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沒反應過來,疑惑地抓了下腦袋,但還是聽哥哥的話,樂樂嗬嗬地出去親自操辦熱湯等物去了。


    我這個二兒子雖說學業上沒什麽天分,也不是頂聰明的,但他還是有個好處,那就是樂觀豁達,沒有隔夜仇,如果遇到想不通想不懂的事,他聳聳肩就過去了,絕不糾結。


    我和李昭互望一眼,默契地點了下頭。


    我押著七郎朏兒回右邊偏房梳洗睡覺,他則去找小木頭談話。


    等將七郎安頓好後,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偏房的小門口,掀開厚軟的簾子,往外瞧。


    此時,李昭板著臉坐在四方扶手椅上,睦兒則立在他身側,接過胡馬遞上來的茶水點心,一一布在案桌上。


    而六郎暘暘果然拎了一個大銅壺來,他推開要幫手的宮人,往木盆中注了熱湯,又往裏頭擱了隻藥包,等做好這些後,六郎搬了隻小凳子,坐在李昭腿邊,幫他李昭脫掉鞋襪,高高興興地伺候他爹爹泡腳。


    李昭呢?


    他翻開那本書,兩指夾出那張作弊的文章,迅速瞅了眼,分明想要發脾氣,但低頭間,看見暘暘笑得憨厚孝順,所有的火氣煙消雲散,搖頭歎了口氣,從盤中拈了塊牛乳酥,笑著喂給暘暘,又憐愛地摸了把二小子的頭。


    隨後,他扭頭瞪了眼睦兒,將那頁文章重新夾回到書裏,沒有再提作弊這事。


    李昭懶懶地窩在軟靠裏泡腳,舒服地輕哼了聲,他端起茶,喝了口,從桌上的那摞陳年章奏裏挑了幾本看,隨口問了句:“交給你的功課,這些日子看了多少了?”


    睦兒倒沒緊張,他從抽屜裏取出香爐和一罐香料,用小銀勺往墊片裏舀了些“小龍涎香”,點上,自信笑道:“略翻了翻,隻看了三四成。”


    “嗯。”


    李昭揮了揮手指,讓胡馬將花廳的正門關上,示意不許人靠近。


    他吃了塊栗子酥,一臉嚴肅地考問:“刑部尚書梅濂是幾時來的長安?”


    聽見這話,我努力地回想,當年梅濂在三王之亂中有功,先是做了雲州代刺史,後來被李昭破格提拔到了長安,記得他來的時候,我好像正懷著睦兒,具體什麽時候,我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


    我手捂住心口,接著往裏看。


    睦兒神色輕鬆,從容應對:“鳳翔二十三年二月初十,梅尚書來到長安,當時爹爹您並未授予其任何官職,讓他暫居住在前任兵部侍郎趙元光府邸;鳳翔二十三年三月初一,爹爹您還是太子,當時您私下見過梅濂,給他賜了個字,仁美,兒子就是那晚上出生的。”


    李昭眉頭的疙瘩稍稍鬆了些,但仍板著臉,他將茶擱在案桌上,輕輕轉動著大拇指上的扳指:“接著說。”


    “是。”


    睦兒往前一步,將茶蓋蓋在還冒著熱氣兒的茶盞上,莞爾淺笑,侃侃而談:“鳳翔二十三年四月,先帝駕崩,您登基為帝,改元開平,即北宋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那個開平,四月中旬,梅濂在家中發現前刑部侍郎趙元光私通逆王書信,向朝廷告發,緊接著,您就擢升梅濂為刑部侍郎,命他和羽林左衛指揮使路福通一起徹查此案。”


    說到這兒,睦兒細思了片刻,接著道:“開平元年十一月,兒子被三哥生母曹氏下毒,月中,曹氏被賜鴆酒,十一月二十,您擢升梅濂為尚書,命他再次徹查曹氏案,十二月初一,梅濂加封大學士入閣。”


    李昭眼裏明顯很得意,但麵上卻淡淡的,手指抓了下要揚起的唇角,輕咳了聲:“嗯,勉強還算可以。”


    我啐了口,並且翻了個白眼。


    這還算可以?當年發生這些事的時候,你兒子才剛生出來。


    你隻是問了句梅濂什麽時候來長安的,他非但把準確的日子都複述出來了,而且還將梅濂的升遷之路也指了出來。


    這還算可以?


    我心裏滿滿地自豪感,扭頭一瞧,七郎那小鬼這會兒躺被窩裏,不知從哪兒又找出本閑書,正偷偷地看,這小子用餘光察覺到我在看他,立馬將書收起來,假裝睡覺。


    我氣得瞪了眼他,扭頭接著往外看。


    此時,李昭示意六郎往木盆裏加些熱水,他用帕子輕擦了下額上的微汗,發覺到睦兒臉上帶著疑惑,似乎在冥思苦想什麽。


    李昭端起茶,抿了口,上下瞅了眼兒子,問:“怎麽?有什麽不懂的地方?”


    睦兒端著胳膊,食指在自己下巴輕輕地點,不解地問:“爹,兒子看了幾日當年的舊檔,梅尚書先頭可是逆王的肱骨,後來叛了逆王,到長安為官,他早年經手的幾件案子,其中不乏刻意構陷,手段也毒了些,且近幾年他在朝中的名聲也不太好聽,而攀附在他跟前的中下層官員,大多也都是追逐利祿之輩。諸葛亮在《出師表》中談到,‘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這樣的酷吏,為何您能容忍他十多年?”


    李昭並沒有直接說因由,眸中含著股子老謀深算之色,兩指戳了下自己的心口,挑眉一笑:“譬如爹爹這裏生了個毒瘡,按理說,用藥膏貼上治之便好,可良藥見效慢,那麽爹爹就會選擇用利刃,將毒瘡剜掉,你懂了麽?”


    睦兒怔住,原地擰了幾圈,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腦門,蹲到他爹爹腿邊,笑道:“之前您給兒子講過,為君者當駕馭臣子,而非被臣子左右,依兒子愚見,一正一反,一正一邪,不論是藥還是刀,都當用,此謂之衡。刀子能在必要時剜去毒瘡,可能使病痊愈的到底還是良藥,故而如袁大相公的直、戶部尚書姚瑞的剛,雖苦口些,可都是開太平的良藥,兒子說的可對?”


    李昭眼裏的欣慰怎麽都遮掩不住,忽然,他俯身,朝睦兒勾勾手指:“你過來,爹告訴你一事。”


    睦兒眉頭微蹙,忙湊到李昭跟前。


    誰知就在此時,李昭居然重重地親了下睦兒的臉。


    睦兒俊俏白淨的臉瞬時間紅成一片,噌地一聲站起,嫌棄地斜眼看他爹,連連用袖子擦臉,咕噥:“爹,兒子都十二了,您、您惡不惡心。”


    李昭噗嗤一笑,難得不正經地打趣:“呦,咱小風哥這厚臉皮居然還會害臊?”


    瞧見父子倆這般,我也搖頭淺笑。


    想當年睦兒剛生下的時候,我的的確確羨慕李璋,不,應該說眼睛紅得都要滴出血了,人家嫡長子小時候有先帝教養,成長過程中有張氏這樣的三代重臣父子指點教授,後更有文臣之首袁文清當師父,跟前環繞著許多名臣忠良,睦兒呢?也就隻有個羊大學士罷了。


    可如今,我覺得再多的名師,也遠遠不及一個望子成龍的父親親自教來得強。


    我手背輕附上發燙的側臉,接著往外看。


    此時,睦兒一屁股坐在他爹爹對麵的案桌上,撚起塊牛乳糕吃,晃蕩著雙腿,含糊不清地問:“爹,孩兒看這些陳年章奏密檔,有一事不明啊,按理說,您在用這把刀子的時候,就該準備著另一把刀子斬斷他,可瞧您這些年對梅尚書依舊很信重。”


    李昭舌尖輕舔了下唇,撿起落在睦兒腿麵上的乳糕殘渣,送到自己嘴裏吃,勾唇淺笑:“你不是一直出入北鎮撫司麽,難道還不知梅郎這麽多年一直私下在暗殺誰?”


    “趙童明啊。”


    睦兒脫口而出,忽然,這孩子陷入深思,手指點著自己的下巴,疑惑地問:“您的意思是?”


    李昭並沒有明說,親昵地拍了下兒子的後腰,笑道:“爹前幾日和你娘商量過了,想讓你去洛陽,一則呢,給你娘的商鋪查查賬,二則呢,你出去後也能多見見雲州豪貴大賈,長長見識,順便也能結交一些新朋友。”


    正在這父子倆說話之時,我瞧見六郎默默地傷心,頭低下,淚珠子大顆大顆地往洗腳盆裏掉。


    李昭察覺到小兒子的異動,忙坐端,大手扣住暘暘的後腦勺,俯身,柔聲問:“怎麽了兒子?你哭什麽?爹最不喜歡男孩子掉眼淚,沒出息。”


    六郎猛地抬頭,居然將李昭的下巴給碰到了。


    李昭順勢身子後仰,他捂住下巴,疼得倒吸冷氣,一臉的痛苦之樣,剛要發火,驀地瞧見六郎一臉的淚珠子,立馬愣住,緊張地問:“兒子,你哪裏不舒服麽?”


    六郎號啕大哭:“爹,你身上長痔瘡了?什麽時候的事?還要用刀子剜,多疼啊,孩兒真是不孝,一天到晚地氣您,哎!”


    六郎悔恨地跺腳,直用袖子擦眼淚。


    而李昭呢?


    顯然又被氣著了,可是又感動小兒子的單純孝順,摩挲著六郎的小腦袋,耐著性子解釋:“爹爹好著呢,沒長痔瘡。”


    “我不信!”


    六郎簡直哭成了淚人兒,站起來,要去翻爹爹的衣裳。


    “真的!”


    李昭連連擺手,忽然壞笑道:“若是你不想爹長瘡,那就好好讀書,你哥給你寫的那篇文章,不僅要背會,裏頭的典故也要通曉,宋編修給你講《論語》的時候,不能打瞌睡了,能不能做到?”


    “嗯!”


    六郎鄭重其事地點頭。


    “爹爹相信你。”


    李昭擰了下六郎肉乎乎的臉蛋兒,斜眼覷向偏房這邊,笑道:“爹爹還要考你哥功課,你若是不困,爹也考考你。”


    六郎瞬間彈起來,連著退了好幾步,躬身給李昭行了個禮,忙道:“兒子乏了,這就去睡,爹您也早些歇著。”


    說罷這話,這小子一陣風似的重回到偏房裏,沒妨頭,與我撞了個滿懷。


    他一把抓住我,那雙無辜如小鹿般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手指點了下胸口,輕聲問:“娘,我爹真沒病吧。”


    “沒有沒有。”


    我攬住六郎,帶著他往床榻那邊行去,柔聲道:“他那是唬人呢,你別放心上,日後出去後也別亂說,知道麽?”


    “好。”


    六郎重重地點頭,迅速脫下鞋子和身上棉袍,上了床榻,鑽進被窩,他瞪了眼跟前的七郎朏朏,氣呼呼地轉身,拒絕和小叛徒麵對麵睡覺。


    而七郎也撇撇嘴,吐了下舌頭,繼續看那本魔狐狸修佛。


    忽然,七郎將書壓在枕頭底下,手伸過來,抓住我的腕子,憂心忡忡地問:“娘親,那會兒我聽見你和爹爹吵架,說淩霜是李璋安插在.我哥跟前的細作,故意帶壞我哥,是不是真的?我哥他知道麽?”


    “噓。”


    我食指按在唇上,對小幺兒搖搖頭,輕聲道:“這事你別說出去,娘心裏有數的,不會讓人害到你哥。”


    “嗯。”


    七郎點點頭,打了個哈切,縮成個團兒,沉沉睡去。


    我給雙生子把被子掖好後,輕手輕腳地起身,往小門那邊走去,我輕輕掀起門簾往外看。


    這會兒,李昭已經不泡腳了,他穿好了鞋襪,仍端坐在椅子上,而睦兒也依舊坐在他對麵,吹著口哨剝桔子。


    李昭斜眼,朝我這邊看來,用力眨了下眼,指頭朝外彈了下,示意我別出來。


    他輕咳了聲,若無其事地端起茶,用蓋子抿著茶湯,笑著問:“睦兒,朕發覺你和伺候你的丫頭淩霜走得很近哪。”


    睦兒身子一震,手裏的桔子差點掉地上。


    這小子佯裝鎮定,接著剝,笑道:“她服侍我,自然走得近。”


    “不是這種近。”


    李昭麵頰稍稍有些紅,有些難以啟齒,最終還是溫和地問:“爹的意思是,你們是不是有了肌膚之親?”


    “啊。”


    睦兒臉窘的大紅,生氣地將桔子按在桌上,起身就要走。


    誰知立馬被李昭拽住。


    李昭促狹一笑,左右看了圈,摩挲著兒子的胳膊,顧著兒子的自尊,柔聲笑道:“爹爹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就是問問而已。”


    睦兒頭杵下,不點而朱的薄唇抿住,頗有些氣惱,臊的耳朵都紅了:“也不知哪個多嘴貪舌的在您跟前胡唚,這、這……尋常的大家公子婚前都有通房,這個、那個,我,我,哎!”


    睦兒此時舌頭打結,眼睛直眨,顯然很不願意說,最後羞愧地看了眼他爹:“對不住啊爹爹,我再不會看那些邪書了,我就、就是…好奇…哎,兒子也就是親了下淩霜,我發誓,除此之外再沒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如果做了,就讓我牙齒全都掉光!”


    “沒事兒。”


    李昭按住睦兒的手,柔聲笑道:“爹也是打你這個年紀過來的,知道你這麽大會對男女之事好奇,而且爹也知道,你是擔心表哥們會試緊張,這才想法設法讓他們放鬆放鬆,都是男人,爹跟你坦白,我那箱籠裏也收著好幾本呢。隻是呢,那些邪書若是看多了,難免你會胡思亂想,所以呀,爹不建議你現在看。”


    聽見李昭這般說,睦兒放鬆了很多,也對他爹爹信任了很多,抿唇偷笑,靨邊登時生出兩個淺淺的小梨渦。


    他坐在桌邊,頭低下,一口接一口地吃著糕點,與父親說心事:“我也不知怎麽了,那日看見淩霜的肚兜帶子落下來,心忽然跳得很快,這、這就是書裏說的喜歡罷。”


    我心裏一咯噔,肚兜帶子?果然!


    我接著往外看,果然也瞧見李昭臉色不太好,但他很快又恢複常態,沒有在睦兒跟前挑出淩霜可能是受人唆使,這才做出百般忸怩勾引你這傻小子。


    李昭湊近睦兒,彈了下兒子的腦門,嘿然笑道:“喜歡?你還懂什麽是喜歡?”


    “當然懂了,就是看見她,我會笑,時時刻刻想見她,就想對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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