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蔡居輕打了下自己的嘴,連說了幾聲陛下饒命,這秀氣聰敏的太監嘿然一笑,眉梢微挑:“其實說到底還是為了大皇子,奴的幹爺胡公公私下說了兩句,母憑子貴和子憑母貴是一個道理,張氏廢後,大皇子已經失了嫡子的身份,若是有個庶人母親,到底還是妨礙了大皇子的前程,這不,老首輔請肅王爺出麵說和說和,好歹給張氏個名位,大家麵子上都好看些。”


    原來如此。


    我淡淡一笑,輕扶了下髻邊的山茶花,緊著問蔡居:“今兒既然請了陛下大伯父來說和,想來庶人張氏也會來勤政殿罷,大皇子呢?他必定要來替母親求情罷。”


    “庶人張氏自然要去的,但大皇子卻不在京中。”


    蔡居狡黠一笑。


    “哦?”


    我皺眉,問:“那他去哪兒了?這孩子不是前些日子雨地裏跪著求情,重病昏迷過去了麽?”


    “娘娘明察秋毫。”


    蔡居毫不臉紅地奉承我,笑道:“頭先陛下命撫鸞司數案並立,徹查當年二皇子煒、四皇子冕,還有咱們五皇子睦中毒案,的確是庶人張氏的手筆。這不,大皇子最開始在雨地裏替母求情,知道母親幹下這些傷天害理的事後,穿了孝服,拖著病軀親去妃陵給嚴淑妃賠罪懺悔,並且還去了趟佛寺,給兩個幼弟超度祈福,希望他們早登極樂,奴聽見朝中官員議論,大皇子真真是個至純至孝又明理的人。”


    “的確啊。”


    我怔怔地盯著團扇上繡著的蝴蝶,陷入深思。


    素卿這事怎麽說都得牽扯到李璋,若是他不理不顧,會被人說不孝;可若是他一味地營救母親,又會被人說不明是非,說不準還會被李昭嫌惡,這中間的寸勁兒最難拿捏。


    瞧這孩子前前後後的行事,很明顯早都有人給他教了,是誰?


    張家父子?還是袁文清?


    張致庸都搬動了肅王,難不成素卿真能複位?


    不會,李昭是謀定而後動的人,他一旦認定要做的事,任誰都撼動不了。


    正在我亂想間,轎子停了。


    雲雀和蔡居等人上前來,攙扶著我下轎,略瞧去,勤政殿外果然守了比往日多數倍的衛軍,羽林位總指揮使沈無汪手執半人來高的繡春刀,肅立在正殿門口,殿外躬身默立了十幾位文武官員,皆屏聲斂氣,時不時用眼神偷偷交流。


    蔡居帶著我從後頭繞進了偏殿。


    偏殿裏點了能讓人凝神靜氣的沉水香,青花瓷缸裏有高高一摞冒著寒氣的冰,使得整個殿裏涼爽非常。


    我匆匆擦洗了下手,端著杯杏皮飲,朝偏殿小門那邊行去。


    此時,蔡居輕輕將小門推開條縫兒,立在旁邊,一下下地幫我扇涼。


    我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往正殿裏看。


    好家夥,殿裏竟這麽多人。


    李昭此時正歪在龍椅上,有些日子沒見了,他瞧著仿佛清減了些,今兒穿著玄色冕服,頭上戴著玉冠,大抵因太過悶熱,麵頰稍稍有些緋紅,端起案桌上的玉碗,喝了好幾口冰鎮酸梅湯。


    他底下的右手邊坐了個五十餘歲的婦人,穿著厚重華貴的冠服,有些胖,兩隻手上各戴了隻紅寶石金戒指,鬢邊染上了霜華,長得倒挺慈眉善目的,正是何太妃,而鄭落雲此時蹲身侍立在太妃身後,輕搖著團扇,笑吟吟地不知和太妃低聲說什麽體己話。


    而在李昭左手邊坐著個六十上下的男人,穿著暗黃盤龍袍,頭戴紫金冠,須發花白,容長臉,眉毛雜而倒立,眼中透著股凶悍,臉上有道從下巴長及太陽穴的陳年老疤,雙腿八叉開,正一口一口地喝茶。


    “那便是肅王了。”


    蔡居輕咳了下,大拇指和小侄比了個六,小聲道:“老王爺今年得有六十六了,他十五歲時就入了行伍,為高祖和先帝數次擊退越國賊人,守好國門,三個嫡子皆戰死沙場,而老王爺當年也因中了越賊毒箭,受了重傷,不能生養,跟前隻剩一個女兒,故而先帝和咱們陛下甚是敬重厚待他。老王爺同老首輔張致庸當年一齊上過戰場,入過朝堂,真乃莫逆之交,他們二人曆經三朝,情誼非比尋常哪。”


    我了然地點點頭,接著往外看。


    此時,李昭側過身,恭敬地同肅王說話,誰承想肅王冷著臉,隻是淡淡地點了下頭。


    李昭訕訕一笑,盯著案桌上的章奏,轉動著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沒再言語。


    最底下的兩側圈椅上坐著六部尚書和禦史台、大理寺重臣,大抵因殿裏又熱又壓抑,眾人額上都生出了熱汗,時不時用帕子去抹。


    在這些大臣裏,數梅濂年輕,亦屬梅濂貌相最好,不知是不是太過興奮,這男人麵頰帶著如同喝醉般的坨紅,低著頭,眼睛不斷地左右亂看,嘴裏還念念有詞。


    而在殿裏最底下,跪著個穿著素服的女人,正是廢後張素卿。


    她髻上隻戴了支銀簪,人都瘦脫相了,眼珠通紅,臉甚黃,怔怔地盯著地毯上的牡丹圖樣,唇角浮起抹古怪的笑,忽而又痛苦的閉上眼,整個人如同深秋的落葉,透著死氣。


    我皺眉,冷笑數聲。


    張素卿,當年你殘害我和麗華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我特意朝跪坐著的張達齊瞧去,不知是不是因喪了妻,他神色落寞,襟口還像往日那般,別了兩朵小白花,看著仍儒雅沉穩,但是端茶的時候,手在抖,這男人偷摸朝他妹妹瞧去,眼裏流露出憐惜和痛苦之色,輕輕搖頭下頭,不著聲色地歎了口氣。


    忽然,我瞧見肅王坐直了身子,兩指點著椅子的扶手,眉頭擰成了疙瘩,看向跪著的素卿,饒是年近七十,聲音依舊沉若洪鍾:“給那孩子賜個座罷,不管她犯了何錯,到底是跟了你十幾年的發妻。”


    這天下敢這般“命令”李昭的,怕是隻有德高望重的肅王了。


    李昭臉色果然有些不自在,依舊像往日那般溫潤謙和,笑道:“侄兒都聽伯父的。”


    雖這般說,李昭斜眼覷向貴妃,微微眯起眼,似在暗示什麽。


    鄭落雲會意,上前一步,屈膝給肅王恭敬見禮,笑道:“回伯父的話,這張氏乃戴罪之身,所犯之錯罪無可赦……”


    誰知鄭落雲話還未說完,肅王猛地將茶盞摜到地上,嚓啦一聲,瓷片碎了一地。


    肅王怒瞪向鄭落雲,喝道:“這裏哪有你一個內宮妾婦說話的地兒,怎麽,打量著昭兒把素卿丫頭廢了,就能立你為後了?聽說你仗著當初三王之亂中的微薄功勞,在昭兒跟前胡言亂語地幹政,區區婦子,牝雞司晨!”


    這番話剛落,鄭落雲臉立馬窘得通紅,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淚珠兒在眼眶裏打轉,落落大方地給肅王行了一禮,笑道:“王爺教訓的是,是臣妾僭越了。”


    說到這兒,鄭落雲轉身,給李昭躬身見禮,哽咽笑道:“臣妾忽感到一陣眩暈,求陛下允準臣妾告退就醫。”


    “你去罷。”


    李昭動了動手指,薄唇抿住,強咧出個笑,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已經有些生氣了。


    而此時,何太妃一把將鄭落雲拽住,拉到自己身後。


    這婦人身子微微前傾,笑看著肅王,半打趣半壓斥:“大伯不愧是馬背上的戰神,瞧把雲丫頭給嚇的,小臉慘白一片。怎麽,依著大伯這意思,老婦也得麻溜兒地滾出勤政殿?”


    肅王臉色稍緩,笑道:“太妃言重了,本王何曾說過這樣的話。”


    何太妃莞爾淺笑,給身後立著的老太監使了個眼色,淡淡道:“素卿這孩子,老婦也是疼著長大的,可憐見的,想是受了不少委屈,便賞她個蒲團跪著罷。”


    聽見這話,我心裏喝了聲彩。


    何太妃果然厲害,輕言淡語就把肅王這蠻橫的老家夥頂回去了,且她是名將功臣之後,在這朝堂和長輩裏,說話自然是有力度的。


    記得之前他曾先後讓太妃養過李鈺和睦兒,的確是有先見之明。


    李昭真是太精了,竟能想到把太妃搬出來對付肅王。


    我手捂住咚咚發跳的心口,接著往外看。


    果然,李昭眉頭稍紓,唇角也浮起抹淺笑。


    而此時,我瞧見肅王高昂起下巴,一把推開給他遞茶的小太監,皺眉看向李昭,恨鐵不成鋼般地重重拍了下大腿,嗬斥:“昭兒,你父皇膝下那麽多孩子,伯父素來最疼你,伯父打了一輩子仗,是個粗人,你也別嫌伯父說話不中聽。聽說你近年很寵一個叫高……高元的嬪妃?甚至還給她封了“元”作為封號?”


    肅王連連搖頭,冷眼瞪向底下坐著的部閣重臣,斥道:“元乃正妻原配之意,豈是區區後妃可用的?你們竟都不進言勸阻陛下!”


    我心裏一咯噔,怎麽好端端扯到了我身上?


    就在這時,我瞧見四姐夫孫禦史上前來,躬身先給李昭行禮,隨後才給肅王見禮,沉聲道:“回王爺的話,陛下當日也是隨手在高氏名中選了個字來作封號,況且連那謀害皇子的閹人也能叫梁元……”


    “你便是孫儲心?”


    肅王打斷四姐夫的話,冷笑數聲:“本王閑時倒是聽了不少孫大人的豔聞,五十來歲的人,竟還這般寵妾滅妻,可見家風不正,為官也必定……”


    “哎呦,大伯又是哪兒聽得這些閑言碎語。”


    何太妃掩唇輕笑,用帕子隔空朝肅王打了下:“這都沒有的事,老婦倒是聽說,那孫禦史的妾室原是元妃的姐姐,先前冒險催生,用胞衣救過五皇子,按理說,也該給個誥命了。可那丫頭深明大義,說嫡庶有別,且贈胞衣純是念著姊妹間的情分,並不想圖什麽。你瞧,到底是一家子骨肉,就是心疼侄兒,你這老頑固怎麽也不心疼心疼你侄兒呢?”


    這番話一出,肅王登時愣住,老臉一紅,好似要頂太妃幾句,可又頂不過,冥思苦想仿佛要說什麽,可又忘了什麽,急得手握成拳,竟重重砸了下自己的腿。


    坐在最上首的李昭瞧見此,使勁兒憋著笑,給胡馬使了個眼色,讓胡馬將好克化的杏仁栗子糕給何太妃端去。


    就在此時,一個瘦弱的小太監彎著腰小跑進來,躬身給李昭見禮:“啟稟陛下,先首輔張致庸已經抬來了,正侯在殿外。”


    第131章 攪渾水   公報私恩


    張致庸來了?還是被抬來的?


    我精神一震, 心不禁狂跳,也是,今兒這場大戲少了這棵摔不死、病不壞的終南長青鬆可怎麽行。


    素卿的罪行已然有了定論, 我倒要看看, 張家便是將皇族長輩肅王請來,還怎樣掙紮著翻案, 還怎樣再給素卿討回一個名位。


    就在此時,我瞧見肅王雙手緊緊抓住椅子扶手, 身子略微朝太妃前傾, 虎眸瞪成了銅鈴, 側臉的刀疤生生抽了兩抽, 翁聲道:“且慢,方才太妃說那元妃高氏乃孫家姨娘的妹妹?”


    肅王滿臉的狐疑, 扭頭瞪向孫禦史,皺眉道:“孫大人的妾室不是昔年禮國公的嫡女麽?本王怎麽聽說這位姨娘的三個幼妹,老五撞牆而亡, 老六病死獄中,老幺被一個商人買去做妾, 多年來渺無蹤影, 怎麽, 元妃竟是禮國公的幼女高麗華?一個二嫁甚至三嫁的庶女?”


    聽見這話, 我緊張得手心熱汗頻生。


    張家早都知道我回長安了, 既請了肅王來, 想必已經將我的底細查清告訴了王爺, 被辱嫁人其實都不重要,要緊的是,我曾殺過張家賤奴, 更與梅濂劫過官銀,並且參與了掩埋押銀差役。


    張家若是要給素卿脫罪,以這些罪名將我拉進廢後事中,使勁兒把事扯大扯多了,李昭為了保我,少不得要退步。


    莫慌莫慌,我要是被牽扯進去,梅濂也不會無辜。


    想到此,我忙看向梅濂,果然,梅濂臉色有些難看,眼神飄忽不定,薄唇微微發顫,端起茶杯連連飲水。


    這男人似乎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起身行到殿正中,躬身分別給李昭和肅王見禮,笑道:“王爺,其實元妃娘娘……”


    誰知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肅王厲聲打斷:“你是何人?”


    “臣、臣乃刑部尚書梅濂。”


    梅濂仍穩住心神,笑道:“元妃娘娘她……”


    “你就是梅濂?”


    肅王再次打斷梅濂的話,眼裏的鄙夷嫌惡甚濃,冷笑數聲:“瞧你也不過三十出頭,年輕有為啊,居然在這個年歲就做到尚書之位。聽說你梅大人當初為魏王臂膀心腹,誰料轉眼間就背叛舊主,將他子女兒孫殺了個幹幹淨淨,好手段!好狠心!梅大人的首鼠兩端與那三姓家奴呂奉先真真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肅王這番話說的,讓殿裏所有人都驚詫不已,而梅濂更是臉色煞白,額上冷汗頻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看向李昭,李昭這會兒也不太自在,給梅濂使了個眼色,讓他退回去,轉頭對肅王笑道:“伯父這是哪裏的話,仁美他棄暗投明,追殺逆王,又冒險與越國締結停戰合約,實乃有功之臣。”


    “功過是非,史書後人自有評判。”


    肅王鐵拳緊握,對李昭歎道:“昭兒,此人一臉奸邪,你可得慎用哪。”


    “是、是。”


    李昭笑得極尷尬,輕咳了聲,斜眼看向何太妃。


    何太妃會意,將手裏的栗子糕放下,對肅王笑道:“當年禮國公家的六丫頭的確餓死在獄中了,老身過去與她姑母有幾分交情,便想給她收個屍,誰承想正要埋她的時候,這丫頭忽然一口氣吐出來,竟活了過來。老身瞧這丫頭都餓成了一把骨頭,便讓她在哀家跟前當個伺候灑掃的婢女,另給她取了個名兒,叫高元。前年哀家瞧著皇帝跟前沒個體貼人,便讓她過去伺候。這事素卿丫頭也知道,是不是啊,張丫頭?”


    素卿聽見太妃這話,身子猛地一震,頭杵得更低了,手指絞著衣角,嚓啦一聲,竟生生扯下一塊布,豆大的淚珠掉下,落入厚軟的蒲團裏,消失不見。


    瞧見此,我不禁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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