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瑛一看,呆若木雞。


    娘子雖然罰了他三個月的月俸,可她賞給自己的這些,可抵得上半年有餘了吧!


    這豈能算是罰?簡直是恩賞了!


    陳瑛不是傻的,不敢不謝恩,捧了銀子和珍珠手串便磕頭,千恩萬謝。


    陳瑛退下時,手裏的財物不慎露了一點亮光教朱八等人看見了,朱八等人心裏又氣又嫉,心道娘子這是徹底變了主意要開始寵幸霍西洲了,這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連根本沒幫上霍西洲什麽忙的陳瑛都跟著得了這麽多財物,這時候,要還看不清風往那邊吹,才是眼瞎心盲!


    朱八身後頭,一人突然湊過來道:“老朱,霍西洲醒了。”


    朱八心神一動,這正是一個好機會,他該好好地負荊請罪一番,與霍西洲和睦修好。遂放亮了眼睛,道:“在哪?前邊帶路!”


    時至日暮,曠野之上吹著不知從何處高崗上俯衝而至的陰風,將霍西洲頭頂的氈帽翎羽吹得獵獵飛揚,他立在暮色殘光多情斜照的光暈裏,手握毛刷衝洗著那匹光彩神燁的黑鬃馬,巨大的一盆水從馬背上兜頭澆落,甩下無數混雜了泥點子的水珠,四濺散開。


    霍西洲沉默而耐心地梳洗著馬毛,好像那頭畜生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樣。朱八遠遠望著那頭洗馬的馬奴,心中暗暗地想道。


    他沒再往那邊過去了,之所以不過去,是因為他發現娘子已經朝霍西洲走了過去,他隻好按捺下來。


    憑霍西洲耳力能聽出身後來了人,他刷馬的手臂停了揮動,隻聽得身後傳來一道脆生生的少女音:“喂,你不好生躺著養傷,做甚麽起來了?”


    霍西洲轉過頭,垂下臉龐,恭恭敬敬地喚道“娘子”。


    燕攸寧道:“喂!我問你話呢,是不是他們叫你做的?是不是朱八他們?”


    霍西洲便有些驚訝地發覺,娘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好像有些義憤填膺。仿佛是為了朱八他們看碟下菜地欺負他而不平一樣。


    他隻好搖搖頭,手中握緊了毛刷。


    他還沒有忘記,娘子是因為什麽緣故要騸了自己。他無從抵賴。


    可是身為一個卑賤的馬奴,他卻管不住自個的心,這是他不能控製住的。他就隻好,盡力控製自己不去與她說話,不去看她那雙美麗而高貴的眼睛,更不去想著,她能對自己有絲毫的上心。這些,他是能夠極其勉強地做到的。


    “霍西洲你個臭啞巴!沒趣!”燕攸寧努了努唇,心道他跟上輩子一點都沒變,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也就前世十年後洞房再見那會兒,可能是久居上位了,才變得不啞了,也就僅僅是不啞而已。


    細想想,他若當時就朝她求證秋雯所拿的所謂“信物”的事,她也不至於看不出這裏頭有蹊蹺,也就不會令他白白丟了命了。


    都是他平時太啞巴惹的禍!燕攸寧氣呼呼地想著。


    霍西洲的毛刷被攥得更緊了,緊到近乎白骨突出,他的聲音變得滯悶:“奴好了,不用養傷。”


    “是嗎?”


    燕攸寧幾分不信,隻是看他一張臉已經恢複了血色,與以往並無不同,略略安心,便也忍住不去探他先前發燒的額頭。


    正在這時,霍西洲背後的馬突然一嘚瑟,甩弄起背上沉甸甸的髒水來。


    馬揚頸一甩,髒汙的水珠沿著鬃毛左右四散飛濺開來,霍西洲背後如同生了眼睛,立刻側開一步站到了燕攸寧的跟前,“啪”地一聲,那大團的水珠就在他背上沉擊撞開,豁濕了他大片的披發和破衣。


    燕攸寧一怔,隻見暮色陰翳裏霍西洲的氈帽淌著水,一滴一滴地從那張英挺黢黑的俊臉上滾落,衝刷濕了他的睫毛,他垂著目光,一動不動地擋在她麵前,卑微而沉默。


    燕攸寧的眼眶突然便熱了起來。


    手指抓住霍西洲臂上的破衣,將他扯開一步。


    霍西洲的臂肉雖然結實,然而被娘子這麽摳抓著,到底是有些難受,稍抬起頭,卻隻見到娘子那有些泛著白光的美眸,瞬也不瞬地凝望著自己,他頓時亂了方寸。


    “娘子,為何這樣看奴……”


    說完,他立刻又把臉埋了下去。


    第9章 霍西洲,你個啞巴


    他的發梢仍然濕漉漉的,淋漓地滴著水,沾濕了的翎羽黏巴巴攢成硬邦邦的一束,氈帽下一雙明亮的閃爍著光芒的眼宛如最純粹的黑曜,有種令人不覺被吸引的魔力。


    燕攸寧以前讀過不知道哪個話本裏的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平心而論她待這個馬奴,除了救命的恩情以外並不能算好,甚至差點兒讓他失去了作為男人的全部尊嚴,而往後的那麽多年,即使她已不在他身邊另嫁他人,他還在苦苦等待,堅守自身,一直未娶。要說他做了長淵王以後,該有很多好女子喜歡他吧,這人,卻癡傻至斯。


    原來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霍西洲就喜歡自己,而且很深了。


    所以看他現在被淋得像隻濕了毛的狗狗,胸口那處格外地泛暖。


    “霍西洲,你個臭啞巴,為什麽不穿我給你買的新衣,穿這身破衣裳出來?”


    她看到他現在這身衣裳,肩膀上都磨出了一個大洞,他卻渾然不覺的模樣,燕攸寧心底沒來由地感到生氣。


    霍西洲順著娘子的目光,微微偏過視線,落在自己的肩頭,才發現自己衣服破了。娘子喜愛潔淨,這麽肮髒的自己,難怪她見了要生氣了,霍西洲壓低嗓音,壓到近乎無聲:“奴要刷馬,不需要穿那麽好。”


    不說倒還好了,燕攸寧的眉目陡然淩厲了起來:“誰給你派的活?回頭我必打他三十大板,給你出出氣!”


    然後,那等在遠處已經無聊到開始掐狗尾巴草編指環的朱八,隱隱約約感到那個卑賤的馬奴似乎瞟了一眼自己。因為隔得太遠,那邊具體光景如何他看不分明,但卻驀地感到毛骨悚然。


    碰巧這日暮時分,馬場廣袤無邊的曠遠裏,緩緩行駛而來一駕馬車,馬車華蓋遙遙,四角懸係風鈴,隨行駛風鈴搖晃相擊,其鳴錚琮如溪水聲。


    朱八眼睛銳利,一眼就認出是老東家夏國公府的馬車,看馬車布置,可知裏頭坐著的是一女子,必是大娘子燕夜紫無疑。


    按說現在馬場當家做主的是燕攸寧,但她也隻是夏國公府的一個不得寵的庶女而已。


    她是姨娘所生,而且,也許是因為這個娘子脾氣又衝又硬,刁鑽潑狠,連她的生母衛姨娘居然也不是很喜歡她,反而更喜歡嫡娘子些,反正這兩年來是一次沒來馬場看望過她。也不知道這個庶娘子在國公府當初怎生得罪了全家人,上到夏國公,下到嫡娘子嫡哥兒,沒一個人喜歡燕攸寧,還把她趕出來,單獨養在馬場。


    這會兒,天色已暮,也不知是出於何等要事,嫡娘子親自出府乘車來了馬場。


    朱八立刻滴溜溜跟上,到燕夜紫的馬車前行禮,安心趴下來當腳踏。


    車門被女侍的素手拉開,燕夜紫錦荔枝紋泥金盤紅如意月裙先露端倪,一隻纖纖蓮足從中踏出,步搖華勝婆娑作鳴,她穩當當地踩在朱八的背上下車,朱八尤嫌與嫡娘子不夠親近,恨不得再讓燕夜紫一腳踩在臉上為好。


    燕夜紫朝四周打量去,暮色四合,闃不見人,草料場累了十七八個草垛子,這會兒也無人看管,零星的幾點歸巢寒鴉發出嘎嘎的啼叫,擾得人心煩,燕夜紫柳葉眉微蹙,問道:“我妹妹呢?”


    朱八回話道:“方才還在那兒的。”


    頓了一下,為了更好地賣主求饒,朱八道:“二娘子不想霍西洲受了傷,對他極是關懷。”


    燕夜紫果然十分詫異:“你說誰?”


    “霍西洲,一個馬奴。”


    朱八從地上爬了起來,撣了撣衣衫上的灰,從容地回話。


    燕夜紫果然很是嫌棄,娥眉蹙得更深。她是沒想到,燕攸寧這兩年在馬場過的竟是這種“逍遙”日子,現在居然淪落到與馬奴調情了,可真是沒見識。隻是,要是燕攸寧繼續如此下去,難保不會丟了夏國公府的臉,雖然她隻是個庶女,但畢竟現在名字還記在族譜裏頭,有爹生沒有娘教,到底是可憐。


    “我去見她。”


    燕夜紫扔下這句話,便動身前往燕攸寧現在的別院。


    別院不大,前後不過二進,出入隻需兩個婢女便能照料得妥帖,但畢竟還是落了些灰,燕夜紫自己跟前的紅櫻和綠筍都是夫人賞賜的,最是伶俐,手腳也幹淨,一進門,燕夜紫便吩咐她們倆給秋雯緋衣搭把手,將她好妹妹的這小院子掃一掃,蔓生的粉鳳仙覆蓋到了路麵,好歹掃出一條過道來。


    兩名婢女得令去幫工了,燕夜紫一人拾級而上敲開了燕攸寧的寢房門。


    燕攸寧本是在與霍西洲說著話,霍西洲眼力絕佳,大老遠便看到了燕夜紫那高調得仿佛唯恐別人不知她現在才是夏國公府嫡女的馬車,因知道娘子與大娘子速來不睦,便提了個醒,燕攸寧一人踱步回了屋,等候燕夜紫上門滋擾,果然沒等片刻便來了。


    她身上披著一件淡藍薄娟紗衫子,長袖及地,墨黑的長發絲隨意地披向背心,以一根石榴紅穿花百蝶紋抹額束住,正是天色漠漠,屋裏才點了燈,燒出壁角些許的紅光。


    連蠟燭果然都是劣等的。燕夜紫心想。


    這裏的一切用度比國公府差了老遠,本來身為庶女,爹爹就算不能一視同仁,也決計不會太虧待了她,她卻不識好歹,處處與自己爭先,那日牡丹鬥花宴上在太後和列為宮妃麵前出了醜,惹人笑柄,回來以後卻又拒不認錯,硬著一張嘴胡亂攀咬他人,否則爹爹何至於將她發落至馬場,立下“若不知錯,則死生不必相見”的重誓來?


    燕攸寧淡淡睨著她:“又有何貴幹?”


    她記得段琅那孩子很爭氣,跟著幾位叔伯一路打進長安之後,親手一劍割了燕夜紫的脖子。天下之人,無不拍手稱快。可見上輩子,燕夜紫的所作所為,給她的帶來的種種名聲比燕攸寧還要差。


    燕夜紫道:“我明日與永嘉郡主、清河郡主、宜芳縣主她們約了打馬球,要用這塊馬場,我看了,昨夜裏下了一場雨,這泥地都濕了,好幾塊地方都不平整,你要讓人處理一下。還有,那些草垛子擺得很是難看,這麽大的馬場裏頭橫著那麽難看又低劣的草垛,白白地教幾位郡主她們看了笑話,也都趕緊教人撤了。”


    她滔滔不絕地陳述著自己的無理要求。


    燕攸寧隻是默不吭聲,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夏國公一碗水端得好平,自己一個女兒待在這黑漆漆濕冷冷的馬場,他不聞不問,一個勁鼓勵嫡親女兒與各位貴女多多結交,如今倒還教她給自己的嫡親女兒與他人交往鋪路。


    燕夜紫見自己說了一大通,燕攸寧也不回個話,隻倚著門不動,拿眼風瞥著自己而已,不禁心生懊惱:“你怎了?”


    燕攸寧環抱兩臂,微微一笑:“誰主張,誰打理,您的要求太多,恕我這裏廟小無人,一夜之間弄不了,您是國公府嫡親嫡親的千金,自己想些辦法吧,辦法總比困難多。”


    燕夜紫不悅道:“燕攸寧,你這是何意?大家都是一家姊妹,何況當初是你非要與我撞衫,故意出風頭想惹我出醜,是你想害我,我沒有與你計較,今日前來,也是讓紅櫻和綠筍幫著你打理了你這裏,讓你調用幾個管事的將那些亂七八糟的草垛子處理了,你都推脫!”


    燕攸寧失笑:“沒有人想害你,你被迫害妄想太深了些!隨你,我今日乏了。”


    說完,她一手推燕夜紫出去,撞上了門。


    燕夜紫沒想到她手勁兒不小,自己竟然被推得趔趄,回頭看門已經撞上了還落了閂,不禁大怒:“燕攸寧!你出來!你就不怕我把你和那隻馬奴過從甚密的事告訴爹爹!我今日可聽到了,燕攸寧!”


    燕攸寧“唰”地一下拉開了寢房門,在燕夜紫眉頭驟鬆露出微微得意之色時,她揚唇燦爛地一笑,隻是那笑意卻不達眼底,眸中是一派宛如秋水般的清寒:“聽說你就快要與東淄王議親了?那真是天大好事。您是貴人,貴人有貴人的命格,我出身下賤,平日裏廝混的,不過這一兩個馬奴和馬監,你不是該高興麽?趁我與那馬奴鬧出更大的醜聞之前,這麽快就告訴夏國公,你不會這麽蠢吧。”


    “你……”


    燕夜紫是真的怔住了,她平素所認識的燕攸寧,雖然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但還從沒這麽瘋過。好像,她真的有點瘋了,居然真的想著和一隻馬奴……


    第10章 我再也不打小西洲的主意……


    霍西洲一人獨行回了馬房,裏頭早已煥然一新,先時鋪就的蓬亂的草料已經被清理了出去,現在光禿禿地橫著一張榻,因為郊外蚊蠅多,榻上用長棍和皂紗支起了簡單的帷帳。


    兩身新買的棉服他不敢穿,工工整整地疊好了摞在枕邊。下邊一雙木屐,一雙皮革長履,都用桂花油刷得清澄透亮,散發著若隱若無的幽香。


    再旁邊,高腳凳上一盤子的傷藥,外敷內服均有。


    聽朱八說,娘子轉變了心意,今日,還親自為他上藥了,他是震驚地聽朱八說的。事後思及此,還是禁不得臉紅過耳。


    娘子方才見到大娘子的馬車過來,已經先回了,今晚應該是不會再過來。


    霍西洲望著與今日之前迥乎不同的馬房內的一切,沉默地歎了口氣,將棉服收好,珍重地鎖進自己的床底下的那口上了還算是像樣的鎖的大箱子裏,連同娘子留下的不用的傷藥和桂花油一起,用馬蹄鐵等鐵具壓了上去,將它壓實了,用腳踢著它挪到最裏側一處不見光的所在。


    他坐上了床榻,此時人生已定,窗外露出一天銀色月華,皎潔無暇,靜謐地披覆在草垛上,田間阡陌裏蟄伏的蟲蛙,都肆無忌憚地鑽出了春泥,扯著嗓子唱著蛩樂,在長安郊外,這是再尋常不過的野趣。


    也隻是在寂靜而又喧闐的夜晚,霍西洲靜了下來,才發覺身上的傷口其實無一處不痛。


    尤其從左邊肩胛骨一直到右腰的那塊,仿佛被反複鞭打過,留下的傷痕尤深,這時也最是作怪。霍西洲壓著偏薄的內衫子,指腹碰了一下那處作疼的傷口,隱忍不言,隻是漆黑的墨眉瞬間擰成川字。


    “霍西洲!”


    屋外忽然傳來娘子呼喚他的聲音。


    霍西洲一怔,立刻掏出雙手壓緊了內衫,將外邊的破衣也飛快地攏在了身上。


    “霍西洲!”燕攸寧又在喚他了,帶了幾分急迫,“你在不在!開門!”


    霍西洲知道娘子和燕夜紫素來不合,而且她身為庶女,在夏國公府受了諸多委屈,來到馬場以後,這裏的下人大多賤籍出身,不敢輕視她,但這次燕夜紫一來必然要找她的麻煩,霍西洲本以為今夜娘子不會再抽開身來尋自己了。


    不是他大言不慚地敢說娘子將自己放在了心上,而是,他沒忘記娘子因何對他大動肝火,要將他變成閹人示眾。是他先用無法克製的肮髒的心思玷辱了娘子的聖潔,他是活該。


    如今他還全須全尾好端端地站在這裏,全是憑了娘子的仁慈。如果娘子要收回這種仁慈,重新將他綁回露台,再一次下令要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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