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不禁又開始擔心,不知道有沒有把小木頭嚇到。


    我喝了口涼茶,頓時清醒不少,問雲雀:“我睡著的時候有什麽事沒?”


    “您不說奴倒忘了。”


    雲雀半條腿跪在床上,從枕頭下翻起隻紅木梳子,幫我梳頭發,笑道:“下午的時候,路大人來了,給您帶了好些點心。奴說去叫醒您,他沒讓,等了半個來時辰,好像有急事,就走了,走之前讓奴給您說,他已經暗中給教坊司施壓,宋媽媽害怕的要命,把趙姑娘的身契扣下,回絕了鄒大人。”


    我點點頭,問:“還有呢?”


    雲雀笑道:“李大爺這會兒正在外院的花廳裏等著,問您打算什麽時候去領趙姑娘回來。”


    “就現在。”


    我揉了下發悶的胸口,下床,朝梳妝台走去。


    我讓雲雀把那套水綠繡荷花抹胸和粉色繡蓮蓬紗衣拿出來,換上後,梳了發髻,化了桃花妝,額心貼了花子。


    等打扮妥當後,帶上銀票,同李少去了教坊司。


    ……


    天上紅霞燦爛,青石地麵已經被夏風吹幹,空氣裏彌漫著潮濕和泥土腥味,教坊司的這條街麵還似之前一樣,充滿了花香胭脂氣和絲竹舞樂之聲。


    我和李少沒去熱鬧的前堂,依舊和之前幾次一樣,去了後園的那個涼亭。


    因到了教坊司營業之時,即便天還未黑透,回廊已經掛上了燈籠,穿金戴銀的婢女穿梭在花蔭間,前來尋樂的富商公子們會拽住一個丫頭,掏一吊錢,打聽素日裏相好的姑娘今兒在不在,有沒有出局子。


    離得老遠,我就看見宋媽媽等在涼亭外,她跟前立著個穿著月白色紗衣的美人,身段高挑,骨肉勻稱,正是趙燕嬌。


    我和李少互望一眼,忙笑著走上前去。


    誰知我們還未說客套話,那宋媽媽就跟花蝴蝶似的飛過來,親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媚眼橫向李少,嗔道:“我說李大東家,您要是有羽林衛這層關係,早跟妾身說呀,害的妾今兒被上官狠狠罵了頓。”


    李少用折扇打了下宋媽媽的肩,笑罵:“你不是怕刑部鄒大人都怕得尿褲子了麽,哥也不好意思難為你,這不,花了點手段,托人找到了羽林衛,您覺得路大人的麵子能過得去麽?”


    “哎呦,快別提了。”


    宋媽媽苦著張臉,笑道:“得罪了鄒大人,頂多少掙千百兩銀子,事關罪臣之女,他明麵上也不好說什麽,可得罪了羽林衛……”


    宋媽媽手成刀狀,劃拉了下脖子,前後看了圈,低聲道:“誰人不知,從去年到現在,那路大人弄進去了多少高門顯貴,又有多少條性命折在他手裏……嗐,隻要被他們抓去,不死也要被打殘廢,誰不怕呀。”


    聽見大福子的名字,我心裏咯噔了一下。


    我一直知道他行事果斷隱秘,故而深得李昭信任,隻是沒想到,如今他在長安,竟也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人物。


    正說話間,我們幾個進了涼亭。


    我朝前掃了眼,桌上擺滿了珍饈美食,其中有道烤牛柳,鍋子底下是火紅的炭,鐵板上發出煎油脂的滋滋聲,看起來非常好吃。


    我偷摸咽了口唾沫,抬眼,正巧與趙燕嬌四目相對。


    我衝她微笑點頭,誰知發現這姑娘眼圈忽然紅了,隱在袖中的拳頭緊緊攥住,似乎極力在忍,忽然,她撲通一聲跪下,以頭砸地,咚咚咚給我和李少各磕了三個響頭,淚如雨下:


    “賤妾多謝李大爺和夫人仗義出手,來世結草銜環,也難報萬一。”


    我趕忙扶起趙燕嬌,從袖中掏出帕子,幫她擦了眼淚,輕輕地拍了下她的手,微笑著搖搖頭,什麽話都沒說,帶著她入座。


    誰知這丫頭說自己卑賤之身,不配和貴人們同座,堅持站在我身後。


    我一怔,這姑娘還挺聰明的,很識時務。


    我也沒強求,由著她去。


    入座後,我給宋媽媽倒了杯酒,將裝了銀票的錦盒推過去,歉然一笑:“我呀,最看不得美人哭,那日趙丫頭跪下求我,我就動了贖她的念頭,可也不敢讓媽媽虧本,這不,給您奉上三千兩銀票,您拿著買燕窩吃罷。”


    “呦,妾身哪敢收妹子的銀錢。”


    雖這般說,宋媽媽揮了揮衣袖,把錦盒給收下了,她滿臉堆笑,給我夾了塊筍,抬頭看向趙姑娘,道:“燕嬌哪,待會兒你就同麗夫人去,以後要聽話。”


    “是”


    趙燕嬌屈膝向宋媽媽行了一禮,抬手,將頭上的釵環和腕子上戴的金鐲子除下,又將腳上穿的蜀錦鞋脫下,悉數放到涼亭的長凳上,光著腳,站在我身後。


    我一驚,好個傲骨錚錚的姑娘,不愧是名門之後。


    宋媽媽淡淡瞥了眼那些昂貴首飾衣物,眉一挑,打趣道:“燕嬌,天上沒有掉餡餅的好事,你難道不問問李大爺和麗夫人把你贖出去做什麽嗎?萬一……還是做如今這種勾當,那你還不如留在娘跟前,起碼客人都幹淨富貴,過幾年若是遇到良人,說不準還能出去做個姨奶奶呢。”


    我打開小香扇,輕輕搖,暗罵宋媽媽這嘴刁的老貨,竟當著我的麵兒挑撥。


    “多謝娘的關心。”


    趙燕嬌頭低下,笑道:“頭先女兒也聽過幾句閑話,李大爺家仿佛不做煙花生意,麗夫人如今正在經營胭脂鋪子和酒樓,都是正正經經的買賣,女兒是個糊塗的,不值幾個錢,原是大爺和夫人好心,這才贖女兒出去。”


    我心裏喝了聲彩!


    沒想到這丫頭不僅要強,還是個有心計的,想必早都提前打聽好了我和李少的底細,所以那日才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跪地求救。


    “那你以後可要聽話呀。”


    宋媽媽被當麵頂了回去,臉有些發紅。


    而此時,趙燕嬌上前一步,端起酒壺,給宋媽媽倒了杯酒,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哽咽道:“女兒薄命,家道中落,這半年全靠媽媽教養,這份恩情,銘記於心。”


    “這是怎麽說話的,快起來。”


    宋媽媽忙起身扶起趙燕嬌,摩挲著女孩的背,含淚安慰:“媽媽也不是薄情之人,日後出去了,若是遇到什麽困難了,隨時回來找媽媽。”


    這對“母女”相互傾訴的時候,我和李少互相一眼,不約而同會心一笑。


    都是人精啊。


    宋媽媽說的沒錯,長安這種地方,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事太常見,彼此都留一線臉麵,日後好相見。


    ……


    我夾了塊炙牛肉,剛準備吃,忽然聽見外頭傳來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抬頭前去,從湖邊奔來個高大俊朗的男人,頭發散在身後,衣襟敞開,赤著腳,氣質瀟灑疏狂,正是朱九齡。


    我忙站起來,麵帶笑容迎接,誰知這男人滿麵怒氣地衝進來,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又是你這滿身銅臭的商婦,怎麽,這次想怎麽算計我?騙我在你腳上作畫?還是用我的名義做生意?早都說了,別再讓我見到你那可憎的麵目,你怎麽還來!”


    “朱先生,您誤會了。”


    我忙解釋:“今日妾身來教坊司,其實是……”


    哪料我的話還未說完,就看見這朱九齡雙眼怒睜,氣得將桌上的美食全都拂掉。


    我下意識往後躲了下,誰知還是沒來得及,腳背傳來股灼熱的劇痛,幾粒通紅的炭火落在了我腳上。


    “疼死了!”


    我瞬間尖叫,眼淚都給痛出來了。


    第88章 打上門來   不敢碰我的腳


    見我受傷, 李少反應極快,立馬用大袖將我腳背還有腳跟前的炭拂開,他也顧不上同朱九齡打架, 忙讓宋媽媽將我扶住, 坐到石凳上,緊接著喝令阿良快去找大夫。


    “沒事吧。”


    李少蹲在我腳邊, 他臉色很難看,急得抓耳撓腮, 不敢碰我的腳。


    “沒事。”


    我忍住疼, 垂眸瞧去, 繡花鞋麵被炭燎開指頭般大小的洞, 腳背肉眼可見燙紅了,火辣辣得疼。


    而罪魁禍首呢?


    朱九齡袖子上沾滿了酒肉汙漬, 雙臂環抱住,厭煩地看著我和李少。


    真的,依照我以前的脾氣, 一個大耳刮子就打上去了。


    可如今我也算長安城裏小有名氣的麗夫人,加上日後我還打算求他, 指點下我家鯤兒書畫……


    我硬生生將心裏這口氣咽下, 從石桌上翻起隻倒掉的酒杯, 端起, 朝朱九齡遙遙敬了杯, 莞爾一笑:“先生誤會了, 今兒妾身來教坊司, 是要帶趙姑娘離開,若是礙了先生的眼,那妾身這就走。”


    說罷這話, 我撩起麵紗,將酒一飲而盡。


    朱九齡一怔,扭頭,看向宋媽媽。


    宋媽媽無奈地瞪了眼朱九齡,可到底不敢得罪財神爺,笑道:“正是呢,朱爺怎麽下船了?可是作畫的絹帛不夠用了?妾身這就叫人去買。”


    聽見這話,朱九齡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雙臂垂落,頭低下,嘴裏嘟噥著:“方才在船上喝酒,離得老遠看見她……我還當她又來找我……”


    朱九齡眼神閃爍,嘴張了好幾次,卻不知說什麽,踮起腳尖想看我的腳傷,複又白了眼我,打了個酒嗝兒:“既然來,為何不坐到旁的地方,非要坐在湖邊叫我看見。”


    “皮又癢了是不是?”


    李少摩拳擦掌,怒瞪著朱九齡。


    “算了算了,我也沒事。”


    我忙拽住李少的袖子。


    就在此時,我看見一旁立著的趙燕嬌默默走向朱九齡,忽然揚手,一耳光扇下去,登時就把朱九齡白皙的左臉打紅,還抓出了三條指甲血印。


    朱九齡怒極,立馬要反擊,許是看見趙燕嬌還是個十七八歲的柔弱少女,沒好意思,重重甩了下袖子,擰身就走。


    “朱爺,朱爺您別生氣。”


    宋媽媽緊跟著去送,衝朱九齡的背影輕搖帕子,扯著脖子道:“今晚妾身叫人往船上送兩瓶好酒哈……”


    目送走朱九齡後,宋媽媽忙朝我走來,俯身看了下我的腳,按住我的肩膀,勸慰道:“你也別同他計較,他喝多了,腦子不清楚。這人吧,脾氣是怪,長安城就沒幾個他能看得上眼的,得罪了不少高門顯貴的官人,挺討人嫌的,可在大事上,還是能拎得清。之前三王之亂,逆王打到了江州,老朱不僅出錢出力,最後自己還跑到了江州支援袁大人。”


    說到這兒,宋媽媽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趙燕嬌,笑道:“便是看女人身子這事,他呀,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燕嬌的……”


    我笑了笑,沒言語。


    等大夫來了,幫我的腳上了藥膏、包紮好後,我這才告別宋媽媽,帶著趙燕嬌從教坊司離開。


    這一路,我始終保持著微笑,步調輕快,一點都看不出傷了腳。


    等上了馬車後,我立馬把繡鞋脫下,忙俯身看腳,腳背果然燙了三塊,有一處還破皮見血了,我真的要氣死了,我精心保養了這麽多年,渾身上下膚色雪白,幾乎沒瑕疵,今兒被炭燙了,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留疤。


    天殺的朱九齡,同我有仇麽?每次見麵不是打架就是掀桌子。


    腳背疼得我直掉淚,竟忘了車裏還坐著趙燕嬌。


    眼淚落下,將麵紗粘在臉上,我嫌難受,一把扯掉,嘴裏罵罵咧咧的。


    就在此時,趙燕嬌雙手捧著塊帕子,遞給我,我這才注意到她。


    這丫頭跪坐在車裏,眼裏含著股子堅韌和擔憂,小心翼翼地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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