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揪疼得難受,緊跟著睦兒往出走,回頭一看,李昭竟在花廳裏不動彈,他此時蹲在那條長凳邊,俯身,手指摩挲著地上孩子流下的冷汗還有血跡。


    驀地,我的火氣也躥起來了,讓秦嬤嬤和雲雀、胡馬、蔡居等人去照顧睦兒,又把六郎七郎打發出去,門一關,徑直朝李昭衝去,彎腰拾起那條還帶著血的藤條,恨得往李昭身上抽了一下,哭道:“打幾下,給他一個教訓就行了,你還真下死手啊!”


    “別氣別氣。”


    李昭搓著被打疼的胳膊,站起來環住我,將我手裏的藤條奪走,扔到一邊,使勁兒摩挲我的背,柔聲道:“你也看見了,朕若是再不管教,他就敢殺人了!”


    “睦兒沒那麽蠻橫!”


    我掌根揉著心口,憋著氣直跺腳:“你好好跟他說,他能懂的,這回還真不怪他,確實是齊王居心叵測。那淩霜照顧了他三年,你說他能不氣?袁文清等人流水似的上書,逼你廢他,他能不急?”


    “沒事沒事。”


    李昭將我環到方桌跟前,把我按在椅子上,親手給我舀了碗老鴨湯。


    我一把打翻湯,直麵他,左右環視了圈,壓低了聲音質問他:“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怎麽了!你兒子把淩霜那賤婢往齊王府送,鬧得滿城風雨,你能不知道?他翻.牆偷溜出府,找袁文清和海明路的晦氣,我就不信你的暗衛沒告知你,你明明可以阻止的,為什麽要縱著他!如今把他縱得惹出這潑天的大禍來,朝臣宗親都上書,讓你廢了他親王之位,逼你重重地懲治他,孩子今兒真不是故意跟你鬧的,他實在頭頂重壓太多,沒繃住,你給他慢慢講道理,他會懂的啊。”


    “正因為朕從前給他講的太多。”


    李昭眼裏閃過抹狡詐之色,手指勾勒下我的下巴,挑眉一笑:“紙上得來終覺淺哪,過去朕給他教、他自己也在北鎮撫司和朝堂上看,倒是知道袁文清直、姚瑞剛、齊王陰,可朕從未讓他真正體會過一回。”


    我大概知道李昭的用意了,手捂住額頭,長出了口氣,還是沒忍住抱怨:“有你這樣坑孩子的麽。”


    “這怎麽是坑呢?”


    李昭一臉的無辜,笑道:“這才多大點事兒,當年三王之亂的時候,朕被逼得險些自盡殉國,還不是咬牙走下來了?當年朕想給兒子取名李穆,首輔冷著臉下朕的麵子,朕還不是笑嗬嗬認錯兒,立馬改了?天下哪有那麽多順順當當的事,就得讓他親身經曆一回,讓他看到朝臣究竟有多難纏,奸邪究竟多狡詐,他才能恍然何為遇事要動腦子,何為忍字心頭一把刀,朕這回非得把他這塊又臭又硬的骨頭打軟乎不可!”


    我捧住李昭的臉,恨得咬了口他的下巴,又擰了下他的胳膊,罵他:“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平日裏算計朝臣罷了,如今竟開始耍弄起親兒子了。”


    正在我倆說話之際,隻聽外頭傳來輕輕叩門聲,緊接著,蔡居恭順謙卑的聲音傳來:“啟稟陛下,蘿茵公主攜駙馬求見。”


    第163章 敏行   訥於言而敏於行


    籮茵?


    我心裏一陣煩, 她來做什麽?


    因著當初廢後的過節,再加上李昭明顯偏心我生的三個孩子,籮茵難免心有怨言。


    這不, 三年前的重陽節, 也就是雙生子生辰之日,李昭特特宴請宗親群臣, 給兩個小人兒好好熱鬧了一場。


    那時朏朏還小,正是皮的時候, 高興得和六郎兩個滿場子追逐打鬧, 不當心將菊花酒撒在了公主裙子上, 公主當即就拉下臉, 用帕子擦裙子的空兒,一把推倒朏朏, 悄聲嘟囔了句不懂規矩的東西;


    這事恰巧被李昭給看見了,李昭臉當即陰沉下來,但顧念著蘿茵懷了六個月身子, 且她與駙馬婚後不太和諧,已經有了滑胎出血之像, 便沒搭理, 繼續和伯父肅王爺吃酒談笑, 回避這個不悅。


    宮裏大宴過後, 傍晚翊坤宮又舉辦了家宴, 席麵上坐了我和三個兒子、鄭貴妃、張春旭, 三皇子李鈺和他的妻子沈氏, 還有齊王和王妃……


    大家夥兒言笑晏晏,倒也熱鬧。


    李昭其實挺喜歡這個駙馬的,席上屢屢賜駙馬酒, 甚至親自給駙馬夾菜,翁婿倆討論詩詞、書法,很是高興。


    駙馬是袁文清的長子,名喚袁訥,字敏行,即訥於言而敏於行。


    當年袁文清隻是個窮舉人,三十大幾才在會試榜上有名,這麽多年他兒子袁敏行一直跟著爺爺和母親住在鄉下,開平二年才來的長安,剛來時鄉音未改,沒少遭長安豪貴的嘲笑。


    袁敏行一直以他父親為榜樣,原本也是想走科舉路子,他曾經和鯤兒、禮哥兒、何道遠和睦兒等皆在我府裏的學中讀書,羊大學生一度誇其對政事很有見解,文章寫得極好。


    後麵袁敏行尚了公主後,李昭有意抬舉他,加恩授其為翰林院編修,並國史館編纂,眾人都羨慕他好運道,不用科考就能得到“位高、職閑、俸祿豐”的官位。


    李昭的意思是,公主打小就嬌縱任性,廢後和林氏經常給她嘀咕一些有的沒的,使得她屢屢做出對長輩無禮之事,可這孩子本性不壞,而袁敏行溫厚老實,希望駙馬以後能善待公主,好好過日子。


    他們成婚時,蘿茵十六,袁敏行二十一。


    李昭並沒有因為素卿和張家的緣故,就薄待蘿茵。


    蘿茵成婚時,李昭賜其封號“江城公主”,賞賜的金銀和珍寶古數都數不清,不僅如此,他花費巨萬銀子營造了公主府,與袁邸僅一牆之隔,隨嫁宮人、仆僮數百,良田千頃,極盡寵愛。


    聽說兩人剛成婚時,三年未曾同過房,最後,李昭派了鄭貴妃和進退有度的嬤嬤們,分別找這對小夫妻說話,他倆這才行了周公之禮。


    按說都睡到一起了,應該如漆似膠,可倆人還是淡淡的,公主似乎有些瞧不上駙馬,一個月隻許駙馬進房一次,每回同房,還要提前幾天請示她。


    袁敏行時刻記著父親和陛下的教誨,要善待公主,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悶聲不說。


    這不,三年前的重陽節家宴上。


    李昭有意抬舉袁敏行,笑著說駙馬修纂國史有功,想給駙馬封個伯爵。


    袁敏行是個聰明人,看見陛下說這話時,三皇子李鈺的笑容凝固了下,而其妻沈氏也低下頭,笑得十分尷尬不自然。


    他立馬恍然,李鈺尚未受封,他一個駙馬搶什麽風頭。


    想到此,袁敏行忙跪下,說自己未有尺寸之功,實在不敢承受陛下的厚愛。


    哪知蘿茵撫著大肚子,不屑地看了眼李鈺夫婦,笑著打趣駙馬:“你尚了公主,給陛下添了小外孫,那便是最大的功勞,有何不敢承恩?”


    轉而,蘿茵又衝李昭撒嬌:“爹爹是天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左右將來兒子會承襲父親的爵位,那便將伯爵之位賞給孩兒腹中之子吧。”


    說罷這話,蘿茵斜眼覷向末座的張春旭,眼裏盡是嘲弄,說:“寶充容娘娘進宮前有個兒子,爹爹尚且賞了那孩子一個子爵,女兒腹中可是您親外孫,還比不上個外人?”


    李昭當時還沒發怒,不溫不火地說了句:“莫要胡說八道,你孩子尚未出生呢,封爵這事不過是朕隨口玩笑,算不得數。”


    蘿茵當即反駁了句:“當年五弟還不到兩歲,您就封他為親王,女兒隻是想求您賞個末等伯爵罷了。”


    李昭實在忍無可忍,當即摔了酒杯,喝罵:“你的孩子能和李睦比?看來朕是把你縱得太過,如今越發恃寵生嬌了,開口爭強好勝,閉口抓尖賣乖,你眼裏還有沒有夫君?有沒有兄弟?有沒有朕?”


    蘿茵嚇得都忘了跪,癡愣愣地看著李昭,居然哇第一聲大哭。


    當晚回去後,她就小產了,生下個已經成了形的女胎,駙馬難過得痛哭,她倒沒多少悲傷情緒,隻記得舊日裏母親和舅媽閑聊時的話:生女兒有什麽用,既不能襲家業、又不能考科舉入仕。


    ……


    每每想起這些往事,我就厭煩。


    我扭頭看向門那邊,甩了下袖子,煩躁道:“睦兒都傷成那樣,我哪還有功夫見她,讓她回去!”


    旁邊立著的李昭使勁兒摩挲著我的背,試圖讓我順順氣,冷笑:“你能打發走蘿茵?而今睦兒那孽障惹下這潑天的禍事,得罪了她公爹,她正好過來跟你哭訴提要求。”


    我不禁翻了個白眼:“也是,她自己不敢見你,於是趁機將溫厚老實的駙馬強行拉過來壯聲勢,她還想提什麽?”


    李昭雙手背後,俊臉陰沉了下來,冷笑數聲:“來來回回就那幾件爛事,張素卿、張韻微、李璋!”


    李昭環住我,拍了拍我的肩膀,柔聲道:“而今小風哥闖下這禍事,外頭已經鬧得滿城風雨,蘿茵又是個糊塗的,今兒若是不應承她一兩宗,少不得要出來攪渾水,給朕平添煩憂,朕如今也懶得見她,待會兒你去應付應付便是。”


    “嗯。”


    我應了聲。


    ……


    *


    我也沒有立馬出去見蘿茵夫婦,先是和李昭去照看睦兒。


    這臭小子身體底子好,且羽林衛軍下手都有分寸,眼瞧著屁股血肉模糊的,可到底不會傷筋動骨,沒一會兒就醒了,他正麵平趴在床榻上,看見我和他爹站在跟前,氣呼呼地哼了聲,腦袋扭到另一邊,就是不認錯。


    當聽見我待會兒要見公主,這小子忍著疼,強掙紮著下床,非要跟我一道出去,說怕我被公主冒犯頂撞,又擔心公主又把三年前小產的事拎出去,在爹爹跟前哭訴、胡言亂語,惹爹爹心煩。


    他這公主姐姐是個糊塗無腦的東西,素來驕縱,可還是怕他,他若是在跟前,諒她也不敢撒潑行凶。


    我和李昭聽見這話,心裏真是暖極了,可同時厲聲嗬斥這小子:“還敢出去嚇人惹事?乖乖地待在屋裏反省認錯,那根藤條還沒打斷呢!”


    約莫一個時辰後,我才磨磨唧唧地梳妝、更衣,由秦嬤嬤攙扶著,帶了宮人和太監們去外院花廳那邊見客。


    還未進去,就聽見公主夫婦的爭吵聲。


    袁敏行悶聲勸:“回去罷,這些日子陛下和娘娘因瑞王煩心,你何苦要過來添油加火呢?”


    蘿茵嗬斥:“你少多嘴!”


    聽見此,我心裏一咯噔,蘿茵真是一點麵子都不給駙馬留啊。


    我扶了下烏蠻髻邊的銜珠鳳釵,慢悠悠地往裏頭走,公主和駙馬一見我出來,忙起身行禮。


    趁著入座宣茶的空兒,我抬眸打量下邊坐著的這對年輕夫婦。


    十多年過去,蘿茵長開了,眉眼和她母親越發像,個頭不算高,太瘦,有些撐不起身上的華服,模樣倒算清秀可人,鵝蛋臉,細眉櫻唇,唇角邊有顆米粒大小的胭脂痣,徒給她平添了幾許嬌俏。


    她右手邊坐著袁敏行,這孩子生的儀表堂堂,方臉闊鼻,濃眉大眼,隻是眉宇間凝著些許愁思,一副鬱鬱不得誌的樣子。


    “要見娘娘一麵可真難。”


    蘿茵坐得端端直直,接過宮人遞過來的毛尖茶,輕嗅了口,沒喝,放在跟前的矮幾上,她轉動眼珠,上下打量我,笑道:“雖說都住長安城了,可兒臣也有一年多沒見著元娘娘了,您風采不輸當年,依舊明豔照人,怨不得這些年聖寵不衰呢。”


    我也“虛假”地陪著笑:“公主氣色瞧著不錯,隻是如今大雪天寒,你身子弱,得多補補。”


    “是,兒臣謹遵娘娘慈諭。”


    蘿茵微微頷首,眼裏卻含著股優越和高傲,她左右環視了圈,笑著問:“陛下呢?也不知兒臣今兒能不能給爹爹磕個頭。”


    “快別提了。”


    我喝了口茶,重重地歎了口氣,一想起睦兒被打得血肉模糊,心裏就疼,眼淚也不自覺地上湧。


    “想必公主也聽說了近日的傳聞,睦兒年幼頑劣,做下那等惡事,今兒險些被陛下給打死。”


    “喲,那五弟如今可好?”


    蘿茵精神一震,忙問。


    “不太好,暈過去了。”


    我用帕子抹去眼邊的淚,餘光朝公主瞧去,這臭丫頭麵上擔心,可唇角卻微微上揚。


    “娘娘莫要太擔心了,當心自己的身子。”


    蘿茵不痛不癢地安慰了我兩句。


    正說話著,這丫頭眼睛忽然一紅,淚珠子奪眶而出,掉到白狐領口上,顆顆晶瑩,而駙馬瞧見妻子落淚了,忙從懷裏掏出錦帕,像是事先練好了似的,溫柔地勸妻子莫要哭,又問妻子是想起什麽傷心事了?


    在說這些勸慰話的時候,袁敏行始終低著頭,臉臊了個通紅,不安地左右亂看。


    “我沒事。”


    蘿茵推開駙馬的手,哭得簡直梨花帶雨,她連連搖頭,似有滿腔的愁怨:“瞧見娘娘如此心疼寵愛五弟,倒叫兒臣想起當年在母親身邊承歡的光景。母親有罪,是該打入冷宮,兒臣實在不敢為她求情。隻是近日兒臣聽說母親病危,瘦的隻剩一把骨頭了,嘴裏喃喃念著哥哥和兒臣的乳名……”


    蘿茵抽泣不已,淚眼盈盈地望著我:“廢後即便犯了天大的過錯,那也是兒臣的親娘,冷宮裏缺炭少食,如今天寒大凍的,她連件完整衣裳都沒有,這叫兒臣如何安心躺在高床軟枕裏,娘娘,陛下如今最是寵您,求您……”


    正在此時,宮人們魚貫端著茶點進來了。


    我佯裝沒聽見這番話,故意打斷蘿茵的哭訴,笑著對公主和駙馬道:“你們倆嚐嚐,這是後廚新做的茶點,糯米粉裏添了龍井茶粉,團成丸子,裏頭又包了魚泥、筍丁還有新鮮菌菇,吃進嘴裏滿口茶香。”


    駙馬聞言,忙笑著拈了一隻,剛要送嘴裏吃,隻見蘿茵隨手用帕子掃了下他的嘴,斜眼瞪過去,雖說笑得溫柔,可眸中的嫌棄卻遮掩不住,柔聲道:“你若是喜歡,本宮回府後讓廚娘多做些與你,莫要在娘娘這兒狼吞虎咽,讓人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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