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把推開他,瞬間淚如雨下,用帕子捂住臉,哭道:“還不是被你氣的,你惹出那麽多事,你爹爹可曾說過你的不是?你還越發得意了,飯桌上就打起親兄弟,蠻橫地頂撞你爹!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孽障啊!”


    “哎呦~”


    李昭適時嘴裏哼唧了聲,手顫顫巍巍地抬起,摸我的背,含糊不清地勸:“莫哭,朕、朕死不了……”


    話音剛落,睦兒撲通一聲跪到床邊,頭埋在床上,痛苦地嚎哭:“爹,都是孩兒的錯!您起來打我吧,我錯了!我真不孝,我該死!”


    我斜眼覷向李昭,他身上輕微顫動,嘴角也微微上揚,顯然是極力忍笑。


    這狗東西艱難地抬起手,伸向睦兒,忽然啪地一聲重重落下,痛苦道:“沒、沒事兒,孩子,別哭。”


    可就在我倆沉浸在戲耍兒子的歡快中時,睦兒猛地抬頭,臉上糊滿了淚水,疑惑地瞪著李昭:“不對啊,若是您重病,按理說太醫院早都搬過來了,內閣也得守在外頭,您是裝的吧。”


    “啊,這、這……”


    李昭臉色有些不自然,眼珠亂轉。


    忽然,睦兒身子竄上前,仔仔細細地查看李昭的臉,發現方才他落在爹爹臉上的淚把脂粉化開,露出原本的膚色。


    睦兒什麽也不顧,直接用袖子去擦他爹的臉,袖子果然黃了一坨,這小子瞬間惱了,氣的說了句“騙人”,立馬彈起身來,誰知觸動了屁股上的傷,像猴子似的原地又蹦又跳。


    我終於忍不住,噗嗤一笑,可又心疼兒子,趕忙上前環住他,彎下腰,要往開扯他的褲子,瞧一下傷怎樣了。


    誰知這小子跟泥鰍一樣溜走,雙手拽住褲子,連連後退,臉被氣的通紅,眼睛防備地盯住我:“娘,我、我長大了,別動不動扯我褲子,多丟人。”


    “丟什麽人?”


    我撇撇嘴:“你就算七老八十了,還是我兒子,過來,讓娘看看。”


    “哎呀!”


    睦兒急得直跺腳,斜眼望向李昭,向他爹求助。


    李昭此時已經掀開被子下床,他快速穿上鞋,從梳妝台那邊拿了條蘸了香露的帕子,一邊擦臉,一邊往外走,路過睦兒的時候,兩指按了下兒子的肩,溫和道:“你來。”


    他們父子倆說話,我沒跟著出去,從枕頭底下翻了把梳子,移步小門那邊,慢悠悠地通發,並往外看。


    此時,小花廳隻有李昭和睦兒兩個。


    李昭高坐在書桌後,端起熱茶,斯條慢理地喝,而睦兒則跪在蒲團上,低下頭,緊緊咬住下唇,時不時抬眼偷偷看他爹。


    從這裏看,這爺倆長得真像,尤其是眼睛,簡直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李昭將麵前如小山一般的章奏全都推倒,瞬時間,章奏嘩啦啦掉在睦兒腿邊。


    李昭懶懶地窩在椅子裏,將腿上的毯子往起拉了拉,垂眸看著睦兒,淡淡道:“你自己看看吧,十封裏有七封是參你的。”


    睦兒聞言,忙翻來章奏瞧,這回他倒沒有立馬發怒,一封一封仔細看,嘴裏念念有詞,仿佛在記什麽。


    “如今朝野內外,都說你恃寵生驕,無故羞辱兄長和王妃,蠻橫霸道,光天化日下殺馬、拆車、打人,屢屢恐嚇閣臣。”


    李昭淡漠地說出這話,臉上並無任何喜怒之色。


    而睦兒呢?


    頭越發低了,雙手伏地,忙道:“孩兒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魯莽衝動,特特過來給爹認錯。”


    李昭並沒有理會睦兒的“悔悟”,掀開茶蓋,輕輕地吹:“如今群臣說你暴虐殘忍,更直言若是你這樣的人立為太子,必定會惹起一片血雨腥風,諫議朕廢了你親王之位。你也說一說吧,你上頭有兩個哥哥,下邊有兩個弟弟,你覺得將來誰當太子比較合適。”


    聽到這兒,我的心瞬間狂跳,這十多年我從不敢在李昭跟前說起有關儲君的任何字眼,為了避嫌,我甚至步步對齊王忍讓,而今他這麽問睦兒何意?試探兒子有沒有野心?然後打壓?


    我生怕睦兒說錯了話,正要衝出去給兒子解圍,忽然瞧見兒子高高地昂起頭,直麵李昭。:


    睦兒此時目光堅定,雙拳緊緊攥住,擲地有聲道:“他們誰都不合適。”


    李昭皺眉,冷笑數聲:“他們不合適?那誰合適?”


    睦兒眉一挑:“我合適!”


    “你?”


    李昭端起茶喝,斜眼看向兒子:“你憑什麽覺得自己合適?”


    我緊張得口幹舌燥,用力抓住梳子,感覺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此時,睦兒跪直了身子,隨手將一封章奏扔到地上,傲然笑道:“大哥懦,三哥猾,六郎愚,七郎散漫。懦,則心裏無主意,容易受人擺布,又優柔寡斷,行止如深宮怨婦一般,也就這點出息了;猾,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愚,無處理朝政和臣子之心計;散漫,則專注於享樂和口腹之欲,誤國誤民。所以,他們都不合適,就我合適!”


    我倒吸了口冷氣,緊張地看向李昭,他沒惱也沒喜,抬眼淡淡地瞅了眼睦兒,隨後將茶擱在桌上,冷笑了聲:“朕還沒見過這般自誇自賣的,臉皮簡直比長安的城牆都厚,行了,起來吧。”


    我心裏一咯噔,登時喜從中來,看來太子之位,差不多就落在我家這厚臉皮了頭上了!


    我接著往外看,這會兒,睦兒已經站起來了,他時不時地去摸屁股,可又不想在爹爹麵前示弱賣慘,立馬站得端端直直。


    驀地,這倆父子忽然就給對視上了,李昭橫了眼睦兒,笑罵了句厚臉皮,隨後將麵前的一盤栗子酥往前推了推,睦兒頑皮地吐了下舌頭,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趴在書桌上,抓起栗子糕就狼吞虎咽。


    李昭翹起二郎腿,問:“那會兒你在爹爹跟前哭號,說自己做錯了,說說吧,哪兒錯了。”


    睦兒咕咚一聲將嘴裏的糕點咽下去,羞慚地低下頭,手指在桌麵上畫圈:“對大哥,孩兒不該那麽衝動地羞辱;對首輔和海尚書,孩兒不該一氣之下就去恐嚇;對七弟,孩兒更是不該將氣撒在他身上。”


    “你這會兒倒是清楚了。”


    李昭嗤笑了聲,將自己喝過的茶推給睦兒,他轉動著大拇指上的扳指,又問:“如今朝堂叫嚷著讓朕廢了你,朕在府裏躲了數日,總不是辦法,而今朕也沒了主意,你說說,這事該怎麽解決?”


    睦兒雙手捧住茶杯,食指在茶中攪動,臉紅得都快滴出血了,偷摸地瞧他父親,懦懦道:“孩兒方才過來時就想過了,少不得……嗯,得去給大哥哥和首輔道歉。”


    李昭嗯了聲,撚起塊牛乳酥來吃,笑著問:“你這回得罪的人太多了,你大哥、首輔、海尚書,還有戶部尚書姚瑞、諫院的、你師父羊羽棠,以及長安城的士子文人,為何隻給你大哥和袁文清道歉?”


    “嗯、這……”


    睦兒有些猶豫,欲言又止。


    “但說無妨。”


    李昭起身,大步行到紅泥小火爐跟前,提起坐在爐子上的銅壺,給自己衝了杯六安瓜片,他站在睦兒身後,略微彎腰,皺眉瞧向兒子的屁股,冷笑道:“怎麽,心裏沒拿定,是來向爹爹討主意了?方才還貶低你哥哥懦,這會兒倒不敢說了?”


    “倒不是。”


    睦兒指頭蘸了點茶,在桌麵上寫了個“袁”字,勾唇淺笑,那眸子裏流露出來的沉穩自信,像極了當年的李昭。


    “孩兒想過了,羞辱大哥是一碼事,恐嚇首輔、得罪文臣士子,是另一碼子事,海明路乃齊王妃之父,他出麵指摘我,多半是維護齊王夫婦,我就算把心掏出來給他,他也不會向著我,而袁文清就不一樣了,他雖是齊王的師父,更是朝中的首輔,朝中文官和長安士人也多是看見他受辱,這才對孩兒群起而攻之,所以,孩兒向他負荊請罪即可,隻要首輔與兒子和解,其餘人見兒子如此誠心,便也跟著鬆口了。”


    “嗯。”


    李昭唇角浮起抹笑,眼裏含著股老謀深算,循循善誘:“怨不得首輔這回生氣,你這孽障實在缺少管教,平素裏淨喜歡在北鎮撫司和軍營裏廝混,如同野人一般蠻橫,正經學問竟一點都不通。”


    我皺起眉,這些年睦兒讀書,都是他一字一句教過去的,這個年紀算出類拔萃了。


    此時,睦兒麵上也帶有不服氣之色。


    可忽然,這小子怔住,嘴裏喃喃地品咂他父親剛說的話,猛地眼前一亮,忙轉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狡黠笑道:“多謝爹爹指點,孩兒會誠心拜袁首輔為師,求他指點孩兒為人處世的道理!”


    李昭得意的唇角都要咧到太陽穴了,他走上前,輕輕撫摸著睦兒的黑發,笑道:“光一個袁文清還不行,朕屆時讓戶部尚書姚瑞也教教你,再挑兩個敢直言上諫的科道官,好好搓一搓你這塊又臭又硬的頑石。”


    “孩兒多謝爹爹抬舉!”


    睦兒興高采烈地磕了個頭,抓住他爹的下裳,擦掉嘴上的栗子糕屑,傻嗬嗬地仰頭衝他爹笑:“嘿嘿。”


    “嘿嘿。”


    李昭直麵睦兒,學著回笑了一聲,一把拽走自己的衣裳,“嫌棄”地拂了拂,又問:“你說會給你大哥道歉,可是真心的?”


    睦兒搖搖頭。


    “你娘說的沒錯,指望你屈服,那還不如指望石頭會走路呢。”


    李昭冷哼了聲:“你那日將淩霜抬到齊王府前,曾與那丫頭獨處了小半個時辰,你們倆說什麽了?是讓她以後將你大哥的一舉一動報給你?”


    睦兒再次搖頭,壞笑:“我隻是跟她獨處一室,一句話都沒跟她說,由著她賭咒發誓地哭號,等金爐裏的香點完後,我就讓人把她塞進花轎裏抬走了。大哥既然想通過淩霜擺布我,那我也惡心惡心他,日後他一看見淩霜,就會猜測當日我到底同淩霜說了什麽,他是個多疑的人,必定懷疑那賤婢,日日夜夜處在不安當中!”


    “你這小鬼想得倒挺刁鑽。”


    李昭雙手背後,舌尖輕了下唇,笑道:“何苦這般為難你哥哥呢,他如今淡泊名利,心存仁善,時不時地放糧接濟窮苦百姓,甚至出巨資修《大藏經》。”


    “他那是假仁假義!”


    睦兒脫口而出,啐了口。


    李昭眉一挑,坐在書桌上,一口一口地飲茶,垂眸看向睦兒:“怎麽,你覺得他修《大藏經》別有用心?這可是勸人向善的好事,大功德一件,你自己不做善事,倒懷疑起你哥了,可見容不下人。”


    “他分明是別有用心!”


    睦兒翻了個白眼,冷笑道:“他那是借助修佛經來美化自己的名聲,花費巨萬,實在是奢靡無度。”


    李昭輕輕吹著熱茶,笑了笑,問:“除了掾飾名聲,你覺得他修《大藏經》,還有什麽緣故?”


    睦兒愣住,冥思苦想了良久,搖頭道:“孩兒隻能想到這點。”


    “兒子,爹爹今兒再給你教個道理。”


    李昭俯身,拍了拍睦兒的肩膀,柔聲道:“日後你若是要查一個人,他做的每件事要查,除此之外,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不經意的笑都要留心,這背後定別有深意。譬如你大哥,隻要是個長腦子的,都知道他修《大藏經》是為了美名,可更深一層的因由,往往被人忽略。”


    說到這兒,李昭雙眼微微眯住,柔聲笑道:“你還是太粗心了,忽略了你哥平素和哪些人往來。龍虎營的常煨將軍當年在三王之亂中居功甚偉,朕封他為定北侯,此人在軍中素有威名,帶出來的兵驍勇無比,可他生平卻有個大憾事。”


    “什麽憾事?”


    睦兒忙問。


    李昭勾唇淺笑,掐了下睦兒的臉蛋兒:“他沒兒子。常煨妻妾眾多,可膝下全都是閨女,眼瞧著年近五十,卻還沒個能繼承他侯爵的兒子。當年常煨在菩薩跟前發過願,若是菩薩能保佑他生個兒子,他便出資修《大藏經》,並且後半生吃齋念佛。你哥探得此事,先是想法設法尋擅長千金小兒科的大夫,給常煨和其寵妾愛姬瞧病,果然沒多久,常煨的貴妾一索得男,算算,那孩子如今和你弟弟差不多大。常煨當年許了大願,奈何家中花銷龐雜,實在出不起巨資修《大藏經》,你大哥慷慨解囊,由齊王府出麵修佛經。”


    “我懂了。”


    睦兒目光灼灼地望著他父親:“大哥修佛經一舉兩得啊,又是經營了名聲,同時還拉攏了武將。”


    李昭頷首,故意點了下睦兒的額頭:“傻了吧小子,比起你哥,你道行還差的遠呢,眼瞧著你哥哥文臣武將兩麵討好,你呢,淨得罪人,一點應對的法子都沒有。”


    “誰說我沒有。”


    睦兒胸脯挺起,牙緊緊咬住下唇,急得腦門直冒汗,忽而一笑:“他不是修佛經美化自己麽,那我就讓人指出他佛口蛇心,奢靡無度,胡亂解釋佛經為自己造勢;他不是想拉攏武將麽,那過些日子我去洛陽,便把常將軍唯一的兒子帶上去見見世麵,聯絡聯絡感情,俺小風會正缺好兄弟呢。”


    李昭瞪了眼睦兒,轉身回到書桌後麵,懶懶地窩在椅子裏,斥道:“胡說八道,什麽汙糟的小風會,以後不許再提了。洛陽苦寒,你若是在路上照顧不好常公子,朕饒不了你!”


    第167章 相媚好(上)   如題


    正如老陳當年說的, 在運、氣、勢沒有起來前,那就得等,而在等的過程中需要不斷地謀劃, 穩紮穩打地走好每一步路。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 不論是婚姻、家庭還是子女,都是需要經營的。十六歲過後, 我迅速讓自己成長起來。同梅濂成婚後,我全心全意經營小家和婚姻, 可因為種種瑣碎矛盾和不溝通, 我們的關係出現裂痕, 從最初的推心置腹, 漸漸到同床異夢,再到天各一方。


    這段姻緣最終以失敗告終。


    在遇到李昭後, 我不斷反思從前的失敗。


    我一開始從密檔中揣摩太子李昭,直到後來實實在在接觸到他這個人,在最初磨合中, 我們倆發生過許多不愉快,最後, 我決定摸著石頭過河, 硬生生給自己蹚出一條路, 對他, 我始終保持著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的策略, 三十歲的我們對待感情, 更成熟理智, 也更有自己的盤算,萬幸,我們是適合對方的人, 互相理解、溝通,日子越過越好,也對彼此的感情越來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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