世那樣的結局,更令她恐懼不敢再來一遍。現在,他們必須步步為營,不能仗著有前世的記憶,便為所欲為。


    霍西洲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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