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就在此時,從外頭進來兩個穿著華服的嬤嬤, 瞧著臉生, 應該是李昭的心腹宮人, 她二人給我屈膝行了禮, 一左一右抓住雲雀的胳膊就往外拖,雲雀嚇得麵色蒼白, 又不敢高聲嚷出來,淚眼盈盈地扭頭看我,向我求救。


    這架勢不對啊。


    莫慌如意, 哪怕撕破臉了,如今你肚子裏還有他的種, 他不至於連自己的孩子都殺。


    我趕忙掏出帕子, 在甕裏沾了些水, 稍稍擦了把臉, 又將頭發抹順了, 疾步走出廚房。


    此時小院中已經打上了燈, 侍衛、嬤嬤們忙而不亂地清掃擦洗, 從上房裏搬出張四方扶手椅,往椅子上鋪了張白虎皮,隨後又搬出來三四個燃得正旺的炭盆, 準備接駕。


    驟雨初歇,青石板被洗得幹淨,一輪狼牙月當空,冷風吹來,將廊子下擺著的金菊吹殘,隻剩花梗在搖頭擺尾。


    雲雀跪在台階下,低著頭,瑟瑟發抖。


    就在此時,我看見從小院外頭陸續走進來好些個帶刀親衛,緊接著,兩個侍衛拖著個半死不活的男人疾步進來,啪地一聲扔到地上。


    我倒吸了口冷氣,是大福子。


    大福子這會兒極狼狽,正麵趴在地上,頭發蓬亂,臉上有好幾處青紫,唇角和鼻下都見了血了,前不久才上身的新衣裳被鞭子打了個稀爛,滿是血和泥。


    已經失去意識的大福子忽然醒了,吃力地抬頭,朝我看來,他目中神色複雜,嘴半張著想要說什麽,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臉貼在了冰冷的石地上。


    人過於緊張,就會想吐,再加上孕中聞不得血腥味,我捂著口,極力壓抑著酸水上泛,這是怎麽回事,大福子是處理張達亨屍體時被抓住了?


    剛想到這兒,我就看見兩個衛兵拖著個草席進來了,席子外頭露出截沾滿了泥水的黑發,在地上拉出條肮髒的小路,隱約間,我看見席子裏有張灰白的臉,眼睛怒瞪著,死不瞑目。


    是張達亨!


    我腳一軟,差點跌倒,頭陣陣發暈,李昭把屍體拉來又是幾個意思,想和我當麵對質麽?屍體沒有交還張家,也沒有交到府衙,難不成他要把這事壓下去?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我抬眼瞧去,看見李昭疾步走了進來,數日未見,他風采依舊,頭上戴著玉冠,身上裹著件灰鼠大氅,氣度還是那麽的溫潤高貴,隻不過鐵青著臉,眸中似有煞氣,進來後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沒說話,徑直朝四方扶手椅走去,坐了上去。


    不妙啊。


    我定了定神,笑著上前,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女人似的,含淚給他福了一禮,剛要開口說話,就看見立在李昭身側的胡馬公公揮了下拂塵,道:“夫人莫要開口,問您的時候再說。”


    我一怔,淚珠子正好滾了出來。


    此時,宮人端上杯熱茶,驗過毒後,躬身遞到李昭手裏。


    李昭抿了口,使了個眼色,立馬有個侍衛上前,將那草席子掀開,張達亨的屍首滾了一圈,直挺挺地躺在席上。


    我牙關緊咬,瞅了眼,發現他從頭到腳全都是泥,顯然是被埋後,又叫人給挖了出來。


    我知道自己的手在抖,小腹也在發疼,我偷偷地看向李昭,正巧,他也看我,四目相對,我示弱了,開口求饒的話馬上要說出來,誰知發現他目光冰冷,我竟嚇得不敢說話了。


    他抿了口茶,垂眸看向跪在台階下的雲雀,冷聲道:“雲雀。”


    雲雀身子一顫,伏在地上:“奴婢在。”


    “你真是越發大膽了。”


    李昭從袖中拿出個布包,打開,將一支金簪擲到雲雀麵前,雙眼危險一眯:“你拿此物紮了張達亨哪裏?紮了幾下?”


    雲雀抖如篩糠:“奴、奴忘了,許是胳膊,又、有許是身上。”


    “哼!”


    李昭重重地拍了下扶手,喝道:“本宮叫你出來伺候人,可不是叫你傷人,來呀,用刑。”


    人?


    我心裏一咯噔,如今我在他眼裏已經不是妍華,也不是夫人,僅僅是個人。


    我看見兩個嬤嬤走到雲雀跟前,其中一個從背後抓住雲雀的發髻,讓她跪直了,正麵朝天,另一個嬤嬤強行拉過雲雀的右手,掰平,拿著指頭粗細的竹條,狠狠地打了下去。


    我聽見那竹條破風的嗚嗚聲,亦聽見竹條落到掌心清脆的啪.啪聲。


    不多時,雲雀手心就紅了,轉而,就出現血痕……那丫頭不敢出聲哭,也不敢求饒,緊緊咬住下唇,唇邊很快就流出行血。


    我見的李昭素來仁厚,便是當時我出言不遜,罵他是嫖.客,他也一笑而過,從未這般狠辣過。


    “殿下!”


    我上前一步,呼吸粗重:“這都是妾的主意,不關雲雀的事。”


    李昭冷冷地掃了我一眼,沒讓停。


    緊接著,他給廊子下立著的侍衛使了個眼色,那侍衛會意,拎著桶冰水上前,嘩地一聲澆在大福子頭上,與此同時,一個中年嬤嬤端著碗冒著熱氣的參湯,捏開大福子的口,全都灌了下去。


    這一冷一熱交替,大福子瞬間被激醒,蜷縮著身子直咳嗽,許是觸動了身上的鞭傷,他悶哼了聲,眉頭緊緊蹙起,強忍住,沒叫疼。


    “好個忠心的仆人。”


    李昭冷眼看著大福子,用茶蓋輕輕地抹開茶沫,笑著問:“張達亨是誰殺的?”


    “是、是小人。”


    大福子虛弱地回。


    “好。”


    李昭斜眼瞅了我一眼,將茶遞給胡馬公公,又問:“誰指使你殺的?”


    “無人指使。”


    大福子雙拳緊緊攥住,掙紮著起身,跪下,沒看我。


    “好個硬骨頭。”


    李昭冷笑數聲,窩在白老虎皮裏,懶懶地說了個字:“打。”


    話音剛落,立在一旁的侍衛立馬上前,拿著摻了鐵絲的馬毛鞭子,狠狠地打下去,大福子本就衣衫襤褸,沒幾下,上身的殘碎衣裳就全被鞭子卷去,身子登時就赤.裸了,那鞭子鞭鞭到肉,將他打得血肉模糊。


    我想哭,卻被驚嚇得哭不出來。


    論殘忍,李昭的手段比起魏王真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沒法再沉默,立馬站出來,直麵李昭:“殿下,這事不關……”


    “閉嘴。”


    李昭冷冷地喝斷我,他起身,將大氅裹緊了些,緩緩地走下台階,立在大福子身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被打得半死的男人,問:“為何殺人?”


    大福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扭頭,朝張達亨的屍體吐了口血唾沫,咬牙道:“舊日裏有仇,偶然遇見,起了口角,所以殺人。”


    “好。”


    李昭很滿意這個答案。


    我一怔 ,這是什麽意思,李昭難不成想讓大福子扛下這一切?替我頂罪?


    我猶豫了。


    沒錯,我貪生怕死,十三年前看著五姐撞牆自盡,我軟骨頭,沒敢死,如今亦如此,若是沉默,這事就了結在大福子身上了。


    忽然,我看見大福子咬牙,跪著前行幾步,他斜眼看著我的繡花鞋發怔,隨後悶聲道:“此事乃小人酒後胡來,與夫人無關,求殿下憐憫,莫要再嚇夫人了。”


    我淒然一笑,噗通一聲跪下,仰頭,直視李昭:“不用問了,人是我殺的,和大福子、雲雀半點關係都沒有,殿下把我交給張家便是。”


    說完這話,我隻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我看見大福子登時愣住,他不敢碰我,急得直打自己的兩腿,朝我喝罵:“夫人糊塗了?小人賤命一條,沒就沒了,您何苦把自己裹進來?殿下已經退讓了好大一步,您莫要犯傻啊。”


    我衝他笑笑,聳了下肩,歪著頭,對李昭天真地笑。


    我在賭,賭他還在乎我們那點微不足道的情分。


    李昭仿佛早都知道我會這麽說,他莞爾淺笑,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問:“妍華,朕讓你做什麽來著。”


    他自稱朕。


    我心涼了半截,覺得有些不妙。


    “您讓妾撮合子風和月瑟,以便拉攏榮國公。”


    “你做的很好。”


    李昭轉動著大拇指上戴的碧玉扳指,一笑,身子略微俯下,他的臉就自我麵前,我能清楚地聞見他身上好聞的小龍涎香的味道。


    “可你不該存私心,為何在謝子風跟前賣慘示弱,讓他幫你見高牧言?為何讓雲雀找李少,將張達亨約到‘不知春’酒樓?你想讓謝子風更加憎惡張家,亦或是讓雲州謝家日後與張家對抗,你好坐收漁翁之利?”


    我的心徹底涼了。


    瞧,他多能洞悉人的心,我所想所做全都逃不過他的眼。


    “你錯了啊。”


    李昭捏住我的下巴,逼我直視他。


    “今日瞧見謝子風和張達亨起爭執的人不少,如今張達亨暴斃,張家難免不會疑心在謝子風頭上,勢必要與謝家對質,爭出個高低來,到時候你讓朕如何裁斷?”


    李昭搖著我的下巴,又逼近了幾分,我能察覺出他在隱忍。


    “妍華,你真的錯了啊,朕有沒有給你說過,素卿無大過,不能廢後,你為何要動張家的人!”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李昭,此時,我被嚇得連哭都不敢哭。


    真的,當初我和梅濂撕破臉相互廝打,我都沒這麽害怕過。


    李昭不打我、不罵我,忍著脾氣給我說事實的樣子,真的很可怕。


    “謝子風替你八弟出頭,已經傳遍了半個長安。”


    李昭呼吸粗重,與我的距離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到他琥珀色的瞳仁,還有微微顫動的睫毛。


    “酒樓龍蛇混雜,你就真以為沒人看見你的模樣?若是順著你八弟查下去,把你扯出來,張家會放過你?如今幾乎整個朝堂的臣子都動了妥協遷都的心思,朕要抗戰,耗死三王的實力,全靠三朝重臣張家帶頭撐著,他家現在翻了臉,你讓朕如何自處?嗯?”


    “是,我做錯了。”


    我默默掉淚,看著他,笑了:“我沒想弄死張達亨,誰讓他躲在暗處堵我!那是他自找的!”


    李昭冷笑了聲,鬆開我的下巴,站直了身子。


    “他和張素卿聯手毒害麗華,害我被辱,我能咽的下這口氣?”


    我豁出去了,朝他吼。


    李昭長長地出了口氣,搖搖頭,語氣軟了幾分:“妍華,你不該私下動刑,若他真有罪,自有律法來……”


    “我呸!”


    我朝李昭的靴子吐了口,踉蹌著站起來,喝罵:“你早都知道張家對我們高家做了什麽,你就是不管不問不動。律法是什麽東西,那是保護張達亨這種畜生、約束製裁我和八弟這樣的人的東西,十三年了,我日日夜夜活在痛苦中,無人渡我,我隻能自渡,我告訴你李昭,人就是我殺的,我絕不後悔,再讓我活一回,我照舊下手。”


    李昭怔住,定定地看著我,沒生氣、沒發火、沒斥責,看了眼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大福子,冷不丁說了句:“行了,這事到此為止了。”


    “不行。”


    我亦看了眼大福子,頭昂揚起:“我不是什麽好東西,可我也不會無恥到讓無辜的人給我頂罪。”


    “妍華,朕已經讓了很大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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