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惋的語氣平常得像在說明日想吃什麽。


    “惋惋,其實?羅師傅就是……”溫顧話說一半,被蕭惋打斷。


    “別說了,今晚你自己睡吧,我去祠堂。”蕭惋說完,起身去床邊拿了個東西,便出門?去。


    畫扇和問雪都?想跟上,蕭惋頭也沒回,“誰也不許跟著。”


    *


    蕭惋已經兩年沒有做噩夢了,也兩年沒有跪過祠堂了。


    隻是此?時此?刻,她特別想到祠堂跪一跪。


    夜深人靜,祠堂隻點著一盞燈,光線昏暗。


    蕭惋進去後,先是給母親上了三炷香,母親的牌位旁邊,是溫顧刻的父親的牌位。


    上過香後,她跪在母親牌位麵前,心裏想了很多事。


    其實?自從溫顧從青州回來,她就察覺到,溫顧和羅師傅之間,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從前溫顧從不會多問一個下人的生?活,可?是如今,他每日都?要?問,羅師傅吃了沒有,今日羅師傅上街同誰一起去的,羅師傅房裏的炭火夠不夠,要?不要?請太醫來替羅師傅看看腿……


    諸如此?類的問題,蕭惋整日都?會聽到,羅師傅成了除了她和女兒之外,被溫顧提起最?多的人。


    雖然她對?此?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直到剛剛溫顧和她講那個故事,她才恍然,原來是因為,溫顧早就知道了羅師傅的真實?身份。


    蕭惋心裏,遠遠沒有表麵平靜,她想起了見到羅師傅的第一麵,酒樓裏的夥計圍著,好幾個拳頭砸在羅師傅身上,她命畫扇上前製止,畫扇揚聲說:“長安郡主?車駕在此?,驚擾了郡主?,唯你們是問。”


    畫扇音落,躺在地上的羅師傅,費力地抬起頭。


    當時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羅師傅,隻看著籮螢可?憐,便出手把二人救下。


    之後三年,自己收留籮螢在府,就沒再見過羅師傅了。


    再見麵,就是請羅師傅到府上養馬,那應當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麵,羅師傅和她說什麽來著?


    對?了,他說:“朋友們都?叫我老爹,郡主?若是不嫌棄,也叫我老爹吧。”


    蕭惋眼眶微紅,閉上眼睛輕輕歎口氣。


    其實?,他就說過自己是誰了。


    睿王行?刺,他舍命相救,北上送糧,他駕車追隨,這兩年來,他真的在自己身邊,以另一種身份,盡一個父親的責任。


    但是她接受這一切,卻心安理得。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滴到蕭惋手裏拿著的手劄上。


    身後門?口傳來了腳步聲,蕭惋睜眼,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轉頭問:“誰?”


    外麵腳步一頓,隨即走進來一個人。


    “夫人,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來人正是羅師傅。


    蕭惋沒有像往常一樣稱呼羅師傅,視線往下,看見羅師傅手裏拿著一壇酒,像是特意來喝酒的。


    周流風也沒料到蕭惋今夜會來祠堂。


    回到京城後,他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就會一個人拿著酒,來祠堂和妻子?說說話。


    昨日溫顧又和他提起與蕭惋相認的事,他並非不想和蕭惋相認,隻是怕蕭惋知道他的身份後,怪他這麽多年,明明還活著,卻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再者,他也不敢奢求蕭惋能認他,周流風在這個世界上,隻是個死人,他這輩子?都?不能再以周流風這個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了,難道要?讓長安郡主?、攝政王妃,認一個做飯的當爹嗎?


    “您也沒睡。”蕭惋回過頭,忽然有些無措。


    “人老了,覺少,睡不著就出來走走。”說完,周流風自知說得不對?,大晚上的,拿著酒壇子?走到祠堂來了,著實?奇怪。


    “那個,既然夫人在這兒,那我就先走了。”周流風撓了撓頭,說完便要?轉身。


    “別,您要?是想喝酒,我陪您喝。”蕭惋忽而叫住了欲離開的周流風。


    就這樣,兩人就坐在蕭惋母親牌位麵前,打開了酒壇。


    蕭惋抱著酒壇,先喝了一口,壇口太大,有酒水蹭到了蕭惋臉上,蕭惋隨意用衣袖一擦,動?作豪爽得不像是個郡主?。


    周流風看蕭惋這樣子?有些不對?勁,難道是和溫顧吵架了心情不好?


    “夫人,這酒後勁兒大得很,您慢點喝。”周流風把酒壇從蕭惋手裏拿過來。


    蕭惋深呼吸口氣,喝得有些急,嗓間被酒辣得難受。


    周流風還不知道溫顧已經把什麽都?說了,自然也想不到蕭惋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想喝酒。


    “夫人,是不是和將軍拌嘴了?將軍近來事多,朝中大小事都?得他拿主?意,所以,他可?能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誤,你給他個機會,讓他反省反省,不要?一個人跑到祠堂跪著,天這麽冷呢,這裏又沒燒炭,凍壞了可?怎麽好。”周流風邊猜原因邊勸。


    聽著周流風的話,蕭惋剛擦幹的眼角又濕了。


    一看蕭惋哭了,周流風越發篤定,一定是溫顧欺負她了。


    這個溫顧,當上攝政王,就敢欺負她女兒了,明天他非得好好教訓教訓他不可?!


    “爹。”蕭惋借著酒意,用幾近氣音的聲音叫了一聲。


    周流風還在心裏痛罵溫顧,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


    “你,叫我什麽?”


    “爹。”蕭惋這次的聲音大了點。


    “咣當”一聲,周流風手裏的酒壇掉到地上,祠堂裏瞬間溢滿酒氣。


    “你都?知道了?”周流風說不上此?刻的心情,多年以後想起這一夜,隻覺得自己在孩子?麵前丟了臉。


    他活了這麽多年,戰場上受傷沒掉過眼淚,回京得知妻子?離世也沒掉過眼淚,此?刻聽見蕭惋叫自己一聲爹,卻倏地紅了眼眶。


    “誒,誒,那個,酒灑了,得趕緊收拾幹淨,你娘可?不喜歡喝酒。”周流風把酒壇扶起來,動?作有些慌亂,四下看了看,搓了搓手,拿起拐杖說,“我去打些水來擦地。”說完,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父女相認的場麵,小心翼翼裏麵還有兩分滑稽。


    周流風再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桶水,蕭惋拿了一塊搭在水桶上的抹布,被周流風製止,“你去邊兒上坐著,別靠門?坐,風大。”


    蕭惋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點點頭,坐到母親牌位麵前的蒲團上。


    好在撒到地上的酒不多,周流風沒多久就擦完了。


    蕭惋把手裏一直拿著的手劄遞到周流風麵前,“爹,這是娘留下來的東西,還是留給你吧。”


    手劄上麵記的都?是父母兩個人的回憶,蕭惋從前到後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如今她認回了父親,理應把這個交給他。


    周流風死裏逃生?回京的時候,蕭惋母親已經去世一年多了,他沒有一樣與妻子?有關的東西。


    手劄接到手中,沉甸甸的,周流風不敢打開看。


    “爹,女兒之前沒認出您,是女兒不孝,既然現在女兒已經和您相認,斷不會再讓您做府上的下人,隻是先皇已死,當年的事恐怕無法大白於天下。”蕭惋低頭說。


    “無妨,爹挺喜歡做羅師傅的,況且每日要?做的事情也不多,隻需要?下廚做飯便可?,你的口味和你娘一模一樣,你還未出生?的時候,爹一有空便下廚給你娘做吃的。”周流風笑著說。


    蕭惋哪裏能繼續讓他整日下廚做飯,第二日,就讓人收拾了一間院子?出來,單獨給周流風和籮螢住。


    對?外宣稱,羅師傅救過她的命,最?近腿疾加重,她於心不忍,要?好好讓羅師傅養病。


    溫顧得知蕭惋夜裏和周流風酒後相認,頓覺自己的故事講得很合時宜,如今,一家人才是真正的團聚了。


    *


    十六歲的蕭惋,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婚事被皇上當做溫顧剿匪有功的獎賞,自此?,她不僅有了摯愛,有了自己的孩子?,更?認回了自己的父親。


    “其實?,老天對?我還是不錯的,對?不對??”蕭惋靠在溫顧的肩頭輕聲問。


    “當然了,你嫁給了世上最?好的男人。”溫顧攬著蕭惋說。


    “以前怎麽沒發現,你嘴這麽貧。”蕭惋戳了戳溫顧的下巴,笑著說。


    溫顧哼了聲,捉住蕭惋作亂的手,低頭吻住蕭惋的唇,“再生?個孩子?吧,承歡長大了,不好玩兒了。”


    蕭惋想說話,卻被溫顧驟然加深的吻將話語堵了回去。


    生?孩子?是用來玩兒的嗎!


    房內最?後一盞燈熄了,月光灑進院子?。


    畫扇和問雪聽到房內動?靜,默默退離門?邊。


    “問雪,這次你們賭夫人生?男生?女,也算我一個,十兩銀子?,押男孩兒。”畫扇拿出十兩銀子?給問雪。


    “清風大哥也押男孩兒,你也押男孩兒,那我偏偏要?押女孩兒。”這次問雪不打算看夫人肚子?是尖是圓了。


    “隨你,我就是湊個熱鬧,咱們快點吩咐人準備熱水去。”畫扇笑笑說。


    “急什麽,哪次不得一個時辰之後才叫水。”


    兩人嬉嬉笑笑,你一句我一句,院裏的迎春花開放得悄無聲息。


    正是花好月圓人常在,歲歲與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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