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馬跪直了身子,輕輕地摩挲著睦兒的背,柔聲道:“大伴知道,你這回受了委屈,哪個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背叛?想哭就哭吧,別憋在心裏。”


    睦兒哭得渾身顫抖,抓過胡馬的袖子抹自己的眼淚鼻涕,接著悶聲訴苦:“我知道娘是為了我好,才把淩霜送去孫府的,可她為何不告訴我真相?李璋都欺負到我頭上了,我還傻嗬嗬地準備給那賤婢買屋子安置她,用民間的話,我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那時候她柔弱無辜地像隻小兔子,給我梳頭發、親我,說要照顧我一輩子,怎麽能轉頭投靠李璋呢?還有那些朝臣,難道不知道這是李璋故意設的圈套?李璋就是想把我弄死,他好當太子,袁文清還是首輔,出了名的公正,我看他就是起了幫李璋奪嫡的念頭,這才處處打壓我的,爹爹也是的,為了安撫那些佞臣,居然下狠手打我,我的這份委屈有誰知道啊!”


    “哈哈哈。”


    胡馬噗嗤一笑。


    “你笑什麽啊。”


    睦兒嘟著嘴,難得小孩兒似的撒嬌撒氣,拳頭輕輕地打向胡馬。


    “長安城裏的是是非非,從來沒有個因果究竟,你少年氣盛,想在泥裏掬一捧清水,太難了。”


    胡馬從茶壺中倒出杯熱水,給睦兒一口口地喂,滿眼地慈愛,笑道:“不就是個小細作,沒多大事。當年梁元那樣可怕的人在陛下跟前,你也翻過舊檔,陛下當即發作了麽?他籌劃半年,才有了勤政殿那場變動,可饒是陛下如此手段,依舊沒能將張氏全全鏟除,眼睜睜看著張達齊在自己麵前脫罪,你說他委屈麽?”


    睦兒艱難地往後挪了個地方,讓胡馬坐上來,嘿然笑道:“也是奇了,爹娘、師父和哥哥們給我講道理,我覺得煩,偏你給我講,我就能聽進去,大伴,你躺在我跟前,就像小時候那樣摟著我。”


    “又說傻話了。”


    胡馬用帕子擦去睦兒額上的虛汗,笑道:“咱們尊卑有別,大伴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與你過分親昵,莫要讓旁人拿住把柄。”


    “當皇帝的兒子真委屈!”


    睦兒撇撇嘴,從床角拉過一隻紫檀木的“馬踏飛燕”,抱在懷裏,扭頭望著胡馬,笑道:“大伴你可要好好活著,不許死在我前頭,這輩子都要照顧我。”


    “好好好。”


    胡馬無奈一笑,忙答應了。


    他輕撫著睦兒的小腦袋:“你說自己委屈,那你是不知道陛下小時候。”


    “我爹怎麽了?他不是太子麽,還能受什麽委屈?”


    睦兒忙問。


    “陛下一開始可不是太子,也不是什麽親王郡王,隻是個不起眼的皇子。”


    胡馬幫睦兒將亂發撫平,柔聲道:“你的親祖母懿德太後當年扯入一樁謀害後妃案,她無母族可依,便當了替罪羊,被當時的老太後,也就是你曾祖母明成太後賜了毒酒,可憐懿德太後薨的時候,你父親才三歲哪。”


    聽到這兒,我忙看向李昭。


    他雖未落淚,但眼中的哀傷甚濃,便是九五至尊,哪怕到了七老八十,一旦想起生母,哪裏能不傷心。


    我忙攬住他的腰,輕聲道:“咱們回去吧。”


    “無礙。”


    李昭笑笑,反摟住我,接著往裏看。


    此時,胡馬仿佛也想起什麽悲傷的事,眼紅紅的,歎了口氣,輕輕地拍著睦兒的肩,哄孩子入睡,柔聲道:“當年你父親在宮裏不受重視,便是宮人都敢隨意嗬斥他,先帝子女眾多,身邊有嫡子和寵妃生的晉王,哪裏記得起有這麽個小兒子,三五日間就忘在腦後了,得虧何太妃仁慈憐憫,私下裏多有照顧。”


    “那爹後來是怎麽當上太子的?”


    睦兒顯然是有了興趣,忙問。


    “這就是咱們陛下的智慧之處了。”


    胡馬不禁豎起大拇指,反問道:“小木頭,老奴問問你,若是你處在陛下這樣的境遇,該如何自救?”


    睦兒冥思苦想了良久,皺眉道:“密檔和起居注中皆有記載,說父皇為曾祖母明成太後所喜,被太後養在身邊。若是換做我,我會分析後宮前朝的勢力,給自己找個無子的妃嬪依靠,會娶有權勢的朝臣之女,可儲君最終還是先帝拍板決定的,先帝是孝子,很聽老太後的話,所以本質上,我會讓太後喜歡我。可明成太後分明賜死了爹爹的親娘,爹難道不記恨?”


    “所以啊,陛下心裏的憤怒和委屈,天大了去了,那麽多年,他一個字都沒抱怨,他受何太妃指點,知道明成太後畏寒,於是親自去太醫院,請當時的院判杜朝義幫他配了泡腳藥包,親送到慈寧宮。”


    胡馬歎了口氣,悠悠道:“明成太後不待見這個孫子,讓他以後多在學業上用心,無事少到慈寧宮轉悠。小木頭,若換做你,聽到這話,你還會去麽?”


    “當然不去!”


    睦兒脫口而出:“但凡是有骨氣的,絕不登那老婦的門。”


    “可陛下沒退縮。”


    胡馬莞爾,眼裏盡是敬服:“你父親那時候才七八歲,屢屢到慈寧宮侍奉,哭著說自己打小不知道被人疼的滋味是什麽,祖母是吃齋念佛的人,求祖母庇佑孫兒,多疼疼孫兒,明成太後鄙薄你父親小小年紀就忒有主意,更不願見他。可你父親仍不放棄,他將自己的體己錢全拿出來,讓老奴去打聽禦膳房哪個廚子淮揚菜做的好,果然尋到一個不錯的禦廚。他虛心求教,每回打賞就數十兩,請那位禦廚給他教做淮揚菜,你可知為何?”


    睦兒皺眉道:“明成太後祖籍揚州,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


    “不錯。”


    胡馬挑眉一笑,接著道:“你孝順十天半個月,眾人可能說你假;可你孝順一年、三年、五年,那就是真心的。明成太後終究被你父親的孝心打動,將你父親挪到慈寧宮,由她親自教養。”


    睦兒聽入迷了,催道:“後來呢?”


    胡馬沒直接說,反問:“小木頭啊,你了解明成太後是怎樣的女人麽?”


    睦兒一怔,他忘了臀部重傷,掙紮著坐起來,疼得齜牙咧嘴,皺眉細思了片刻,侃侃而談:“明成太後出身世家大族,被太.祖皇帝親自選中,為嫡子正妃。太後育有兩子,一個是先帝,另一個是狗賊魏王,當年先帝即位的時候,不過七歲幼齡,明成太後垂簾聽政二十餘年,說白了和女皇帝差不多,譬如張致庸就是她提拔起來的,當時政治清明,太後和群臣製定出許多利國利民的政策,使國力逐漸強盛。明成太後在世的時候,但凡她說話,先帝無敢不聽。”


    胡馬點點頭,笑道:“沒錯,在明成太後的悉心教養下,你父親果然是一日千裏的進步,但他並未因此驕悍,反而更加仁厚有禮。人都道你父親是先帝選中的太子,殊不知,他是明成太後一手扶持上去的。”


    “爹爹真不容易啊。”


    睦兒長歎了口氣。


    “豈止是不容易。”


    胡馬笑道:“老奴不敢妄加評議先帝爺,明成太後薨後,先帝爺日漸疏於朝政,致使三王之亂生起,一時間民不聊生。當時叛賊兵臨江州,袁文清死守抵抗,而當時朝廷遷都和求和之人甚多,每日家章奏流水似的送到你父親跟前,說你父親好戰,置無辜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甚至還會讓越國和一些遊牧之族趁機反撲,到時候國將不國,他們逼迫你父親禪位,可求和就能換來魏王憐憫?你父親頂住了重壓,坐定長安調度,最終以迅雷之勢平叛,你想想,他那時候若是承受不住苛責訕罵,會有如今的開平盛世?”


    睦兒怔怔地聽完胡馬的這番話,盤腿而坐,低頭沉默了良久,忽然抬起頭,拉住胡馬的手,恍然道:“大伴,我這次好像真衝動了,做錯事了,比起爹爹,我就是攤扶不上牆的爛泥,我現在該怎麽辦啊。”


    胡馬掩唇笑道:“講故事老奴拿手,可政事老奴不懂啊,你還是去問問陛下。”


    睦兒聞言,忙掙紮著下床,急道:“快幫我穿衣裳,我要去見爹爹。”


    ……


    見睦兒想通了,我登時鬆了口氣,望向李昭。


    這狗東西麵帶得意之色,他垂眸細思了片刻,一把拉住我的腕子,急匆匆地就隔壁院小跑去,嘿然道:“走,咱們也過去準備準備,小風哥總算是開竅了,朕要給他教教,何謂知恥而後勇。”


    第166章 知恥而後勇   如題


    夜涼如水, 我被他拽著急匆匆往隔壁小院跑去,涼風直從往人脖頸和袖筒裏鑽,我明顯能感覺到從他手心裏傳來的溫暖。


    借著屋簷下昏黃的琉璃宮燈, 我朝他看去,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十六歲的李昭, 他終於敢牽起妍華的手。


    再一眨眼,他就長成了高高大大的男人。


    不知不覺, 我和他也走了十三年。


    進屋後, 他就撒開我的手, 徑直往書桌走去, 坐到椅子上後,他稍稍整理了下衣襟, 手抹平碎發,麵色十分嚴肅,忽而, 他望向我,問:“妍妍, 你看朕會不會有種……刻意等那孽障的感覺?”


    我雙臂環抱住, 食指點著下巴, 沉吟了片刻:“有點。”


    李昭不再正襟危坐, 他懶懶地窩在椅子裏, 隨手扯了本章奏, 又從筆架上了枝朱筆, 不住地勾勾畫畫,賊嘻嘻地看向我:“現在如何?是不是有種朕在忙碌,沒空搭理那小子的感覺?”


    “嗯……”


    我歪著頭打量他, 憋住笑:“有點做作。”


    “那可怎麽好。”


    李昭劍眉微蹙,薄唇反複抿,忽然眼裏炸出抹壞光,他噌地一聲站起,朝我勾了勾手,示意我同他到內間去。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緊跟著進去,發現他此時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妝台前,著急忙慌地翻胭脂水粉,擰開一盒香粉,直往自己臉上撲。


    “你這是做甚?”


    我斜倚在門框,哭笑不得。


    “朕得做出被氣病了之態!嚇死他!”


    李昭笑得很壞。


    正在此時,我聽見外頭花廳傳來陣腳步聲,緊接著,胡馬低沉溫和的聲音響起:“啟稟陛下,瑞王殿下在外求見。”


    聽到此,李昭殺雞抹脖子地朝我暗示。


    我立馬會意,揚聲道:“且先等等,陛下剛睡下。”


    說罷這話,我急步朝梳妝台那邊走去,直接坐到李昭對麵,從他手裏搶走香粉,瞧見他把臉塗的慘白一片,我不禁笑出聲,手指勾起他的下巴,重重地親了口這“大孩子”的唇。


    隨後,我從一旁拿起薔薇水,將帕子浸透了,仔細地給他擦臉,命他把眼睛閉起來:“太白了就很假,得在粉裏調些鵝黃,這樣塗臉上才是病氣呢。”


    說話間,我往白、黃粉裏滴了些杏仁油,將粉調勻,然後往李昭臉上抹去。


    李昭仰起頭,聽話地由我擺弄,嘿然笑道:“這方麵咱麗夫人是行家啊!”


    說這話的同時,他手又不安分地朝我後臀摸去。


    “別亂動!”


    我打開他的手,俯身湊近他,輕輕往幹吹他臉上的粉。


    “你下午吃大蒜了麽,怎麽嘴這般臭?”


    李昭鼻子聳動,笑著損我。


    “胡說。”


    我白了眼他:“吃大蒜臉上會長包,我才不吃呢,我是仙女,隻吃楊枝甘露,嘴是香的。”


    “朕不信。”


    李昭壞笑:“除非你讓……”


    正在我倆調笑之際,聽見睦兒的聲音傳來:“爹,孩兒來給您賠罪了。”


    我和李昭同時噤身,他手指向繡床那邊,衝我擠眉弄眼。


    我揚了揚下巴,衝他飛了個媚眼,示意他放心。


    果然,這狗東西三步並作兩步衝到繡床上躺好,剛才還是個精神奕奕的老色鬼,這會兒就成了被霜打過的茄子,他俊臉白中帶黃,雙眼耷拉著,有出氣沒進氣的,嘴裏發出痛苦的輕吟聲。


    我上忍住笑,硬生生從眼裏擠出幾滴淚,坐到床邊,幽幽道:“進來吧。”


    斜眼瞧去,內間小門被人從外頭輕輕推開,胡馬踮起腳尖,將簾子打起。睦兒個頭高,他稍微低頭,跨進門檻,這小子臉紅撲撲的,屁股分明很疼,可他愣是沒叫喚,咬緊牙關,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步履沉重地走了進來。


    睦兒抬頭往我們這邊一看,登時大驚,直接衝了過來,急得亂了方寸,竟雙手抓住李昭的肩膀,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落在他爹爹臉上。


    “爹,您怎麽了!怎麽成這樣了?”


    睦兒忙望向我,試圖尋找答案。


    “你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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