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了?


    我並不覺得她在懼怕即將被太妃戳穿當年毒害我的事實,相反,我認為她在後悔,若是當年再狠一點,把我的頭顱砍去,確定我死得透透的,那麽今日興許就不會走到這步。


    “原來是這麽個緣故。”


    肅王沉吟片刻,手指摩著鼻下花白八字須,端起熱茶,抿了口,挑眉一笑:“可本王怎麽聽說這元妃是個二嫁的商婦,對,就是去年鬧得人盡皆知的什麽麗夫人。好個刁鑽的婦人,屢屢出入教坊司那種淫邪之地,聽說她與朱九齡那種醃臢浪子在教坊司裏白日宣淫,後更無恥地將朱九齡在她腳上作的花當成招牌攬客,真真寡廉鮮恥。本王還聽說此女追求者甚眾,有什麽公子先生的,入幕之賓不計其數,本王倒是找了幾個酒樓和麗人行的管事,待會兒將元妃宣到這兒,讓他們認一認,看看元妃到底是不是那麗夫人,若真是,那本王覺得此女品行不配為妃,更不配教養皇子。”


    聽見這話,我腦袋頓時嗡地一聲炸開。


    去年我和李昭爭吵分手,的確與朱九齡接觸頗深,可這事李昭全程都看在眼裏,除了腳上作畫,我再沒有任何輕薄舉動。而且李昭去年數次當我的軍師,給我講老朱的密檔,甚至同我一起“欺負”老朱。


    我忙看向李昭,果然,這狗東西一個勁兒轉動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雖未發火,但薄唇緊緊抿住,似在極力按捺住怒火,冷眼盯著跪在殿中的素卿,勾唇獰笑。


    明白了!


    我呼吸短促,手捂住咚咚直跳的心口,而此時,腹中的兩個孩子接連動彈,弄得我肚子稍痛。


    張家是想把這潭水攪渾了,使勁兒揭我的底,往我身上潑髒水,是啊,品性汙糟的淫.婦都能為妃,想來素卿所犯之錯,也無甚要緊。李昭要麽都處置,要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素卿小懲大誡便行了,別鬧得大家麵上都難看。


    就在此時,我聽見勤政殿傳來陣婦人嚶嚶哭泣聲。


    我忙抬頭往裏看去,發現何太妃這會兒用帕子捂住臉,哭得甚是悲傷。


    “太妃,您怎麽了?可是身子不適?”


    李昭身子離座,焦心地看向何太妃,皺眉對胡馬道:“去,趕緊將太醫宣來。”


    “老身無事。”


    何太妃擺擺手,雙目含淚,委屈地看向李昭:“老身年紀大了,許久未見皇帝,又許久未吃到如此美味的栗子糕,故而一時悲傷難以自抑,哎,老身失儀了,還請皇帝見諒。”


    “怎麽?”


    李昭身子猛地一顫,震驚地問:“太妃娘娘平日裏竟、竟吃不到這些糕點?”


    “皇帝言重了。”


    何太妃用帕子摸去淚,轉身,對殿裏坐著的眾高官笑道:“皇帝對老身很是孝順,讓老身去避暑山莊養病,隻是有些掌事太監很不像話,欺負老身是個老寡婦,竟敢克扣老身的吃食,老身怕給皇帝添麻煩,便沒計較,一個字都沒提。”


    肅王聽見這話,鐵拳砸向桌子,怒喝:“好大的膽子!是哪個不要命的閹貨,竟敢欺辱太妃!”


    “是啊,老身貴為太妃都受到刁奴如此欺辱,更別提民間那些喪夫喪子的寡婦了。”


    何太妃重重地歎了口氣,對李昭哽咽道:“寡婦生存艱難,年輕的被人指指點點議論,年老的冬日裏衣不蔽體,連口幹淨粥都吃不上。老身聽說民間那個商婦麗夫人心很善,不僅幫扶這些寡婦貧女,給她們提供活計,更拿出銀錢屢屢施粥散米,她這是幫皇帝供養百姓子民哪,皇帝必得好生嘉獎她。”


    說到這兒,何太妃扭頭看向肅王,笑道:“王爺是打仗的人,想來知道代父從軍的花木蘭,若是木蘭顧著女子的矜持,又怎能提刀上戰場?又怎能保家衛國?老身覺著那個麗夫人就很好,那些豎冠男子隻聽見她一些以訛傳訛的豔聞,怎麽就聽不見她供養鰥寡孤獨呢?王爺,您說是不是?”


    “啊。”


    肅王怔住,發烏的嘴半張開,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仿佛喝醉了般,眼皮硬生生跳了好幾下,最後端起茶盞連喝了好幾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李昭沉穩地坐回龍椅裏,掃了眼底下坐著的大臣,歎道:“連個商婦都能有此善心善舉,愛卿們平素裏也該學一學。”


    眾臣忙起身稱是,皆讚麗夫人的義舉。


    ……


    瞧見此,我鬆了口氣,驀地發現手心滿是熱汗,而耳朵也陣陣發燙,好險好險,得虧我當初定下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計劃,也算積累了點微薄名聲,否則今兒怕是要被人強釘上“寡廉鮮恥”的名頭了。


    何太妃真是個厲害人哪,輕描淡寫間就將這潭渾水捋清,幫李昭扳回一局。


    就在此時,我瞧見勤政殿的大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兩個小太監抬著個軟椅進來了。


    椅子上坐著個年近古稀的老人,灰白的頭發掉了大半,幾乎能看見頭皮,臉上布滿了皺紋和大塊黑斑,眼珠渾濁,涎水從嘴角流出來,饒是如此炎炎夏日,仍穿著夾襖,正是前首輔張致庸。


    而在張致庸跟前隨行著個十六歲上下的姑娘,雖未著粉黛,但仍嬌俏動人,穿著素色裙衫,並未戴首飾,襟口別了朵小白花,她似乎哭過,眼睛稍有些紅腫,加之身段窈窕,氣質嫻雅,便是進了勤政殿、見了這麽多高官都沒有畏畏縮縮,一看就是個大家閨秀。


    這姑娘低著頭,時不時地用帕子幫張致庸擦涎水。


    這時,立在我身邊的蔡居走上前來,低聲道:“她便是小張大人的獨女,韻微小姐。”


    “嗯。”


    我微微點頭,的確是個非常出挑的丫頭。


    我踮起腳尖,接著朝裏看去。


    張致庸進來後,肅王率先起身,大步朝老首輔走去,雙手握住老兄弟的手,歎道:“怎麽瞧著病又重了些,你比本王小好幾歲,可不能走在我前頭哪,哎!想當年咱們一齊在國子監讀書,又一齊北上殺敵,你數次押送糧草解救軍中燃眉之急,又數次幫本王擋下明槍暗箭,這些事老哥哥全都記在心裏。”


    而此時,殿裏諸臣皆站起,向這位三朝老臣看去,剛準備見禮,驀地,他們發現李昭沒有動彈,這些人私底下眉眼交接,複又坐回到篾席上,低下頭,沒敢動。


    李昭淡淡一笑,忙起身往下走。


    他站起後,眾臣才敢跟著起身,給老首輔見禮。


    李昭三步並作兩步行到張致庸跟前,俯身,手輕輕地摩挲著張致庸的,含淚關切地歎道:“老首輔近日身子如何?參湯可還吃著?”


    張致庸望著李昭,眼裏滿是殷殷關懷掛念,手顫巍巍地伸向李昭,忽而無力地垂落,濁淚瞬間掉下,病重到說不出話,含糊不清地哽咽:“好,好,老臣許久未見陛下了,陛下又清瘦了,莫要太勞累,當,咳咳,當注意自己的身子,老臣教女無方,對不住陛下啊。”


    瞧見此,我搖頭一笑。


    若不知道的,還當這對翁婿、君臣關係有多親密無間呢。


    寒暄了幾句後,我瞧見李昭幫張致庸將薄被蓋到腿上,隨後擰身,回到龍椅坐下。


    此時,肅王立在張致庸身側,一手按住老人的肩頭,另一手叉腰,直麵李昭,歎道:“昭兒哪,當年先帝把素卿丫頭指給你,實是想讓致庸賢弟多多提攜指點你,他也算你的太傅恩師了,十幾年來兢兢業業地幫扶你,這份情咱得顧念,他也老了,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膝下子女也隻剩下達齊和素卿丫頭了,素卿是個糊塗軟性的人,對她那刁滑的嫂子林氏言聽計從,如今林氏已伏法,素卿丫頭對往事也懺悔過了,德行雖不配為後,但你好歹看著皇子公主的麵兒,看著老首輔的麵兒,看著伯父的薄麵,給她個位份,算了罷,昭兒,你不能讓群臣議論你刻薄寡恩哪。”


    李昭幹笑了聲,忙稱是,手指輕輕點著桌麵,斜眼看向梅濂。


    梅濂立馬會意,躬身出列,沉聲道:“陛下,臣有事要上奏。”


    李昭身子歪在龍椅裏,讓胡馬去給老首輔端盞參湯去,莞爾淺笑:“愛卿有何事?”


    “先前臣奉命,與撫鸞司黃梅大人徹查二皇子煒和四皇子冕薨逝案,以及五皇子睦中毒案,如今已有了結果。”


    說罷這話,梅濂轉身,將裝了一摞供狀的漆盤捧過頭頂,擲地有聲道:“經過臣和黃大人連日翻閱舊檔以及拷問坤寧宮宮人,已經確定二皇子煒落水乃庶人張氏支使心腹太監惠飛所為,四皇子冕為張氏授意其弟張達亨下毒所薨,五皇子睦乃張氏命勤政殿灑掃太監梁元挑唆曹氏下寒毒,後梁元更暗中給五皇子下一種名為“嬰香”的蠱,幸而前太醫院院判杜朝義及時救治,才保得皇子一命。”


    言及此,梅濂從懷裏掏出個布包,當著眾人的麵打開,裏頭是隻拇指般大小的黑色甲蟲,須尾皆在,殼上布滿暗紅色的毒點。


    “此物便是那蠱蟲,此蠱在嬰孩體內可潛伏數年,以食嬰孩腦液為生,中蠱的孩子並無半分異常,隻是隨著年紀的增大,或變癡呆,或不足五歲而夭折,若非五皇子身子偶然沾到人血,引出蠱蟲,此毒絕不會被發現,罪婦供狀畫押皆在此,可臣以為,僅憑庶人張氏和林氏的智慧不能將事設計得如此周全細密,而那梁元之死也疑點重重,臣懷疑,此乃張家父子一手策劃,意圖謀害皇子,更意圖謀害陛下聖躬安康!”


    第132章 對峙   朕不打你,髒手


    梅濂這番話一落, 勤政殿瞬間嘩然,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朝張家父子瞧去。


    就在此時, 老首輔張致庸仿佛受了極大的刺激, 瘦骨嶙峋的雙手抓住軟椅扶手,似乎想要掙紮著站起來, 奈何病實在太重,又重新跌回椅子裏, 喉嚨裏發出咕咚的咯痰聲, 忽然側著身猛咳了通, 往地上吐了口鮮血。


    “父親!”


    張達齊一個健步衝上前去, 蹲到老首輔跟前,不住地輕拍他爹的背, 連聲問怎樣。


    而韻微哭得花容失色,用帕子擦老首輔口邊的鮮血,揉她爺爺的胸口, 同時怒瞪向梅濂,恨得腦門青筋直冒, 如同一隻被逼急了的紅眼小白兔。


    我緊張得口幹舌燥, 不禁往前行走一步, 大肚子緊緊地頂在小門上。


    我伸長脖子, 朝殿中跪著的素卿瞧去。


    這女人仿佛壓根感覺不到外物, 輕蔑地掃了眼張致庸, 食指伸進口中, 用力一咬,竟生生咬出血,她歪著頭, 舉起手,看血一滴一滴從指間掉落,隨後,她用小指蘸了些,往自己毫無血色的薄唇上塗,噗嗤一笑,形如瘋子。


    我白了眼她,扭頭朝張達齊望去。


    張達齊這會兒雙目發紅,立在他父親身側,袖子重重地一甩,兩指指向梅濂,喝道:“好個小人,簡直一派胡言,竟在勤政殿紅口白牙地汙蔑我父子!我張家究竟如何得罪你了,你竟要用巫蠱滅我滿門。”


    說到這兒,張達齊轉身,噗通一聲朝李昭跪下,雖未落淚,但深深地望著李昭,仿佛含了滿腹的冤屈,身子急劇地顫抖,最終雙手伏地,低聲怒吼:“陛下,臣冤枉哪!”


    我立馬看向李昭。


    這狗東西俊臉滿是疑惑,可唇角卻掀起抹嘲諷之笑,皺眉問梅濂:“仁美,怎麽還有蠱毒之事?朕竟不知,快快從頭說來,免得……冤枉了朕的大舅兄。”


    我順著李昭的目光朝梅濂看去。


    誰知就在此時,我瞧見肅王爺鐵拳緊緊攥起,臉上的陳年老疤隨著憤怒不住地抽.動,整個人如同頭即將暴起的猛獸,忽然大步朝梅濂躍去,一把揪住梅濂的襟口,鐵拳重重朝梅濂的側臉砸去,登時就將這健壯挺拔的年輕男人打得猛退了幾步,手中的供狀落了一地,腳底一踉蹌,生生半跪下。


    梅濂手捂住已經發紅見血的左臉,抿住嘴盯著肅王冷笑,喉結滾動,仿佛將血唾沫咽了下去,他掙紮著站起,挑眉一笑:“王爺不愧是赫赫有名戰神,饒是年近古稀,這把子力氣還是不輸年輕人。可這裏是勤政殿,還請王爺注意自己的身份,莫要做出些莽夫糊塗事,沒得讓臣下恥笑。”


    “好個狠辣的酷吏奸臣!”


    肅王怒喝。


    我忙看向李昭。


    這狗東西懶懶地窩在龍椅裏,眼裏明明是愉悅,可偏偏做出氣惱,斥道:“仁美,不得對王爺無禮。”


    “是。”


    梅濂玩味一笑,朝肅王深深躬了一禮,彎腰將地上的數張供狀拾起,給身側的小太監們使了個眼色,讓小太監將供狀傳給諸位高官和張家父子看。


    隨後,這男人刻意躲避開肅王,站直了身子,冷聲道:“經過臣等數日審問,罪婦張氏已經招供,十數年前曾有恩於梁元。罪婦授意梁元挑撥曹妃,明著支使曹妃下寒毒,實則暗中將蠱種在五皇子睦身上,一箭數雕,將曹妃、三皇子鈺、貴妃娘娘、元妃娘娘以及五皇子皆除去,以確保大皇子的儲君之位,而罪婦張氏否認溺殺梁元,由此證明,梁元乃其父兄滅的口,試圖將真相永遠掩埋!”


    “你這是刻意構陷!”


    張達齊跪直了身子,朝梅濂怒喝:“當時我妹妹已是皇後,大皇子乃嫡出,我張家為何冒險謀算一個尚在繈褓的庶出皇子?”


    說這話的時候,張達齊一麵擔憂地看病發的父親,一麵跪著朝李昭爬起,聲淚俱下地控訴:“陛下,臣實在冤枉,求陛下明察。”


    梅濂勾唇冷笑數聲,直接打斷張達齊的話:“本官怎麽就冤枉你了,全天下誰人不知,當初陛下獨自撫養五皇子睦,將小皇子放心尖兒上寵,而大皇子素來體弱……本官問你,你家安插一個通曉邪門歪道的太監在勤政殿是何意?窺伺陛下?還是暗中給陛下落那種察覺不出的毒物?好個張家,仗著當初提攜陛下的一點微薄功勞,竟敢做下謀朝篡位的滔天惡事,如今東窗事發,還在巧言令色地狡辯!”


    我搖頭一笑。


    梅濂這把利刃果然又狠又辣,疾言厲色弄得張達齊手足無措,連半句都還不上口,而素卿眼瞧著神誌不清,張致庸又病發……肅王嘴上沒功夫,這事怕是就要了結了。


    可……我總覺得那麽簡單,張達齊混跡官場多年,竟這般窩囊?


    就在此時,我瞧見那嬌小孱弱的張家小姑娘韻微丟開她爺爺,上前一步,先恭恭敬敬地跪下給李昭行了一禮,緊接著又給殿中諸高官見禮,淚眼婆娑地看向李昭,顫聲喚人:“姑父…哎,陛下,臣女已經沒了娘親,如今還要被這位梅大人強奪去父親的性命,爺爺也快不行了。”


    李昭輕咳了聲,沒言語,他身側侍立著的胡馬甩了下拂塵,朝韻微輕輕揮了下手,歎道:“姑娘可不敢在勤政殿裏哭鬧,陛下曉得老首輔一刻都離不了你,這才準許你進殿照顧,這已經是莫大的天恩了,此事牽連甚廣,姑娘還是帶著老首輔退下就醫罷……”


    “天下皆知,陛下是最寬仁的君主!”


    張韻微打斷胡馬的話,直麵李昭,緊張得小胸脯一起一伏:“不知陛下給不給臣女一個說話的機會。”


    李昭一怔,眉頭忽然蹙起,沉吟了片刻,淡淡笑道:“你想說什麽。”


    “臣女有幾句話要問梅尚書!”


    張韻微仰頭瞪向梅濂,深呼吸了口氣,擲地有聲地問:“梅尚書口口聲聲說臣女的爺爺父親暗中喝命梁元落蠱,證據呢?”


    “庶人張氏和罪婦林氏的供狀就是證據!”


    梅濂輕蔑地白了眼韻微。


    “天下人皆知,不管是誰進了羽林衛和撫鸞司,非死即殘,重刑之下一定會吐出點什麽,可萬一是屈打成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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