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攸寧方才聽他說的是“請”,有些好奇:“你們早就談好了?”


    但身旁卻短暫地沒有聲息,過了片刻,才聽霍西洲說道:“不,等他到了長安,我將他抓來給你看病。”


    “……”長淵王辦事自有他的風格。


    “但是,”燕攸寧也側身過去,忽然就伸出手抱緊了霍西洲的肩背,將整個人貼在他的胸口,在他的懷中猶如歸巢的小鳥棲息,“你可還記得,前世,西夷妄圖挑戰大周,他們用我身上的一塊貼身玉佩為引,引起大周與西夷雙方勇士的爭奪,而就是在那一場,你被李萇……”


    霍西洲倏然垂下目光,打斷了她的話:“阿胭,你是怎麽知道的?”


    他記得當初他在洞房裏並沒有說這句話。


    他那時隻覺得,前塵已了,李萇已經死了,在人身後編排,不是君子所為,何況洞房花燭時分,燕攸寧已經是他的王妃,他更沒這個必要。


    燕攸寧的臉色瞬間凝滯,過了好半晌,才幽幽道:“是燕夜紫對我說的。”


    霍西洲猜想,上輩子他既然死了,那麽奪得天下的無外乎兩人,一則是左仆射,一則是周驃,而燕夜紫則是周驃之妻。


    但霍西洲依然感到奇怪:“她為何要對你說這些。”


    “可能是人之將死吧,她對我也沒了什麽顧忌。”燕攸寧自嘲一笑道。


    霍西洲的臂膀收緊,露出吃驚的神色。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不該吃驚。


    不管是誰得了天下,他們都會對這個二嫁賊佞的前皇後不得善了。看來,阿胭應該受了他們利用,當初她身旁那個給自己送相思之物的名叫秋雯的婢女,是受人買通。怪他當時一心狂喜,被她竟愛著自己這種虛無縹緲的謊話所欺騙,沒有細思當中的蹊蹺。


    燕攸寧又沉默了一下,前世的事還是輕易過不了,她歎了口氣:“我死了呀,夫君,我和你一天死的,而且也是喝的那杯一模一樣的毒酒。”


    是她犯了蠢,想來,如果不是她聽信左仆射的誘騙,如果不是她懷疑霍西洲娶她蓄意報複,最後的結局定會有所不同。她的一念之差,鑄成了無可挽回的大錯。


    “我想,臨死前的時候,我應該是覺得,我是你的妻子吧,所以選了飲鴆自殺。”


    難言相信,燕攸寧的眼眸烏溜溜的,卻什麽都無法看見,她看不見霍西洲此刻俊臉上微微扭曲的肌肉,隨跳動的青筋抽動了數下,震驚散去之後,他隻能用力抱緊她,將臉埋入她濃密的烏發間,嗓音低沉而陰鬱:“不要攔我,我必殺東淄王側妃。”


    燕攸寧道:“我這麽說不是偽善,但是,大局為重,現在不是明著開罪於李萇的時候,夫君,你還需要幾年的時間,等這天下按照它既定的走勢,如同前世爭儲一樣再次大亂。不亂,則不興,不破,則不立。”


    她摸到霍西洲發涼的掌心,揉了揉霍西洲堅實的不可撼動的腕骨,低聲道:“你放心,這一次我絕對不給你扯後腿的。”


    “想要天下,那就去要,天子將崩,宗室子弟沒一個如你,亂世勝者為王,各憑本事。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這樣的話,溫柔而有力。霍西洲的心髒急促而劇烈地搏動,令他整個人血脈賁張。


    第80章 嘰裏咕嚕,咕嚕嘰裏。


    自從那日在留侯府, 與霍西洲不歡而散以後,林侯足足閉門不出有五日,謝客, 一律不見。


    他將自己鎖在兵器庫房中, 一待就不肯出來,除了日常的飲食與恭桶需換, 沒有人可以接觸侯爺。而且就在他們進去看望林侯,也發現, 林侯正在揮汗如雨地練武, 槍、劍、刀、戟、铩、流星錘、九節鞭。兵器到最後胡亂散了一地, 下人們不敢近前, 生怕不小心踩著一腳,將吃食都放在屋外就走了。


    他們不得不去通知郡主, 讓郡主想個辦法勸說侯爺。


    林墨池趕回長安,當先就是去看望父親,知他已經鎖門五日, 便強迫命令下人將門閂割開,她踹門舉步入內, “爹。”


    林侯汗出如漿, 整張臉充血通紅, 卻又頹喪無比, 坐倒於一片利器當中, 亂發滴汗入頸, 林墨池當即心跳猶如停了, 衝將上前,探看林侯是否有受傷。


    “爹,您這是怎麽了?”


    林侯道:“想必你也知道了。”


    林墨池這兩年身在北地駐守, 但卻也的確聽說了聲名鵲起的長淵軍,以及近來,受朝廷招安,長淵軍主帥霍西洲率部下入京受封。


    起初她也心有狐疑,直至天子將賜婚的聖旨頒給霍西洲,霍西洲迎娶永寧郡主燕攸寧,林墨池才終於肯相信,那是兩年前,就該死在南蠻疆場的那個男人。


    她咬了咬唇,“爹,項氏餘孽不能留!”


    “我又何嚐不知!”林侯眼眸恍惚,頹然道,“但是,女兒,你有證據,能夠證明霍西洲他是項昀的後人?”


    林墨池的下唇嗑出了深可見血的牙痕,她切聲道:“總會有。”


    林侯搖頭,“不。西夷已經向天子呈遞了朝覲的文牒,再加上北疆的戰事一觸即發,長雲西接西夷,北壤胡族,長淵軍戰則必勝氣勢雄渾,遠非我大周的將士可比,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令朝廷招安霍西洲的計劃破滅,一旦兩方興戰竊我中原,則殺戮四野,你的老父我,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那爹你……”


    “可是這項家的餘孽不能留!他如今在長安,於陛下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我一時還摸不透他的目的為何……”


    林侯痛感自己無力。若是自己未曾廉頗老矣,還有那個能力迎戰四合,豈會落得個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局麵。


    林墨池將老父扶起,“爹你放心,這次女兒回長安,最重要的目的就迎接西夷的朝覲,想西夷狼子野心,趁機圖謀我大周,女兒決不能容。”


    林侯深感欣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好,我女兒有如此心誌,誰說生女不如男。”


    盛夏七月初六,西夷使臣進駐長安,為天可汗賀壽。


    天子聞之大喜,特此衡蕉館借西夷使臣暫住。


    七月初七,是大周民間的乞巧節,也是男女相會互通心意的好節日,這一日熱鬧非凡,從白天開始,街市頭就在布置花燈,準備夜裏的狂歡達旦。


    燕攸寧本來對此沒有興趣,看不見五色琉璃的燈,璀璨絢麗的煙火,隻能聽到嘔啞嘲哳的喧嘩,和摩肩接踵人擠人、人踩人的憋悶無力,她還是不要去湊熱鬧為好。因此就在停雁山莊,讓抱琴、司棋、侍書和蘊畫幾人準備巧果與針線,自行慶祝。


    待到午後,一個穿紅掛綠、頭戴雞毛氈帽,頸懸珍珠金石鏈子的西夷人被霍西洲一隻胳膊拎著,猶如抓小雞一樣從停雁山莊前門拎到了後院。西夷人嘴裏念念叨叨,憤恨有詞:“你們中原人都是這麽粗魯的嘛!”


    李圖南、孫倬等人聽到的是:“嘰裏咕嚕,咕嚕嘰裏。”


    霍西洲將他一路送到廳中,對身後孫倬道:“去請王妃來。”


    便將那個不斷反抗的西夷人按在了圈椅上,不許他再逃跑,西夷人膚色白皙如雪,但身材卻極為粗獷,可惜碰上王爺這麽個非人的妖孽,還是逃不過被壓製得不能喘氣的厄運,於是他嘴裏不忿地罵個不停:


    “嘰裏咕嚕,咕嚕嘰裏!”


    稍後,孫倬將一臉茫然的燕攸寧請來,燕攸寧邁入廳中,聽到的第一句就是來勢洶洶的仿佛在罵街的話:“嘰裏咕嚕!”


    “……”燕攸寧腳步一頓,“什麽?”


    霍西洲歉然道:“莫在意,這是那個西夷的大巫,我叫他來給你看眼睛。”


    那西夷人猶如唱雙簧一樣,霍西洲在說,他就開罵:“嘰裏咕嚕!嘰裏咕嚕!”


    “……”燕攸寧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好像,他不太情願的樣子。”


    霍西洲道:“你不必擔心,我教他肯,他必然肯。”


    說完一拍西夷人的肩膀,拍開了他的穴道,將他一臂送上前,自己握住王妃的手,哄她坐下。


    燕攸寧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自己的眼皮就被一隻手給撥開了,她好奇地道:“先生真的有辦法麽?”


    那人回她一句“嘰裏咕嚕”,她也沒懂,於是對霍西洲笑道:“這樣,他就算有方子,可他說的話,咱們聽不懂啊,上哪兒抓藥?”


    “嘰裏咕嚕。”


    西夷大巫繞著燕攸寧走了一圈,在她的腦袋上摁了幾個地方,奇怪他下手的地方同中原所說的穴位不是一回事,但按下來,卻似乎有某種奇效。


    燕攸寧被他摁得好幾個地方都脹痛不已,正苦於這酷刑不知何時可以結束,那西夷大巫已經檢查完畢,他開始對霍西洲輸出:“嘰裏咕嚕!嘰裏咕嚕!嘰裏咕嚕!”


    漫長的一頓咕嚕之後,燕攸寧覺得自己耳膜生疼,都幾乎要炸裂了,霍西洲握住她纖細的腕子,對她說“沒事”,接著衝那大巫失去耐性地問道:“到底能不能治?”


    “嘰裏咕嚕!”


    不知道那老東西說了句什麽,孫倬隻看見王爺的眉頭擰成了川字。


    “需要三年?”


    王爺勃然大怒,“若是三年治不好呢?我白白浪費求醫三年的機會?”


    真神奇,王爺居然能聽懂他那雞叫一樣的鬼話。


    接著那西夷大巫又說了一句什麽。


    霍西洲遲疑了片刻,“果真能治?若你肯定,倒也可以,你留在王妃身邊三年,為她治眼睛,寸步不許離。”


    這句話就炸了那西夷人的鍋,他登時暴跳起來,兩隻手舉得高高的,痛斥霍西洲,中間間雜了一句他們都能聽懂的中原名言:“你無恥!”


    於是孫倬猜出來,他的大意一定是說,我一個西夷人,怎能留在你個漢人王爺的身邊三年?不可能,你這人無恥,胡鬧,忒也過分!


    霍西洲冷哼:“你侍奉何人?”


    這西夷人對聽懂中原話沒有任何障礙,也能說簡短的漢話,回了霍西洲一句:“高黎王子。”


    “好,本王就找你的高黎王子!留下藥方,走人。”


    整個談判一氣嗬成,霍西洲根本沒給那西夷大巫以任何喘氣的機會。


    大巫很快草書了一張方子,屁股尿流離去。


    燕攸寧一顆心鬧得七上八下的,惴惴問:“他說什麽?”


    霍西洲安撫她不必擔憂:“他說有法治你的眼睛,但需要三年,藥方要隨時而變化,且間隔時日要輔以今日這樣的按摩。我已讓他留下了現階段的藥,之後,我就向高黎將他討來。”


    孫倬上前一步,“王爺,他的話不知道是否可信,萬一他胡亂用藥……王爺,可得小心呐。”畢竟這可是為王妃治眼睛,容不得一絲差錯。


    霍西洲垂眸看了眼手中的藥方,上麵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蚯蚓文字。


    燕攸寧自己看不見,也不曉得那西夷大巫長得什麽模樣,隻是聽到他和霍西洲嘰裏咕嚕地對話,覺得十分好笑,“王爺,你就不怕將人家弄逆反了,一副藥毒死了我?”


    霍西洲皺眉:“借他十膽,他也不敢。”


    燕攸寧掩唇偷笑。


    孫倬盯著霍西洲手中的藥方子看,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門道來,很是詫異:“王爺,這上頭寫的什麽?怎麽抓藥?”


    霍西洲道:“容易,長安西市胡商甚多,你們去抓幾個精通漢話的過來問話,翻譯一下便可得知。”


    於是孫倬就更詫異:“王爺你看不懂?”


    方才王爺和那個西夷大巫對答如流,可見是精通西夷語言,孫倬還以為王爺是個西夷通呢,誰知他看不懂西夷的文字。


    霍西洲淡淡道:“本王隻能聽和說,不能認文字,更不能寫。”


    話音落地,身旁的燕攸寧笑容像炸開了一朵花,“別為難你們王爺啦,他連漢字都不會寫呢。”


    被這麽一說笑,孫倬等與李圖南目光對視,疑惑不解。


    王妃確定?


    他們記得王爺當初給北胡下達戰書,可寫了一篇討伐檄文,洋洋灑灑千餘字一氣嗬成。怎麽在王妃的眼底,王爺似乎是個白字先生?


    他們不禁更好奇地看向霍西洲。王爺垂眸斂唇,右臂從圈椅欄伸向外邊垂落,一動不動,似在凝思。


    不過更使他們好奇地是另外一件,孫倬就直言不諱了:“咱們長雲與西夷雖然接壤,但王爺自小流落於外,怎麽就懂得西夷的文字呢?這倒是很奇怪了,畢竟咱們可都聽不懂啊。”


    他們雖然有這個疑問,燕攸寧卻沒有,心想或許是上輩子與西夷起戰事,霍西洲與他們打過幾年的交道,這不足為奇。


    霍西洲看了眼身旁的燕攸寧,見她似乎不困惑也不想問,隻把耳朵稍稍側了過來,他微微揚起唇角:“你婆母是跟隨胡商前來中原定居的西夷人,漢名姓霍。”


    燕攸寧懂了:“哦,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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