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過來。我在這裏,伸手就能碰到。”


    燕攸寧滿懷歡喜,直到奔出竹屋,被腳下枯枝絆倒,“啊”一聲,重重摔入了髒汙泥濘之中,手杖也瞬間不翼而飛。


    “寧寧,想我麽?過來。”


    那道聲音,不斷地回響著,夢魘一般,咒術一般,令人飲鴆止渴不能自已。


    燕攸寧再顧不得自己此刻身在泥裏,艱難地爬向白光和聲音的所在之地。


    素潔的衣衫上布滿汙泥,昔日白膩的臉蛋肌膚,也抹上了無數泥點子,膝頭那層薄薄的綢料褲被水浸濕,濕冷冷地貼著皮膚,可她感受不到。她掙紮了又爬起,走不了兩步,再次因為腳底下凹凸不平的山路滑倒。


    “啊——”


    從竹屋空地上下去,有一道長長的斜坡,燕攸寧神魂失常的情況下已經忘了,腳下一空,身體便沿著山坡滾了下去。


    一直滾到坡下,腳踝傳來鑽心的劇痛,臉也劃破了,汙泥敷在傷口上,激起刺麻的痛感。


    可是那道聲音,還是不遠不近,響在自己的耳畔:“寧寧,我在這裏,我想你,你可想我?”


    想啊。


    很想很想。


    燕攸寧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無力,她用力地拍打身下的水窪,嚎啕大哭起來。


    “洲郎,你在哪,我找不到你……告訴我你在哪……”


    天地無言,唯有密雨簌簌,嘈雜而紛繁地落在自己的耳側。


    她忽然停止了拍打水渦,一瞬間,恍惚也清醒。


    她開始想起來,霍西洲,早在兩年前那場征討南蠻的戰役裏,就已經犧牲了。


    她恨自己如此軟弱,從他不在了以後,就像遊魂野鬼一樣再也無法站起來。她恨自己從前不知珍惜,貪戀權位,逼迫他過早地參軍。更恨,玄蛇教覆滅以後,南蠻投誠,連手刃仇敵的機會也沒有。


    原來是幻覺,是一場夢。


    燕攸寧失魂落魄,臉埋在稀泥中,痛哭不止。


    陳氏這時早已歇下,無論她如何喚,都沒有人出來。


    燕攸寧哭到全身的力氣在逐漸地流失,知道若再不憑借自己爬起來,將不會有人來幫助自己,現在,無依無靠的境地裏,她隻有自己。


    燕攸寧咬緊銀牙,發了狠,撐地起身,可是雙臂已然磕傷,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不得已無力地再一次跌倒。


    一次次地爬起來,又一次次地摔回泥濘。


    全身的力量幾乎被抽幹,再也不能站起,遑論去追逐那道讓她魂魄顛倒的幻影。淚水從眼眶中如潮水湧出,衝刷著臉上頑固黏合的髒汙,洗出兩道白雪般明澈剔透的淚痕。


    最後一次,燕攸寧終於憑借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可是腦中卻是天旋地轉,麵前交織的幻光不斷地閃過,仿佛有一道渾身浴血的身影,立在遙遠的那座山頭。


    他的身姿筆挺,若崖岸青鬆,巉然岩礁,巋然已千年,手中的劍鋒拂下三尺雪芒,劍刃上血跡猶在。


    她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要朝著那道身影追逐而去,可看不見腳下,再度被風雨雷電劈落的殘枝絆倒,身體朝前趔趄出去。


    這一次,她跌入了一個像夢一樣溫暖而結實,仿佛裹著甜蜜的瓊漿般的懷抱。


    意識模糊了下去。


    隻記得自己恍惚好像用雙臂攀住了他的脖頸,往上,是被雨水淋濕的皮膚,帶著火一般的燙意。


    雙臂無力地垂落,折騰了這麽久,燕攸寧沉沉地暈睡了過去,人事不知。


    第63章 往死而生


    空山掛雨, 泠泠瀧瀧。一座巨大的砌成鬥拱飛簷的正殿之後,青崖若點黛,素湍如委練。細雨中, 瀑布衝刷而下的巨大聲響, 猶如奔雷隱動,四時不斷。


    博古架於地麵投出蠟燭所照的層層密影, 香幾漆案上,茶香嫋嫋。


    朦朧的水霧氤氳了麵前英俊男人沉毅的麵容, 從霧色之中緩慢地透出堅毅而鋒利的下頜輪廓。一張還過於年輕的臉上, 神情卻仿佛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年紀的老成穩重。


    對麵觀主輕揮了一把拂塵, 步到漆案旁, 與他相對而坐。


    “居士,如何稱呼?”


    觀主不管對誰都是笑眯眯的, 極其溫和,仿佛長輩對著小孩兒那樣,充滿了殷殷關切。


    “長淵。”


    男人眼瞼微微一翻, 手中的茶盞不輕不重地落在了漆案上,修長的手指緩慢地擦過杯沿。


    “那便是, 長淵居士。”觀主捋須, 想了想, 心念頗動, 眼睛裏猶如閃爍著八卦之光, “噫, 可是近日從西境前來長安受封的長淵王?沒想到觀中簡陋, 竟然能遇長淵王閣下親臨,實乃蓬蓽生輝。”


    觀主的吹捧漫不經心,男人並不放心上, 待觀主停下來之後,揚聲道:“有事請教。”


    觀主揮衣袖,笑眯眯的:“居士但問無妨,貧道知則無不言。”


    “我平生所曆,猶如鏡花一夢,虛虛實實,真假難辨,今日與觀主,於青霞山中相遇的現世,或為夢境?”男人的神色極其認真。


    觀主微笑:“居士在說胡話了。”


    就在對麵的男人怔了怔,隨即緩慢地沉下麵色之時,觀主突然想起來這是尊厲害的殺神,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為氣勢所動,不敢再繼續說笑,忙搖腦袋:“居士近日是遇到了煩心事,導致憂思深重?”


    “不妨說出來,”不待男人回答,觀主微笑道,“貧道或許能為居士解惑。”


    “實不相瞞,”男人神色凝定,啟唇道,“我疑心,這世上存在著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與現世一模一樣,而又如分岔的河流,走向不同的世界。”


    觀主道:“河流的走向縱然有不同,然百川到海,終是殊途而同歸的,居士你又何須介懷?”


    “殊途……而同歸?”


    男人緩慢地咀嚼著這幾個字,臉上的神色卻是越來越暗,隱隱露出陰鷙。


    觀主喟然長歎,覺得自己似乎是說錯了話,令長淵王的理解出現了偏差。


    正要好好找補一番,男人本已握在了手裏的杯盞重重地落在了香幾漆案之上,未能飲盡的茶水濺落於黝黑手背,茶香四溢。


    “居士!”


    男人轉身走向門,但被觀主喚住,他略停了一下腳步,與倚立門邊的副將李圖南目光碰上。


    觀主搖著拂塵,緩慢地起身,麵對著他闊肩窄腰的背影道:“居士,一條河流已經走叉了,沿途的風景自然發生了改變,縱然東流入海,焉知,與原來它所匯入的還是同樣一片海呢?居士自身天生祥雲五彩,正是一個影響天下大勢的人呐。”


    而霍西洲已經出門去,不再回頭。


    李圖南沉默寡言、戰戰兢兢地跟在王爺身後,想遞傘又不大敢,唯恐給王爺雪上加霜。


    天下著牽絲雨,但這紫雲觀一年四季香火不斷,坐落在主殿前的是一座許願池。


    晨曦薄晝之色靜謐地披於樹冠碩大,宛如參天傘蓋的老樹上,那樹上密得像螞蟻的紅綢子,則是一根一根許願帶,因為被雨水惹濕,已經不在隨風拂動。


    香客如織,來來往往。


    燕攸寧撐著一把竹骨傘,傘麵上盛開著朵朵粉紅牡丹,花朵如盤大小,色澤鮮妍欲滴,靜止得猶如一幅足可裝裱的墨畫。她掌中握著一根紅色的綢帶,在默默裏數著,第五百二十一次許願,但願能夠成功。


    ——願霍西洲,長樂順遂,世世無虞。


    ——願霍西洲,能入我夢中,弟子甘願永眠不醒。


    隨即,循著一次又一次摸索出來的經驗,將紅綢拋出。


    緋衣不在身邊,她也不曉得結果。


    但心中說實在的,已不抱什麽期望。


    傘下邊,一隻小腦袋瓜鑽了進來,偷偷打量她的眼睛,疑惑地看了半晌,“姊姊,你看不到嗎?”


    燕攸寧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兒,但察覺得出來小孩兒沒惡意,於是點頭,試著展露笑容:“嗯,看不到。”


    那小孩兒便驚叫道:“那姊姊你好厲害,你看不到,可是那根紅綢高高地掛上了樹梢!”


    霎時,燕攸寧握住竹杖的手收緊,猶如靈魂出竅。


    “真的麽?”


    那小孩兒叉腰道:“真的!可惜姊姊你看不見,我阿爽不騙人的!”


    說完這話沒多久,阿爽就被他催促的娘親牽著手拽走了。


    燕攸寧一動不動地停在原地,雨勢大了一些,紛亂不絕地打在油紙麵的傘上,那聲音分明輕細,仿佛繡花針落在地麵,可在燕攸寧的耳中卻放得極大。


    是真的嗎?


    老天是錯聽了她內心的祝禱嗎?


    她慌慌張張地撐著傘,拄著竹杖下台階去。


    遠遠地,在那一簾密雨之中,立著兩個人,身材修長挺拔,靜默如石。


    李圖南費力地撐著傘遮過王爺的頭,踮腳站得過於吃勁兒,但還是不免順著王爺的目光注意到那道輕薄得似要與雨絲化去的身影,困惑不已:“咦?是個盲女。”


    說罷他眼睛驟然發亮,嘴如放炮似的道:“王爺,我突然想了起來,這女人,應該是夏國公家的永寧郡主,得了病,養在紫雲觀後山的。”


    他嘖嘖低語:“也不知道是什麽病,那夏國公如此狠心,這麽久了都不把女兒接回長安,應該是很難治了。”


    霍西洲沉默半晌之後,接過了李圖南掌心的傘骨,獨行下階而去。


    李圖南不明就裏,來中原沒多久,隻是隱隱約約聽人提起過王爺和夏國公府有段淵源,卻不曉得有何隱情在裏邊,嘀嘀咕咕地跟上霍西洲,才發覺王爺確實來了長安之後全身透著古怪,他下觀前台階的方向,居然是往永寧郡主那方向去的。


    這看著,既不像有恩,也不像有仇的樣子,李圖南實在不懂了,搔著後腦勺,勉強跟上王爺的腳步。


    那永寧郡主是個雙目已瞎之人,一隻手握住竹杖,一隻手撐著油紙傘,步履匆忙,幸而她熟悉這裏,來來回回走過千百遍了,才不至於被絆倒。


    可是雨天路滑,腳下的繡鞋呲溜一聲,柔軟的楊柳腰朝後仰倒,李圖南瞳孔震驚,作為一個憐香惜玉的正人君子他立刻就要搶上前去,不過晚了一步,王爺扶住了她。


    穩住她身形,托住她後腰,隨即慢慢將她扶正,撤回了右手。


    燕攸寧感覺到那股炙熱的力量在消去,對方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應就隻是見她這個盲女行動不便,所以上前搭了把手,燕攸寧絕不是不識好歹的人,立刻便道謝道:“多謝。”


    竹篙輕輕地點在地上,發出沉而緩的“咚”的一聲。


    她在重新尋找方向。


    霍西洲袖中的手收緊,望著她漆黑無光、壓根沒有看到自己轉過去的眸,猶如被一劍貫心。


    他閉了閉眼,緩慢地呼出一口氣,轉身欲離。


    而憐香惜玉的李圖南已經上前一把握住了燕攸寧的傘,她不得不因此停下:“恩公,你有事嗎?”


    李圖南被這聲恩公喚得麵紅耳赤,不好意思地說道:“娘子住哪兒?一個人回去多不方便,我送你?”


    說完,他偷瞟了她真正的恩公一眼,王爺那張臉上實在沒表情,或者,那張冷酷的像從煉獄裏爬出來的臉反正看不出表情。那,姑且就當王爺答應了,送佛送到西,畢竟是他自己先拔腿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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