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兒的婚姻比禮哥兒順多了。


    沒別的原因,江州刺史朱九思是個聰明人。


    一則他知道李昭非常看重鯤兒,二則他也喜愛鯤兒的品行人才,後與八弟議親的時候一見如故,非留八弟在江州住了數日,二人談詩論道、相攜出遊,非常愉快地就將兩個孩子的婚事定下了。


    開平八年中秋,鯤兒和朱璧君成親了。


    誰能想到當年我為了做生意,故意去教坊司接近朱九齡,最後會結出這麽多善果,說起來,仿佛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事似的。


    ……


    回府後,我換了身淡紫色對襟小襖,吃了盞燕窩粥,便帶了秦嬤嬤和雲雀等人去學堂那邊瞧瞧。


    雪如梨花般紛紛揚揚落下,飄在園中的紅梅上,湖心女樂們正在排新曲子,悠悠琴聲飄揚過來,讓人倍感舒暢。


    “待會兒吩咐後廚,魚湯每日不能斷。”


    我叮囑一旁打傘的雲雀,笑道:“考期鄰近,鯤兒他們日夜苦讀,得補補腦。”


    雲雀微笑著點頭。


    她比劃著指向院子,示意待會兒折一枝梅回去插瓶。


    我扭頭,看向雲雀。


    十年過去,雲雀胖了些,梳了婦人的發式,髻邊簪了支鑲了紅寶石的金釵,雖說穿著狐領小襖,可依舊能看到脖子上的一道陳年舊疤。


    這倔丫頭說到做到,當年回府後打碎茶杯,做出摔倒割了脖子假象,此後再沒說過一句話。


    何苦呢。


    穿過回廊,沒多久我們一行人就走到了學堂。


    入口是個葫蘆形的拱門,左右兩側鐫刻著宋朝汪洙的一句詩“學向勤中得,螢窗萬卷書”。


    學堂由三間大屋打通,我兒子和禮哥兒等人這些年就在此讀書,左邊是幾間廂房,可休息用飯,右邊則是藏書閣,安靜雅致,是個溫書苦讀的好地方。


    此時學堂外頭正垂手侍立著數個太監和小廝,手裏捧著手爐和披風等物,靜靜地等著。


    忽然,我瞧見從西小門那邊走過來個貌美如花的丫頭,十五六的模樣,梳著雙環髻,穿著銀紅色的小襖,淡掃峨眉,淺點朱唇,在這白茫茫的雪中猶如一抹紅梅般動人,是伺候睦兒的一等丫頭淩霜,她手裏端著個漆盤,盤中放著豬脯、瓜子和鳳梨酥等零嘴兒。


    也就在此時,從學堂裏走出個少年,正是我的大兒子李睦。


    睦兒今年十二了,他長得像李昭,五官偏斯文俊美,可眉宇間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野性,唇角天生微微上翹,笑得幹淨而明朗。


    他今兒穿了身朱紅錦袍,頭上戴著二龍戲珠抹額,腳蹬小牛皮靴,眼裏笑裏洋溢著活力。


    “王爺。”


    淩霜屈膝福了一禮,將手爐遞給睦兒,害羞地低頭,柔聲道:“奴方才過來時聽見娘娘回府了,興許待會兒要到學堂這邊呢,您可得注意些。”


    “知道了。”


    睦兒從漆盤裏抓了一把瓜子兒,斜眼朝學堂裏看去,笑道:“我這還得小半個時辰才能下學,對了,昨兒我從“知味齋”買回的那盒子桃花酥你吃了沒?味道怎樣?”


    “吃了。”


    淩霜臉騰地一下紅了,眼波流轉,偷偷看向睦兒,抿唇淺笑:“叫了個桃花酥,裏頭果真有花瓣呢,吃著有股子淡淡的羊奶味兒,令人口齒生香,奴多謝王爺賞賜。”


    “這有什麽的。”


    睦兒刮了下淩霜的鼻梁,轉身往裏走。


    在跨門檻的時候,這小子扭頭衝女孩挑眉一笑:“你若喜歡的話,下回我多給你買幾盒子。”


    ……


    瞧見這畫麵,我怎麽覺著那麽……不舒服呢。


    這些年,我看到了在素卿“苦口婆心”和“條條框框”重壓下的李璋是何種模樣,所以,我不想把兒子們管得太緊太死,但這並不意味著我的眼睛耳朵就離了他們。


    “那丫頭挺俊的嘛。”


    我扶了下發髻,冷笑了聲,帶著秦嬤嬤等人朝學堂後院走去。


    “模樣是不錯,在咱們府裏的一眾女孩子裏算得上出挑。”


    秦嬤嬤扶住我,壓低了聲音:“得虧王爺身邊的太監小滿忠心,覺著淩霜那丫頭瞧王爺的眼神不對,便私下多留意了番,果然發現那賤婢有意無意地與王爺肌膚相接,王爺也親了兩回那賤婢麵頰。睦兒而今正是對男女之事好奇的時候,怎麽受得住這種引誘。小滿思前想後了許久,這事他不敢替睦兒遮掩,於是跑到老奴這兒上報,否則咱們而今還蒙在鼓裏呢。”


    “查的怎樣了?”


    我皺眉問。


    秦嬤嬤揮手,讓後頭跟著的宮人們走遠些,低聲道:“這淩霜原是管園子的管事劉媽媽的女兒,劉媽媽在府裏十來年了,算是知根知底的老人兒,頭先娘娘讓老奴給小王爺選丫頭,老奴覺得淩霜著實生的不錯,又沉默老實,就將她挑了上來。”


    秦嬤嬤摩挲著我的胳膊,眼珠子左右看了圈,沉聲道:“自打小滿報給老奴後,老奴就留了個心,讓人暗中盯著淩霜的老子娘,果然發現她老子淩大借著采買花苗的空,和賭坊的一個幫閑懶漢趙坤私交甚好,足足有兩個月之久了。


    老奴派心腹蹲守在賭坊,果然發現那趙坤暗中與齊王府的管事說了幾次話,不用問,鐵定是齊王的人。


    當初那趙坤引逗淩大吃酒豪賭,淩大這蠢貨輸了錢,借下幾百兩的驢打滾兒,趙坤主動提出幫淩大還債,但有條件,淩大得告知他咱們府上瑣事。那姓淩的糊塗東西覺著不過說一些采買油鹽的事,就能換取上百兩銀子,何樂而不為呢。


    兩個月下來,趙坤已經完完全全獲取了淩大的信任,而今唆使淩大夫婦,讓他家姑娘使勁兒往小王爺跟前爬,說什麽陛下如今看重小王爺,若是小王爺日後登基,你家女孩兒便也能封個妃,你們一家子豈不成了皇親國戚?”


    “呸!”


    我啐了口,不禁咒罵:“李璋這賤種想法設法禍害我兒子,妄想在睦兒身邊安插狐媚子,他能知道淩家姑娘在睦兒跟前伺候,又曉得淩大常常出府采買,如今一步步設套慫恿,說明府裏肯定有他的細作,咱們得盡快解決了淩霜這賤婢,此事也要告知陛下。”


    “娘娘。”


    秦嬤嬤皺眉道:“淩霜伺候了小王爺三年,若是驟然賜死她,恐睦兒心裏會有什麽,況且賭坊那趙坤察覺到有人查他,早都消失的無影無蹤,若是咱們將此事告給陛下,無憑無證的,恐齊王那小人會倒打一耙,況這事又是賭坊男人間的瑣碎閑談,睦兒和那丫頭如今也沒什麽,怕是扯不到齊王身上。”


    “無礙,待會兒你帶幾個得力的,隻管把淩大的口供拿到便是,陛下素來緊張睦兒的教養,他不會容忍旁人帶壞他寶貝兒子的。”


    我淡淡一笑,低聲問秦嬤嬤:“最近齊王有什麽動作?”


    秦嬤嬤湊到我耳邊,輕聲細語:“如今他又是出資鐫刻大藏經,又是施粥散米,竟博得個仁厚慈善的名聲,可私底下呢,經常往澄心觀跑,找那女道士尋歡作樂,娘娘您可知,那張韻微而今連褻褲也不穿了,裙下空空如也,與齊王在三清真人泥像下便……近日她哭求齊王將她從觀裏接出去,不求什麽名分,哪怕去王府做個端茶遞水的婢女也願意,齊王知道陛下厭恨張氏,推三阻四不願,倆人最近正鬧別扭呢。”


    “挺好的。”


    我扶了下髻邊的鳳釵,促狹一笑:“當年張韻微在勤政殿瘋了似的給父親找補,說明她就不是隱忍求全保全自己的人呢,她不怕事、膽子大,這樣的女人,澄心觀困不住她的,齊王也拿不住她。”


    這些年我暗中派人盯著李璋的動向,這小子也在我府裏安插人,如今睦兒大了,眼瞧著就快議儲了,他能不急麽。


    說話間,我們一行人就走到了後院。


    為了查看這三個臭小子有沒有好好讀書,李昭幾年前讓司製房做了個極大的木屏風,其間有數條鏤空的隔間,方便我和他能突擊巡查。


    我和秦嬤嬤等人躡手躡腳地立在屏風後頭,偷摸朝學堂裏看。


    學堂十分敞亮,地龍燒得正暖,四麵牆壁上懸掛了孔孟朱熹等先師的勸學經典之言,正麵則掛著李昭親筆所書的木匾,乃宋朝理學大家張載所寫的四句話,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會兒學堂中倒是熱鬧得很。


    最左邊坐著即將參加會試哥哥們,即鯤兒、禮哥兒還有何家的嫡孫何道遠,這三個小子戴著儒冠,皆長得豐神俊朗,此時胖乎乎的羊大學士正認真地給他們講策論,大抵因考期將近,再加上連日苦學,這三個小夥子清瘦了不少,眉頭凝著焦慮。


    正中間坐著睦兒,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書;


    最右邊是坐著暘暘、朏朏、四姐的二小子孫學恭、八弟的兒子高鵬。


    此時,七郎朏朏趴在書桌上,手裏拿著支筆,胡亂地在紙上劃,他頭上扣著個小狐狸麵具,今兒穿了身墨綠色的襖子,領口綴縫了白狐皮,眼珠黑溜溜的,皮膚又嫩又白,小嘴兒粉嘟嘟,五官漂亮精致得像個女孩子;


    而我那二小子暘暘呢?


    他這會兒坐在四方扶手椅,雙手捅進袖筒裏,瞌睡得連連點頭,唇角流下串又長又亮的涎水。


    六郎身側坐著個翰林院編修宋之賢,三十多歲的模樣,瞧著是真的很耐心溫和,手裏捧著本《論語》,不厭其煩地給六郎講學。


    “六郎啊,《史記》有雲:‘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其中最出名的,有四門十哲,譬如德行方麵呢,有顏淵、閔子騫……六郎,你還記不記得顏淵?就是臣頭先給您說的顏回。”


    六郎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嗯,回、回。”


    宋之賢深呼了口氣,按捺住火氣,溫柔地哄:“六郎啊,您不能睡了哈,咱們已經和七郎拉下好一段距離了,過兩日陛下可是要考您的,您若是再答不上來,臣受叱責無所謂,陛下鐵定會打您手心的。”


    六郎頭歪在一邊,小嘴兒張大,微微打著呼:“打吧打吧……”


    宋之賢氣得沒法子,直打自己的腦門。


    就在此時,我瞧見睦兒那壞小子翹著二郎腿,將瓜子兒往六郎嘴裏扔,扔進去後六郎忽然驚醒,睡眼惺忪地左右看了圈,連皮將瓜子嚼進去,扭頭看見宋之賢,迷迷糊糊道:“先生接著講,我聽著呢。”


    宋之賢見六郎醒了,大喜,趕忙翻開書接著念:“這孔門十哲啊……”


    誰知宋之賢剛說了不到五個字,六郎小腦袋一歪,又給睡著了。


    而睦兒掩唇壞笑,接著把瓜子兒往六郎嘴裏拋。


    瞧見此,我拳頭不禁攥住,怒瞪睦兒:“把你弟弟當猴兒喂呢,小心把他喉嚨給卡到了。”


    罵過後,我搖頭無奈地笑笑,輕聲問秦嬤嬤:“嬤嬤,咱們這三個壞小子,你更喜歡誰?”


    秦嬤嬤眼裏的慈愛都要溢出來了,抿唇笑道:“老奴更喜歡睦兒,多聰明俊俏啊。”


    我扭頭,笑著問雲雀:“你呢?”


    雲雀手比劃出個六,衝我眨眨眼。


    “喔唷,沒人喜歡我的小幺兒呀。”


    我接著往裏瞧,這三個都是我的寶疙瘩,我都愛。


    正在此時,從外頭躬身跑進來個清秀的小太監,他躬身給各位主子和翰林大學士、編修們行了一禮,朗聲道:“娘娘宣羊大人和宋大人去翠影閣問話,您二位快請吧。”


    我一怔,我什麽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不用問,肯定是哪個壞小子假傳口信的。


    忽然,我瞧見我那六郎暘暘猛地站起來,用袖子擦了把嘴上的口水,迷迷糊糊地左右見了一禮:“先生好走。”


    羊大學士瞪了眼暘暘,氣得甩了下袖子,對鯤兒等人道:“你們先溫書,為師待會兒見過娘娘,再回來與你們討論。”


    他環視了圈其他孩子,嚴肅道:“天色不早了,今兒便提前下學,功課莫要忘了做,尤其是六郎,不許再讓宮人幫你寫了!”


    話音剛落,年幼的孩子們等人歡呼了聲,一陣風兒似的跑出學堂,而羊大學士也帶了宋編修,快步離開。


    此時,學堂就剩下鯤兒、禮哥兒、何道遠還有睦兒和六郎。


    我正準備出去,忽然瞧見睦兒輕咳了聲,用帕子擦了下手,給六郎打暗號。


    六郎會意,忙不迭跑過去將門關上,隨後解開小襖子,從裏頭掏出個四四方方的包袱,遞給睦兒,嘿嘿笑道:“哥,給你,我聽你的話,一眼都沒打開看。。”


    “嗯。”


    睦兒摸了把六郎的頭,大步走向鯤兒那邊,他將包袱按在桌上,瞧見六郎好奇跟過來,他一個眼神橫過去,讓六郎站住。


    睦兒笑著解開包袱,將裏麵的書拿出來,狡黠笑道:“我知道再過一個多月就考試了,三位哥哥緊張得夜不能眠,這不,弟給你們找來個解悶的好玩意兒。”


    “什麽呀。”


    鯤兒隨手翻開書,忽然臉羞得通紅,手用力按住,壓低了聲音對睦兒道:“你怎麽有這種邪書,若是讓陛下和你娘知道,鐵定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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