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


    霍西洲打定主意,停在那扇破了一角漏進來尚有些微料峭的夜風的門前,呼吸凝定,隨即伸手,拉開了破門。


    燕攸寧就停在門外,懷中抱著一卷淡綠的草席,臂彎裏勾著一隻精致的八角食盒,她的素麵從那張卷得工工整整用緗綢纏好的草席後露出來,正是粉腮紅潤,如新荔初發,秀眸清豔,若秋水盈波,眼睛隻輕輕撲朔一下,便仿佛在他的心裏卷起了滔天海浪。


    霍西洲蹭地讓開道,一張臉垂得低低的,再也不敢看娘子一眼。


    燕攸寧便抱著草席拎著食盒進去,將草席抱到她的榻前,抽開緗綢,打開來,一絲不苟地鋪上,用被子嚴嚴實實地將它蓋好。


    等料理完這一切,燕攸寧轉過身,看了眼四周,除了一張榻,兩根礙事的頂梁柱,再就是一張高腳凳,並澡盆等物,別無其他,連燈油都不剩多少了,屋子裏黯淡得很。


    她再看他,還是那一身破破爛爛的舊衣,雙手藏在袖中,一動不動地似塊木頭樁子杵在那兒,燕攸寧突然就氣不打一處來:“霍西洲,我給你買的衣服你為什麽不穿!”


    霍西洲一愣,本以為娘子深夜來發落自己,必是因為昨天之事,不會讓他有什麽好果子吃,他已經做好了求全的準備,沒有想到,娘子先來質問的,竟是這麽一件在娘子看來,好像應該無足輕重的小事。


    “我……”


    “衣服呢?”


    燕攸寧跨上前一步,黑眸沉沉,逼視著霍西洲,質問。


    麵對燕攸寧的步步緊逼,霍西洲隻是驚異,並啞口無言。


    燕攸寧有時就恨他是個啞巴,再踏上前半步,與霍西洲的胸膛隔了一拳的距離,將他逼到牆根上,幾乎就要將身子貼上去了,“你嫌棄我給你買的衣服?”


    霍西洲立刻搖頭。


    “說,衣服呢?”


    霍西洲無奈,隻好將鎖好的衣箱從床底下暗無天日的角落裏拖出來,取下上麵鎮壓的馬蹄鐵和樸刀等物,打開衣箱。燕攸寧探腰往裏瞥了幾眼,那幾身裳教他疊好了工工整整收藏在最上麵一層,還有平時罕少用的她賜的一些香油香皂等物,一並妥帖地收藏在裏邊,唯恐沾了灰似的,把瓶瓶罐罐的通通用油紙都裹嚴實了。


    燕攸寧恍然大悟,頓時哭笑不得:“你藏起來幹嘛!又不是什麽值錢的,不用多半也都發臭了壞了,物品就要發揮它的價值,不然它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霍西洲停在那方燈油燒出的蜜蠟光找不到的黑暗隱蔽之處,或許是因為太暗,娘子看不清他的臉,才好壯起慫人膽,悶悶地道:“它們的意義對奴來說,便是收藏起來。娘子給的好物,奴不配用。”


    燕攸寧拗了眉頭,“不許說‘奴’字,我準你在我麵前不必如此自貶。”


    她喜歡霍西洲喜歡她,但不代表她喜歡一個沒有尊嚴的男人在她麵前唯唯諾諾。


    霍西洲雖是沉默,但仍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好在他不拘泥這一點。燕攸寧舒了口氣。


    她將食盒單獨拎過來,放在一旁高腳凳上,揭開蓋兒,撲麵而來一股濃鬱的熱香,與霍西洲平日裏吃的幹饃和菜餅截然不同,任誰聞見了都會饞蟲大作五髒廟,霍西洲當然是不會例外,但他還不敢過去。


    燕攸寧道:“你早晨發燒,一直也沒吃什麽東西,定是餓了,我給你準備了幾樣小食,金銀焦炙牡丹餅,芙蓉鴛鴦玉膾、四軟焙羊腰羹,嚐嚐?”


    她令霍西洲過去,他便聽從吩咐行事。娘子在她準備的晚膳裏,精心放了不少的藥材,譬如枸杞、山藥、蓯蓉等,不少是壯陽補腎的。


    燕攸寧又從最底下一層食盒裏端出了一碗雪白的乳膏,“這是用馬奶煉製的精馬乳,用小火烘焙了幾個時辰,才精煉成現在這模樣,我放了糖,不知道你口味,所以隨意摻了些杏仁、葡萄幹、幹桂花、芋粉圓子,你嚐嚐?”


    霍西洲一看,果然如她所言,雪白的乳湯凝凍成膏,宛如脂油般軟彈,上麵紫的紅的黃的碎小食點綴,香氣互相穿插,隨著熱霧一縷一縷地氤氳起來,嗆人鼻尖,引人垂涎。


    “娘子……”


    但霍西洲太迷惑,因為他還不明白,自己還能得到娘子這般的眷顧和青睞,在他明明心懷不軌,惹惱了她之後。


    她不怪罪自己了嗎?


    她對自己好,又是什麽意思?


    難道,他可以繼續懷著這卑微如塵土的心情,偷摸地喜歡著她?


    燕攸寧停在霍西洲的跟前,素手托著湯碗,知道他現在心有芥蒂和防備,定是為了昨晚之事,她說來也很是後悔。


    差點兒親手斷送了一個男人的未來,也斷送了自己後半生的幸福。


    怪她年少無知,嬌縱任性,還不知道,對有些男人來說,這樣的酷刑比死還令他們難以接受。


    前世洞房花燭的那一夜,霍西洲是不怪罪自己了,但那也是默默消化了十年,興許才淡忘了舊仇,這才一天而已,自己施加這點兒恩惠,就想不動聲色地抹平一切,未免有點妄想。


    想了想,還是該對霍西洲認認真真道個歉,保證一下。


    “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反應太激烈了,對不住你。”


    霍西洲靜默地聽著,那張黝黑如炭的臉孔看不出多餘的表情,隻有瞳孔在微微放大。


    燕攸寧將奶膏拿給他,遞到他麵前:“你要是不怪我,就喝了它,昨天的事咱們就忘了……以後……”


    她頓了一下,俏若桃花的粉麵微微滾紅。


    “我再也不打它的主意了。”


    霍西洲一愣,脫口道:“什麽?”


    什麽主意?他聽不明白。


    “我是說……”說完,燕攸寧這張少女的皮禁不得她內心住著的那個老練的靈魂這麽折騰,已經紅成了鮮蝦,從喉管到齒關都極為排斥說出那幾個字,但卻硬生生被脅迫著說了出來,“小西洲!懂了?”


    第11章 抓住他的心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長安城郊這偌大一片馬場,雲腳低垂,旭日朗照在廣袤的綠茵之上,風一吹,隱隱露出遠處橫斜的十七八個草料垛子,乖馴的雲團似的小羊伸長了脖子倚在草垛邊啃食鮮美的青草。


    那是燕攸寧自己散養的一隻小羊,年前從城中一個屠戶手裏救下來的。這小羊羔離了群,獨行到長安城外被擒,燕攸寧碰巧遇見了,當時自憐身世,一時心軟花了點錢把它從屠戶手裏救了出來,從此便一直帶在馬場這邊養著了。


    霍西洲一個人在露台上坐著,手裏握著一根馬鞭,望著遠處整裝待發的貴人們,似乎各自在與自己的馬兒打交道。今日本該由他遛那匹大黑馬,但那匹馬一早讓大娘子挑了去了,她今日想用那匹娘子最喜歡的威武不凡的大黑馬替她爭風頭。


    “霍西洲。”


    身後娘子喚他。


    霍西洲立刻起身轉過頭來,隻見娘子仍舊拎著昨日那隻做工精美的食盒,一步跨到了他的麵前,坐到他旁側,令他也坐回去,等霍西洲照辦,她又將屁股朝他挪了挪,直到靠得很近,才將盒子打開,“你看,三絲麒麟糕、去骨魚羹、烏梅湯,我特地做的,嚐嚐?”


    “娘子……”


    霍西洲頗覺意外。


    昨夜裏,娘子也拿了很多美食過來,盯著他吃,回去以後,他看著那還熱氣騰騰的殘肴,便沒有忍住,吃了個精光不剩。佳肴味道很美,但他實在不成樣子,於是趁夜裏打了井水將杯盤全洗幹淨了,以免被娘子看出他急於滿足口腹之欲,醜態畢露。


    燕攸寧捧起那一疊糕點,遞給他,“你吃一點,看看好不好吃。”


    霍西洲無法拒絕,隻好拾起了一塊麒麟糕,兩隻指頭拈著,慢慢吞吞、磨磨蹭蹭放在嘴邊,用上唇和下唇抿了一下,抿了一口碎屑下來。


    燕攸寧本來在看那邊戰局,不留神回過頭來,就見到這弄巧成拙的男人,為了裝得矜持端莊一點,結果吃得滿嘴都是碎末,一個大糙漢為了拿塊糕點手都快翹成蘭花指了,燕攸寧本來神色古怪,但見他一臉認真,渾然不知何處不妥的模樣,實在是忍俊不禁,便破出了一絲笑音,趕緊從腰間取出一條絲羅帕子出來,裹了手指替他擦嘴。


    霍西洲從沒有如此近距離地得到過娘子的垂憐,嚇得身體緊繃,恨不能當場表演一個縮骨功給娘子欣賞一下。


    他的身體本來是反射性地朝後一彈,燕攸寧卻揪住了他的臂膀,低低地道:“你別動。”


    她聲音柔軟,可能因為國公府的那位姨娘出身江南,帶點江南清脆的吳儂軟語之感,娘子依從姨娘長大,口音也是不可避免沾惹了一些,雖溫柔嬌脆,卻蘊有力量。


    他仿佛中了蠱一般,果然再也不敢有所動彈。


    燕攸寧拿帕子擦幹淨他的嘴唇,笑靨如花地將帕子塞到他手裏:“敞開了肚皮吃,我許你吃。吃相難看不要緊,反正沒有不相幹的人看到,你越狼吞虎咽,越說明我的廚藝好,我很歡喜。”


    霍西洲的腦中嗡嗡地響了片刻,愈發拿不定主意。


    娘子為何突然待他如此之好?


    昨天她說,不會再對他的……動心思……


    想想都教人臉紅心跳。


    那邊的馬球賽已經開場了。


    燕夜紫與宜芳縣主為一隊,清河郡主與永嘉郡主為一隊,雙方各從家仆中挑了幾個精明強幹的小廝出來。


    在大周,在長安,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賤籍奴仆,人人皆會打馬球,並且都是各種好手。馬球可以說是最風靡當時的一項戶外運動,燕攸寧還記得,前世霍西洲都已經兵至長安了,皇城將破,那群樂天不愁的紈絝子弟還在各地圈畫地盤擊鞠遊樂。


    那邊已經開始了,雙方先以分曹決定勝負,定下誰先出球的規則,接著便是一聲鼙鼓擊響,但見煙塵漫卷,雙方已經纏鬥作一團,看起來實在是難分勝負。


    燕攸寧留意著戰況,猝不及防,那碟麒麟糕已經沒了,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隻見霍西洲揪開了水袋咕噥咕噥地往喉嚨裏灌水。


    他仰著頭,那水大批量湧出,不及吞咽的,從嘴唇邊溢出,沿著修長的喉頸和那過分性感的喉結滑落下來,沒入棉服衣料深處,滾進不可見人的胸肌中……


    燕攸寧看迷瞪了,一動難動地,移不開眼。


    霍西洲飲足水,放下水袋,用衣袖擦拭嘴唇,察覺到娘子似乎在暗窺自己,他扭過頭,燕攸寧也飛快收回目光。霍西洲困惑,“娘子,為何看我?”


    燕攸寧用咳嗽掩飾內心小小的慌亂,轉頭就說到了別事,道:“其實昨日留侯世子來過,是陳瑛替你求來的,他知道留侯世子欣賞你,本想借世子之手將你救下。昨日世子也跟我說,他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材,想送你去荊州投奔戚夢白。”


    霍西洲搖頭:“我不去。”


    燕攸寧下意識就問:“為何?”


    雖然她知道戚夢白那人度量狹小不能容人,不願放霍西洲去,但他自己,麵對這麽個大好的機會,居然也不想去。


    她話音一落,正好撞上霍西洲凝視著自己的雙眸,那裏頭似有些隻可意會的纏綿的情愫在勾動,雖則隻有那麽瞬間,他立刻將所有的悸動收斂得無比妥帖,一絲端倪都不再露出。


    為何不願去?


    因為她啊!


    “娘子對霍西洲恩重如山!”


    燕攸寧的心跳動得仿佛戰場上的鼙鼓,一聲一聲,幾乎連耳膜都要撞破。


    她喃喃地反問道:“為什麽?難道一直做馬奴,對你來說是好事嗎?”


    他有一身才幹,就算現在屈居馬場,他的光芒也不能不令留侯世子這樣的人注意到。何況,她將來是要借著霍西洲這股東風,再度爬到高處,重新主宰自己的人生。她目下確實應該想個好的法子為他安頓一下,讓他能夠迅速成長、崛起。


    最簡潔也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送他去長雲。


    但現在的長雲,還是一塊無人拓荒的千裏野地,那裏的原住民野蠻殘暴,茹毛飲血,與前世她死後魂魄飄過去所見的景象是大相徑庭。她也不知道,當初霍西洲被李萇恩將仇報地打落山崖下後,他得到了什麽奇遇,不但僥幸大難不死,還潛回長雲建立了自己的長淵軍。


    她昨夜一晚上沒能睡好,就是在考慮霍西洲的未來。


    但現在也有比較好的一點是,她目前還不急著將他送走,她首先要做的,是牢牢抓著他的心。


    是要明確這塊看起來很是不開竅的傻木頭,將她視作唯一。


    是要許下終身。


    霍西洲垂下了眼瞼,沉默著,許久之後,這個鋸嘴葫蘆才終於悶悶地道:“娘子對霍西洲恩同再造,隻要娘子想,霍西洲願一輩子做娘子的馬奴、腳踏。”


    甚至是沒有尊嚴的玩物。


    隻要娘子想,霍西洲全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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