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麗人行密室出來後, 我派出去三撥人。


    一撥人去盯著公主府動向,一撥人跟蹤張韻微,還有一撥人細細排查澄心觀附近的宅院人口, 著重查看貌相英俊的、名字中帶個寶字、父親乃朝中官員, 且已經成婚的庶子。


    這般安排妥當,我便惴惴不安地回府了。


    ……


    夜深人靜, 寒風輕輕吹動廊子上的宮燈。


    我還像往常那樣,沐浴洗漱過後, 去兒子們的屋子瞧瞧。如今睦兒去了洛陽, 他屋裏空蕩蕩的, 我讓嬤嬤和丫頭們每夜都搬炭盆進去, 絕不讓大寶回來後著涼,隨後, 我掀起厚簾子,進了六郎和七郎的屋子。


    這兩個小子正玩鬧呢。


    他倆已經換了寢衣,六郎盤腿坐在床上, 雙手捏成蘭花指,眼睛緊緊閉住, 作出打坐之樣, 小嘴兒抿住, 悶聲悶氣地問:“快好了麽?”


    “別動彈!”


    七郎推了把六郎, 這小子手裏捧著本《洛陽群俠錄》, 眉頭蹙起認真地揣摩, 另一手成劍狀, 時不時地刺出去,忽然用力點向暘暘的肩膀,厲聲道:“本仙君已經給你點穴止血了, 現給你傳功!”


    說話間,七郎盤腿而坐,用力搓了下雙手,啪地一聲按到六郎背後,急切地問:“怎麽樣?有沒有感覺丹田之內有股熱氣上升?”


    六郎配合著大口呼吸,煞有介事地問:“丹田在哪兒!”


    “嗯……”七郎想了會兒,脫口而出:“就、就肚子吧。”


    “好。”六郎重重地點頭,深呼吸了口氣,鼓大了肚子:“丹田好熱,神功過來了。”


    緊接著,他轉過身,和七郎手對手,皺眉道:“你多給我傳點!”


    七郎白了眼他哥:“若都給你,我就沒了。”


    六郎手指輕點了下七郎的胸口:“怎麽恁小氣,給哥哥分點兒怎麽了。”


    “就不給。”七郎小拳頭砸了下六郎的肩頭。


    “小氣鬼,吃我一刀。”六郎手成刀狀,砍了下七郎的胳膊。


    “哎呦,你砍疼我了!”七郎大叫了聲,頭直接頂向六郎的肚子。


    兩個小子忽然就抱在一起,又打了起來,你揪我頭發,我摳你臉蛋兒,誰都不相讓,忽然瞧見我進來了,嚇得同時鬆手,這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小家夥趕忙在床上跪好,伸長脖子往前看,發現隻有娘來,爹爹沒跟著,立馬又廝打開來,刺啦一聲,錦被叫他倆給撕壞了,裏頭的鵝絨登時就飛了出來。


    “別打了。”


    我疾步走到床那邊,試圖分開這兩個小鬼,誰知不防頭,被七郎用手肘戳中了肚子。


    我哎呦叫了聲,剜了眼這兩個不懂事的小子,悶聲不語地坐在床邊,由著他們廝打去,驀地想到睦兒在外頭,也不知道他吃了沒?天還沒回暖,他是不是貪爽快,把厚衣裳偷偷脫了。


    想著想著,我就落淚了,雙生子看到了我的難過,不鬧了,分別跪坐在我左右側,小腦袋同時伸過來,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看到他們倆漂亮可愛的小臉兒,我的怒火早都丟到爪哇國去了,可我依舊板著臉,佯裝生氣。


    六郎趕忙跪到我身後,輕輕地給我捶背:“娘,這力道如何?”


    七郎這小纏貓則頭枕在我腿麵上,手在嘴邊嗬氣,給我揉肚子,淚眼巴巴地望著我:“娘親,不要生氣好不好?”


    “那你們倆可不許打架了。”


    我扁著嘴,委屈地訓斥。


    這兩個小子同時重重地點頭,六郎從後麵抱住我的脖子,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七郎則摟住我的腰,扭股糖似的撒嬌,說什麽娘親最美啦,娘親最香啦,我最喜歡娘親了。


    我被逗得噗嗤一笑,讓嬤嬤們去把床拾掇好,示意小六小七去睡覺。


    他們倆著急忙慌地並排乖乖躺好,六郎打了個哈切,輕聲問我:“娘,您今兒不是同姨媽她們去上香了,為什麽回來後就緊鎖著眉頭,下午後廚做了您最喜歡的嫩雞湯燉海參,您吃了幾口就丟下碗了,是誰惹您不高興了麽?”


    “沒事兒。”


    我輕輕拍著六郎的肩膀,哄兒子入睡:“娘沒有不高興。”


    七郎趴起來,輕聲問:“娘,今兒下午我聽見您和秦嬤嬤悄悄說話,談及蘿茵好多次,您不高興可是和她有關?這糊塗蹄子是不是又衝撞您?什麽東西,還當自己是嫡出的公主哪,在自己家裏橫行霸道就罷了,覺著外人都跟駙馬那軟骨頭似的,能順著她讓著她?”


    “別亂猜。”我把七郎按到床上,給他把被子掖好:“大人的事你別管,小孩子不許亂嚼舌頭,快睡。”


    “娘。”六郎抓住我的腕子,猛地坐起來,鄭重其事道:“哥哥去洛陽前交代過,讓我們倆一定要好好照顧您,別讓您生閑氣,若真是公主招惹您,我就去揍她!”


    “我也是!”七郎也坐了起來,小胸脯挺起:“誰都不許欺負我娘!”


    “好好好,沒人欺負娘。”我將兩個兒子摟住,摩挲著他們倆,心裏暖洋洋的,真是沒白疼這兩個小鬼。


    一邊哄兒子入睡,我一邊回想今兒看到聽到的事。


    蘿茵那邊倒沒什麽,從麗人行離開後就回公主府了;澄心觀並未發現什麽可疑的人,跟前的別院還在排查,未避免打草驚蛇,侍衛們略向附近的百姓打聽了番,問這兩年有沒有見過相貌奇美的男子,也沒有多大進展;


    大約在傍晚時分,跟蹤張韻微的侍衛回報,說是發現些異常。


    張韻微從麗人行出來後,並未立刻返回澄心觀,她坐著青呢圍車尾隨蘿茵去了公主府,躲在暗處,怔怔地盯了許久公主府的朱門和墨色匾額。


    約莫半個時辰後,駙馬袁敏行從府裏出來,這丫頭又尾隨駙馬去了城南的一處僻靜小酒樓。


    這丫頭仿佛知道駙馬連日來與酒樓中一妓.女私交甚秘,她並未現身,而是潛入酒樓,打賞了那妓.女一張五十兩的銀票,讓那妓.女抱著琵琶去給駙馬彈唱--《江城豔行曲》,曲子講的是古時有個地方叫江城,城內有個學富五車的大員外,員外極其寵愛妻子羅敷女,隻可惜羅敷女嫌棄員外貌醜木訥,與一俊美的書生暗中苟合,不料意外懷孕,羅敷女謊稱腹中是員外的孩子,而此時,幾乎全城都知道羅敷女給員外戴了綠帽子,可那員外卻傻嗬嗬地不知道,甚至還高興得酬神祭祖。


    彈罷曲子後,那妓.女依照張韻微的指示,笑著問駙馬:“大爺若是這員外,會怎麽處置羅敷女和奸夫?”


    駙馬滿飲了杯酒,冷笑:“自然是不放過,今兒怎麽唱如此晦氣的曲兒,換一支來唱。”


    ……


    侍衛回報,當時張韻微就在駙馬旁邊的閣子裏坐著,她笑吟吟地嗑了會兒瓜子,就施施然地離開了。


    入夜後,張韻微依舊沒有回澄心觀,她去了長安一家有名的“象姑館”,點了個最俊俏的郎君作陪,繡門關上後,她並未和男妓寬衣解帶,而是讓那男子洗去臉上的脂粉,換上華服、戴上玉冠,親去給她做菜、煮茶,用罷飯後,她又將發髻解開,讓男妓給用桂花油給她梳頭發、拿螺子黛給她細細地描眉。


    末了,張韻微癡癡地看著那男妓,笑著笑著就落淚了,簪環鞋襪都來不及穿,就掩麵落荒而逃。


    那男妓一開始還佯裝關心,跑出去追,後頭大搖大擺地回屋,向同伴炫耀,說:“方才真是奇了,往日兄弟都是伺候那豪貴大戶的爺們,動輒就一巴掌打了過來,今兒倒有個貌美如花的姐兒上趕著倒貼,不僅如此,那女子忒豪氣,出手就是百兩,瞧瞧著金臂釧上的珍珠,個個晶瑩圓潤,足足有小指那般大小,大約是哪家深閨怨婦吧。”


    一群人正說笑間,忽然黑壓壓闖進去夥手執粗棍的惡漢,逮著那接待過韻微的男妓就是通打,直打掉了半條命才停手,是李璋派去的人。


    後麵,張韻微一路狂奔回澄心觀,而李璋的車駕則在後麵緊跟著她。


    在入觀前,張韻微站在馬車前,先是沉默,後麵號啕大哭,然而李璋始終未下馬車,也沒有苛責韻微招引男妓,更沒有訓斥她失儀夜奔,隻是淡淡地說了句早些睡,就讓侍衛趕車離開了。


    張韻微赤著足,在澄心觀外的石台階上抱著雙膝哭了良久,這才失魂落魄地返回觀裏。


    聽完侍衛的這一番上報,我良久沒言語。


    正如李昭所說,盡管解除了張韻微的禁足,可天下之大,並無她的容身之處。她是蘿茵的好姐姐,可同時又嫉恨蘿茵所擁有的一切,所以一麵教唆公主偷情有孕,一麵又暗中借彈唱妓.女的口,向駙馬告發;


    她麵上看起來淡然平靜,可心裏依舊想有個正常的家,有個能與她舉案齊眉的丈夫,可惜,李璋連馬車都沒有下。


    我笑了笑,將炕桌上的蠟燭吹滅,囑咐嬤嬤們照看好熟睡的雙生子,隨後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房門。


    ……


    月色溶溶,皎潔的光華照在迎春花苞上,眠了一個冬的蟲兒逐漸蘇醒,躲在幹枯的草底輕輕鳴叫。


    我深吸了口冬春之交的寒氣,來回揉搓著發涼的胳膊,大步朝隔壁院行去。


    抬眼望去,上房此時燈火通明,門口和廊子上站了一溜伺候的太監和宮女,看見我過來了,趕忙恭敬行禮。


    胡馬和蔡居一左一右,將厚氈簾打起。


    我快步走進去,手放在嘴邊嗬氣,打了個哆嗦,隨口嗔了句:“都快二月的天了,還這麽凍。”


    朝前看去,李昭這會兒正站在書桌後練字,他穿了身秋香色萬壽藤紋的羅製寢衣,將筆尖含在嘴裏潤了下,斜眼覷向我,笑著問:“那兩個睡著了?”


    “嗯。”


    我應了聲,把披風脫下:“睡前又打了一架,我吆喝了句,仔細我去把爹爹叫來,他倆慌得忙鑽進被窩裏,到底還是怕你。”


    說話的時候,我大步走到李昭跟前,低頭端量他寫的那幅字,尋思著該如何巧妙地同他說蘿茵的事,到底是他女兒的私隱,若非涉及到睦兒的平安,那丫頭我是連提都不願提的。


    “想什麽呢。”李昭笑著問。


    “啊。”我回過神兒來,揉了下發酸的鼻頭:“想睦兒了。”


    聽見我提睦兒,李昭忙將筆擱在硯台上。


    他轉身,從背後的櫃子裏拿出一個四方大錦盒,打開,從裏頭取出一塊油光水滑的虎皮,笑道:“這是小風哥今兒差人給朕送來的,信中說他們一行人已經到了洛陽,越往北,密林猛獸就越多,那日正巧碰見隻傷人的大蟲,常將軍和大福子帶著他行獵打虎,虎頭那箭是他射的,當晚篝火炙肉,他特特讓人在大蟲身上選了塊好地方,剝下皮,給朕做了個護膝和靠墊。”


    我撫摸著那虎皮,觸手溫軟,那些粗硬的毛已經被拔去了,可見睦兒這孩子用心了。


    “隻給爹爹,竟忘了娘。”我將虎皮丟開,含酸拈醋地撇了撇嘴。


    “瞧你小氣的。”


    李昭擰了下我的嘴,從錦盒裏撈出一小塊極漂亮的狐皮,笑道:“這是咱小風哥孝敬你的,這種狐恨不尋常,皮子通體雪白,獨獨毛尖兒是青色的,故而又叫了個雪裏青,比朕那塊尋常虎皮不知珍貴多少呢。”


    我一把搶過那塊巴掌大小的雪裏青,在脖子比了比,覺著做領子大材小用,忙放頭上,得意笑道:“這皮子真是不錯,就是太小,我看還是做成昭君套罷,庫裏存著幾塊上好的紅寶石,正好綴縫在中間,眼瞧著天就要大暖了,趕緊做出來戴戴,改日宣四姐和何太太來,好好給她們顯擺一下我兒子的孝心。”


    “你呀你。”李昭笑著搖搖頭,他從錦盒中拿出封拆開的信,給我遞過來:“睦兒這回的家書,你瞅瞅。”


    說這話的同時,李昭自顧自地從紅泥小火爐中拎起銅壺,衝泡了杯香茶,他用碗蓋抿著茶湯,深嗅了口,笑著問我:“你要不也來一杯?泡茶第一要緊的是水,最好的當屬惠泉和中泠泉的水,可惜太遠,每每運來都要一遍遍地洗水,味道早都變了。前不久蔡居的下屬在長安附近的耄耋山發現了處泉眼,流出的水甘冽可口,用此泡茶,要遠遠勝過梅花上收集的雪水。”


    “還是您皇帝老爺享用罷。”我笑笑,借著昏黃燭光,上下掃視睦兒的家書,也無甚要緊事,不過是沿途所見所聞,信的末尾特特題了句李商隱的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此乃這爺倆特意約好的暗語,便是連我都沒告訴。


    李昭擔心睦兒路上出意外,讓兒子每隔兩三天必須寫一封家書回來,信中必得題一句詩,具體哪句、哪個詩人、怎麽個順序,父子倆早都暗中商量好了,若是睦兒被人拿住,隻消往信裏寫一句次序顛倒的詩,長安的李昭立馬就能會意,即刻派兵援救。


    睦兒當初走的時候,李昭特特將齊王和三皇子李鈺宣到跟前,給他們說了這事,意思很明顯了,若是他小兒子出個什麽意外,那老子就默認是你們倆下的手。


    這不,頭些日子睦兒這壞小子的家書中就忘記在末尾題詩了。


    李昭一看,這還了得?立馬讓人將齊王和李鈺急詔到勤政殿,分別看守,不許他們出入,更不聽他們申辯,直到五日後睦兒下一封家書來,李昭確定過暗語沒問題,略斥責了幾句齊王和老三,這才把他們打發回去。


    老三倒罷了,如今性子淡泊,處處避嫌,在勤政殿囚禁的日子全當遊山玩水了,家去後沐浴更衣,帶著妻兒去城郊的“杜魚”享用美食去了。


    而齊王則被嚇得大病了一場,明明心裏對父親滿腹怨懟,可一個字都不敢說,成日家愁容滿麵,旁人問他怎麽了,陛下為何將你關在勤政殿?他長籲短歎,捂住發悶的心口,強笑著說陛下喚他去飲茶下棋。


    想到此,我不禁無奈地搖頭一笑,將家書和雪裏青狐皮都放回到錦盒裏,斜眼覷向李昭,嗔道:“你也別太寵著小風哥了,他都要被你縱得無法無天了。”


    “怎麽就無法無天了?”


    李昭將茶重重地擱在桌上,茶汁濺了他一手,這男人不滿道:“睦兒孝順懂事,能屈能伸,哪裏就無法無天了!”


    “行行行,你兒子誰都說不得。”我笑著上前,忙用帕子給他擦手。


    忽而仰頭,望著他依舊雋秀的麵龐,指尖輕撫著他鬢邊的花白,撲哧一笑:“我就多嘴說一句,你兒子上回怕是成心沒在信中寫那句詩,故意捉弄他哥哥哩,你平素裏心眼那麽多,竟發現不了他的這點小把戲?依我說,何必徒給他結仇呢?將那兩個大的拘禁在勤政殿,三皇子倒罷了,我就怕齊王心裏有什麽。”


    “他敢有什麽?”李昭瞪眼,疾言厲色道:“若是那兩個大的平日裏對睦兒恭順,睦兒何必借朕的手懲罰他們?上回齊王暗地裏指使朝臣上諫,想要廢了睦兒的王位,差點把孩子的名聲搞臭,這事兒朕一直記著呢,朕就是等睦兒離京,騰出手準備收拾他!”


    我無奈一笑。


    若說護犢子,李昭比我更甚。


    驀地,我忽然想起了今兒在麗人行聽到看到的人和事,蘿茵能和那個小寶兒私會,肯定是有什麽密道暗室的,那齊王平日來找張韻微,會不會也在密道中見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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