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梁元事發,朕忽然懷疑自己了,去年朕因為魏王打到江州煩心,恰巧那日梁元進殿清掃,不當心打翻了案桌上的金爐,香灰弄髒了軍事秘奏,朕大怒,把火氣撒到這個太監身上,賞了他五十個嘴巴子,朕就想,梁元會不會因為記恨朕,所以故意傷害朕的愛子?”


    “說不定呢。”


    我笑著咕噥了句,打了個哈切,聞著他身上好聞的小龍涎香氣,昏昏欲睡:“素日裏你讓我別多心,自己怎麽又開始瞎想了,沒事,咱兒子福大命大……”


    到後麵,我實在困得不行,竟然給睡著了。


    夢裏亂七八糟的,夢見個我去了勤政殿,看到個白麵紅唇的男人,一邊吃著鴛鴦酥,一邊往奶娘的飯菜裏下藥……下完藥,他回頭,衝我陰森森一笑。


    我生生被嚇醒,身子猛地哆嗦了下。


    睜眼一看,已經入夜了,馬車仍搖搖晃晃地前行,發出咯吱碾壓雪的聲音,內裏很是昏暗,車壁固定的宮燈已經掌上了,車口擺著裝了發香煤的暖爐。


    李昭這會兒窩在軟靠上,閉眼假寐,懷裏抱著兒子,兒子趴在他父皇身上睡著了,長睫毛上掛著小小的殘淚珠子。


    “醒了?”


    李昭輕聲問。


    “我睡了多久?”


    我掙紮著起來,脖子發僵,渾身都酸痛。


    “得有兩個時辰了。”


    李昭一笑:“馬上就到文薑驛了,起來吃點燕窩糕。”


    “不想吃。”


    我伸了個懶腰,接著靠在他身上,噗嗤一笑。


    “笑什麽?”


    李昭柔聲問。


    “我忽然在想……”


    我緊緊地抱住他的胳膊:“我這算不算學朱九齡,耍狐媚手段把皇帝拐走,雪夜私奔?”


    “哈。”


    李昭忍俊不禁,扭頭,吻了下我的額頭:“那朕就被你拐帶跑了,從此不回長安了。”


    正在我們說話間,馬車慢悠悠地停了。


    馬蹄聲得得由遠及近傳來,外頭火光一閃,大福子沉穩有力的聲音響起:“啟稟陛下,咱們已經到文薑驛了,小人先行派去的人已經將驛站客店清理幹淨,總指揮使那邊也派人加急送來信,他們已經接到了杜老,老先生年紀大了,不敢將車趕的太急,小人算了下,約莫半個時辰能到。”


    “知道了。”


    李昭應了聲。


    他怕把孩子驚醒,慢慢地起身,讓我從箱籠裏拿出小被子和帽子。


    我倆輕手輕腳地給兒子穿戴好、裹好,這才相繼下了馬車。


    極目望去,文薑驛近在眼前,此處荒涼安靜,攏共不過三十餘戶人家,客店簡陋至極,是個矮牆圍起的小院,院外有個牲口棚,離得老遠就聞見股臭味。


    此時雪已停,天空星子遍布,我們一行幾十人,雪地裏亂糟糟全是馬蹄印兒,遠處密林裏黑漆漆一片,隱隱傳來野狼嚎聲。


    朝前瞧去,胡馬急匆匆從院子裏跑出來,催促侍衛趕緊掃開條道,將我和李昭迎了進去。


    屋子很小,顯然已經被打掃並重新歸置過了,炕上鋪著好幾床厚軟的鵝絨錦被,破舊的方桌上鋪了塊蜀錦,上麵擺了點心、果子,瓷瓶裏還插了幾束百合花。


    胡馬將冒著熱氣的銅盆端進來,從水裏擰了個手巾,恭恭敬敬地遞給李昭,笑道:“陛下和夫人一路勞累了,快擦一把去去乏。”


    李昭擦了臉和脖子,順手接過太監遞來的香茶,喝了口,隨後給我遞到嘴邊。


    我喝了好幾口,身子頓時暖了很多。


    緊接著,胡馬捧上盤棗泥糕,笑道:“飯菜馬上就做好了,陛下要不先用些點心墊墊?”


    “不用了。”


    李昭淡淡道:“朕沒那個胃口。”


    正在此時,外頭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不多時,大福子敲了下門,沉聲道:“陛下,總指揮使沈大人已經回來了。”


    這麽快?!


    我和李昭對視一眼,困意登時消散。


    我正要出去,誰承想李昭拽住了我的袖子,臉微紅,指頭抹了下我的臉,低聲道:“朕出去倒個茶,你先把杜老迎進來。”


    我抿唇一笑,下巴朝外努了努:“快去吧。”


    李昭走後,我抱著兒子站在門口。


    沒多久,就瞧見從官道盡頭過來一行馬隊和兩駕車,為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一身的煞氣,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好似是那羽林衛總指揮使沈無汪,他下馬後,同早都等著的大福子簡短交流了幾句,手指向身後的馬車。


    不多時,我看見從馬車上率先下來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正是我的貼身護衛阿良,他從車後頭取來隻腳凳,將胳膊伸進車裏,不耐煩地催促:“老爺,咱們到了,請您下馬車罷。”


    隻聽從車裏傳來個嘹亮的老者聲音:“催,催什麽催!趕著去投胎麽?”


    阿良翻了個白眼,看見了我,麵上一喜,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給我抱拳見禮,踮起腳尖瞧了眼睦兒,嘿然笑道:“夫人,小人回來啦。”


    “嗯。”


    我微笑著點頭,拍了下他的胳膊:“好像長高了,人也壯了,還黑了些,這兩個多月辛苦你了。”


    阿良忙道不辛苦不辛苦,可仍“恨恨”朝後看了眼,對我大吐苦水:“夫人您都不知道,這位老爺子忒難纏了,好麽,答應了立馬動身來長安,忽然今兒說他腿不好,明兒頭疼,後兒又說先帝斥責過他,不讓他回長安,反正就是找借口不走。小人怕耽誤事,隻能死皮賴臉同他磨,好麽,他天天罵小人,今兒給他修屋子,明兒給他家藥鋪去辦貨,後兒居然給小人說親,最後還是陳老爺出麵,好說歹說,才把這尊佛說動啟程。今兒晚上指揮使大人親自過來接,他倒好,又開始擺架子、拉臭臉,罵了一路人。”


    我搖頭一笑。


    杜老和羽林衛的恩怨,那可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當初左良傅辦案,把杜老下了獄,難免用刑打了頓,老爺子可是把羽林衛恨到了骨子裏。


    誰知風水輪流轉,沒兩年,左良傅心愛的姑娘盈袖中毒病危,求到了杜老那兒。


    好家夥,杜老擺足了架子,往自家院裏拉了口棺材,躺了進去,強迫兒子徒弟們燒紙錢哭墳,寧願“死”都不給袖兒治。


    把左良傅逼的沒辦法,那麽強硬的男人,脫了衣裳,背了荊條,上門請罪,最後赤身把老頭背著招搖過市,給足了老頭麵子。


    盈袖的性命,是杜家大爺救的,也就是杜老的長子;


    而當初我的身子,也是杜老親手幫著調理好的,而今我兒子也要杜老瞧,論起來,杜老可謂是我高妍華的大恩人了。


    想到此,我忙浮起抹笑,抱著兒子走出去,親自去迎。


    踮起腳尖往前看,瞧見從馬車裏下來個鶴發童顏的老者,六十餘歲,穿著灰袍灰鞋,板著臉,衝車跟前立著的羽林衛總指揮使發脾氣:“催命似的,老夫骨頭都快叫你們弄散了,怎麽,羽林衛就厲害了?擺什麽臭臉,老夫當年聲名鵲起的時候,沈無汪,你還沒從你娘肚子裏爬出來呢。都說了老夫腿腳不好,趕不了這樣的大雪夜路,跟個催命鬼似的強拉老夫上路……”


    沈無汪抱拳冷聲道:“得罪了。”


    緊接著就轉過身,同大福子小聲說話。


    見沒人理他,杜老先生脾氣更大了,咒罵不絕於耳。


    我搖頭笑笑,高聲喊:“杜老,妾身早都準備好了熱茶,您快進來喝兩口暖暖。”


    聽見我叫他,杜老先生朝沈無汪和大福子重重甩了下袖子,朝小院這邊走來。


    借著屋簷下昏暗宮燈,杜老微微眯眼,看清了我,立馬喜笑顏開。


    我趕忙抱著兒子跪下,給杜老磕頭:“妾身給老爺子見禮了。”


    “這是怎麽話說的,快起來丫頭。”


    杜老疾走幾步上前,扶起我,帶著我進了屋子,他上下打量我,點頭微笑:“兩年多不見,你氣色越發好了,在洛陽時聽陳硯鬆說了一嘴,你同梅濂和離了?另找了個良人?”


    他垂眸,掃了眼我懷裏的兒子:“這是你的孩子?”


    “嗯。”


    我笑著點頭,忙讓雲雀去沏茶來。


    “好,和離的好!”


    杜老疼惜地看著我,笑道:“老夫早都看出來了,梅濂那小子朝三暮四絕非良人。”


    他斜眼朝院外守著的大福子等人瞅了眼,嘿然一笑:“連羽林衛都能請的動,丫頭,你新找的夫君是個位高權重的貴人吧,起碼侯爵以上,亦或是個將軍?還是……那個姓沈的?”


    “都不是。”


    我尷尬一笑,忙道:“他去馬車裏取東西了,您待會兒就能見著,您看看,這是妾身生的兒子。”


    說到這兒,我忙輕搖兒子的臉,他睡得正香,驟然被逗醒,生氣了,哭了起來。


    “來,讓老夫瞅瞅。”


    杜老頭稍往後撤了下,眯住眼仔細瞧睦兒,撅著嘴逗孩子。


    還別說,孩子看見他還真不哭了,小嘴兒張開打了個哈切,淚眼盈盈地看著杜老。


    “這小子長得比丫頭還俊,好,真不錯。”


    杜老摩挲了下孩子的頭,對我笑道:“說句僭越的話,瞧著竟有幾分像東宮,也就是如今的皇帝。”


    他話音剛落,門口就響起個溫和好聽的男聲:“真有那麽像?老先生別是看錯了。”


    “老夫在宮裏行走幾十年,伺候過先帝,當年的東宮也曾見過數次,你看這孩子的嘴……”


    杜老嫌惡地扭頭,忽然看見了李昭,他登時怔住,仿佛沒看清般,使勁兒搖了下頭,立馬跪下,雙手伏地:“罪臣杜朝義叩見吾皇萬歲。”


    李昭壞笑,忙上前一步,親手扶起杜老:“老太醫快起來,多年未見,您還是那麽年輕硬朗。”


    說話間,李昭給胡馬使了個眼色:“去,把朕的鵝絨軟墊拿來,給老先生鋪到椅子上,雪夜寒涼,再添兩個炭盆,老先生連夜趕路累了,燒點熱湯,待會兒給他泡泡腳,再弄幾個酒菜……”


    杜老完全沒了方才的怒氣淩人,低著頭,陪著笑。


    寒暄了幾句後,李昭親自將杜老扶著坐到椅子上,隨後,他坐到杜老跟前,仰頭看了眼我,手自然的從背後攬住我,無奈一笑:


    “說來難以啟齒得很,深宮險惡,想來杜老多年來也深有體會,朕這小兒子出生後屢遭暗算,萬不得已才叨擾了老先生的清閑,還請杜老幫朕瞧一下孩子的病。”


    “陛下言重了,言重了。”


    杜老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額上的熱汗,笑道:“罪臣若是早知如意這丫頭生的是……咳咳,若是早知是給小皇子瞧病,那定快馬加鞭趕來,陳硯鬆和阿良這倆小子也真是的,一個字都不透露。”


    李昭笑笑,扭頭對我道:“屋裏熱,別裹著他了,趕緊讓老先生瞧瞧。”


    “哎。”


    我應了聲,忙將被子解開,並且將兒子頭上的小老虎暖帽也取下,拉了張凳子,讓孩子坐到我腿上。


    杜老說自己眼睛有些花,讓胡馬多掌幾盞燈。


    他仔細地給睦兒診了脈,用牛乳糕逗孩子張開嘴,看了看孩子的舌,又聞了聞李昭帶來的那幾包藥,吃了點,略問了李昭此事的來龍去脈,沉吟了片刻,道:“開藥的似乎是行家裏手,方才聽陛下說下毒之人名喚梁元,罪臣十幾年前還是太醫院院判,依稀記得那時禦藥局好像是有這麽個小太監,白白淨淨的,話不多,很好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妾無良(作者:小夜微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夜微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夜微冷並收藏妾無良(作者:小夜微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