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過這點,我們不一樣的地方太多了。


    我其實很清楚,梅濂介意我非完璧之身,介意我被不止一個男人糟蹋過,還記得當年他和劉玉兒洞房花燭夜之後,他很得意自己將一個黃花大閨女弄得起不來床,弄得被褥裏到處都是血,偷偷把我叫來,麵上雖帶著尷尬,但語氣裏卻是炫耀,說:“去給玉兒抓些止疼的藥。”


    他是個功利性很強的人,每做一件事,都是帶著目的做的,譬如讀經世致用的書。閑暇時他也沒有什麽高雅的愛好,不是和同僚吃酒,就是謀算著升官掙銀子,床上也很野蠻,沒錯,女人是喜歡比較強的男人,很盡興,可還是覺得缺少點什麽。


    李昭呢?


    原本,我也會擔心他嫌棄我過往。


    有一回我坐到他腿上,摟住他的脖子,半分真心,半分假意地歎了口氣:“真希望妾的第一個男人是殿下。”


    他笑得溫柔,摩挲著我的背,勸慰我:“妍華,素日裏都是你溫言寬慰我,今兒我也勸解勸解你,人是往前走的,那些不開心的都過去了,況且英雄莫問出處,你想,那範睢在得誌前為人嫉恨,受到冤枉、鞭笞和屎尿淋頭之辱,人家最後也不成為強秦的相國嘛。”


    有時候,我們倆正做的盡興,也會說些葷話。


    我撫著他發紅的側臉,逗他:“殿下既然出來偷情,何不玩的瘋些,咱把雲雀那丫頭叫進來,三人行……”


    李昭更用力,擰了下我的嘴,笑罵:“你的殿下又不是上林苑裏發了情的禽獸,什麽女人都要。”


    ……


    我想,李昭和梅濂還是很不一樣的。


    皇家出身和良好教育,給了他貴不可攀的高度和一種柔能克剛的溫和;


    而胸襟和眼界又給了他屬於帝王的手段,和不以高低貴賤論英雄的氣度。


    近幾日,李昭很少來我這裏了。


    他真的很忙,而且焦頭爛額。


    聽大福子說,魏王的兵馬悍不可擋,已經打到了江州,若是江州一破,不到三日就會打到長安城下。


    江州刺史謝子喬,也就是榮國公的二兒子被俘,左良傅在戰場重傷,折了兩千兵馬,得虧吳鋒忽然出現,將渾身是血的左良傅背出了屍山火海。


    如今的江州城就剩一個袁文清死守著,他雖是一介儒生,手無縛雞之力,可氣節膽識卻堪比大將,三番四次抵擋住魏王的進攻,據說魏王很是敬佩袁文清的赤膽忠心,派出使節入城招安,被袁文清喝罵了出去。


    之後,魏王索性發出懸賞令,誰第一個破江州城、砍了袁文清的腦袋,賞銀萬兩。


    袁文清亦有應對,他動員城內所有守兵和丁壯為國而戰,拿出一半的糧草給了婦孺老人,讓親信將她們送去更安全的地方,這般大義凜然誰不動容,最後江州城內一個人都沒走,婦孺皆兵,誓與袁大人討伐逆賊,守護河山。


    另一方麵,袁文清將太.祖皇帝、高帝、先帝的畫像懸掛在城牆上,並立一木牌:同室操戈,不入祖廟,天下人可共擊之。


    這招果然又狠又絕,魏王氣得要命,可又不敢毀了先祖畫像,隻能殺了周遭伺候的幾個謀士泄憤,暫退了三裏。


    ……


    戰場上的驚心動魄,光聽聽就讓人害怕。


    左良傅重傷的事,袖兒知道了,又驚又怕,差點動了胎氣小產。


    我實在擔心的不行,想要去照顧她,誰知晚了一步,李昭為了體恤忠臣,讓太子妃帶著數位太醫親自前往左府小住,以便寬慰袖兒的擔憂。


    我做不了什麽,隻能出城去三清真人那裏,給戰場上的親人們求道平安符,願他們能平安歸來。


    在出城的時候,我聽見馬車外傳來一陣悲切的哭喊聲。


    我問了雲雀怎麽了。


    雲雀說,衛軍在抄兵部侍郎的家。


    我將車窗略推開些,往外瞧,頭皮陣陣發麻。


    兵部侍郎府外發生的一切,和當年的高家何其相似。


    衛軍進進出出地搜查罪證、抄家,喝罵聲不絕於耳。


    府裏的人不論高低貴賤,皆被扒掉華服、冠釵,男子戴著鎖鏈,低著頭依次立在左邊;婦人孩子則綁了麻繩,立在右側。


    我看見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姑娘,生的窈窕貌美,倚在她母親跟前哭著問:“怎麽了娘,咱們什麽時候能回家。”


    她母親摟住她,柔聲哄:“沒事的燕嬌,別怕。”


    傻姑娘,回不去了。


    兩個多月了,李昭處置了許多主和派的高官顯貴,一則堅定他勢與魏王決一死戰的決心,二則,打仗其實就是在燒銀子,國庫支應不上,隻能另辟蹊徑,抄一個家,就能支應十幾天的仗。


    我知道,這次的事牽連甚廣,會有更多的高門閨秀變成姝華、麗華還有妍華,她們會被賣,還會被踐.踏成豬狗,我隻希望,她們能像我一樣,堅強些,甚至狠毒些,起碼活著,還能有來日可期。


    杜甫詩裏寫過一句話,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日我有能力說得上話。


    我想給這些女孩子們爭取一個機會,建造一個幹淨的屋子,教她們自食其力,教她們擦掉眼淚後好好生活。


    我知道,這樣的機會很渺茫。


    所以我隻能祈禱,並在三清真人前幫她們求個平安符。


    ……


    天擦黑後,我才回到家裏。


    離得老遠,就看見數個平民裝扮的衛軍守在外頭,我一愣,李昭來了?他向來都是半夜來,今兒怎麽這麽早。


    我由雲雀扶著下了馬車,疾步走進院中,抬眼望去,上房燈火通明。


    胡馬公公見我進來了,忙不迭地迎了上來,屈膝給我見了一禮,斜眼覷了下印在窗上的那個清瘦的黑影,歎了口氣,低聲道:


    “殿下今兒不太高興,下午的時候就來了,喝了好些酒,夫人是最貼心的,開解開解他罷。”


    喝酒?


    李昭從來不貪杯的,想來江州和長安的所有事,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了。


    我點了點頭,讓胡馬公公先下去休息,一切有我呢。


    我提著裙子,快步上了台階,推門進了屋。


    朝前瞧去,李昭懶懶地坐在西窗邊的方桌上,今兒穿了身月白色的直裰,烏黑的頭發隨意用一支玉簪綰在頭頂,發絲有些淩亂,似乎有時間未梳理了,他麵前擺了碟鹽炒花生,一壺酒,一隻酒杯。


    不知喝了多少,他的臉有了酒色,人雖未垮,可眉眼間透著疲憊,看見我進來了,他一笑,還像往日那樣,拍了拍肩膀,示意我過來給他揉肩。


    “今兒去哪兒了?”


    李昭笑著問。


    我洗了手,將小荷包打開,把裏麵的平安符一股腦都拿出來,一一擺在方桌上,笑道:“去三清觀求了幾道平安符,這個是袖兒的,這個是妹夫左良傅的,這個是我丈夫梅濂的,這個是袁文清的、這個是那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袁世清的。”


    李昭一一看過去,故作吃味:“都求了,單單不給我求。”


    我用食指點了下他的額頭,從抹胸裏拿出個紅色的小布包,按在他手裏,笑道:“怎麽會忘了你,喏,這是你的。”


    我這次並沒有給他揉肩,而是從梳妝台上拿了隻紅木梳子,站在他身後,將他的頭發解開,給他通發,用梳子齒給他按摩頭皮。


    李昭閉上眼,脖頸仰靠在椅子欄上,良久之後,他忽然歎了口氣,問:“妍華,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


    他又一次自稱朕。


    我若無其事道:“怎麽了?”


    李昭苦笑了聲:“江州快守不住了,如今朝野上下都在指摘朕,要麽逼朕跟魏王低頭,要麽勸朕攜帶文武百官和後宮遷都。”


    說到這兒,李昭長出了口氣,大手用力地搓著麵,淒然一笑:“朕的側妃曹氏已經開始籌謀將來了,她和父兄多番商議後,私底下聯絡魏王,若是魏王來日擁立她兒子為帝,過幾年,等風聲平靜些,她兒子願禪位給王爺,隻求王爺能庇佑她曹氏滿門;朕的太子妃和長子還算有點良心,可暗中也是埋怨朕剛愎自用,苦苦求朕放棄長安,遷都金陵,以期來日。妍華,你也是朕的女人,你怎麽勸朕。”


    我忽然覺得李昭很可憐。


    我從後麵環抱住他,吻掉他眼角的淚,隻說了句話:“君王死社稷。”


    李昭一笑,手按住我的手,歎了口氣:“妍華,你走吧,若來日長安城破了,朕就護不住你了。”


    我噗嗤一笑,或許在做戲,或許真的有些情動,竟流淚了:“這天地間,妍華始終是一個人,您讓妍華去哪兒?我哪裏都不去,長安挺好的。”


    “好、好。”


    李昭連說了兩個好字,癡癡地盯著桌上的酒,手指點著桌麵,打著韻律,吟唱項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轉而,他將酒一飲而盡,笑道:“若真有那麽一天,妍華,朕會寫一道罪己詔,然後自盡以謝天下,咱倆好了場,你幫朕把屍骨收了吧,朕這樣的好戰之人是不配進祖廟的,你在長安外隨便找個山頭埋了,朕舍不掉這江山,想一直看著。”


    我行到他麵前,站在他兩股之間,看著他:“還未到最後一刻,你怎麽能有烏江自刎的念頭?魏王是什麽人,為了一己私欲燃起戰火,害黎民百姓易子而食,流離失所,別的不說,妾知道一事,他迷信長生之說,取處子心頭之血當藥引煉金丹,害苦了多少可憐女孩,這樣的人當皇帝,誰能睡安穩覺。”


    李昭沉默,低下頭。


    我輕撫著他的側臉,柔聲道:“殿下是最堅忍頑強的人,妾近日也聽大福子等人議論戰場上的事,別的不說,左良傅拚死抵抗、袁文清堅守江州,為的都是殿下,殿下莫要為還沒有發生的事愁眉不展,妾會陪殿下走到最後。”


    “好。”


    李昭莞爾,眸中重新燃起了自信的神采,他攬住我的腰,笑道:“是我太頹靡了,放心吧妍華,咱們會贏的。”


    “嗯。”


    我重重地吻了下他的額頭,腦中忽然冒出個念頭。


    我掙脫開他的環抱,擰身跑到櫃子那邊,從裏頭取出個錦盒,我緊張地心砰砰直跳,咬咬牙,從盒中拿出條軟鞭。


    我將身上的薄衫褪盡,走到他跟前,將軟鞭塞到他手裏。


    “怎麽了?”


    李昭有些錯愕,笑道:“你想做什麽?”


    我輕咬了下唇,跪在他跟前,抓住他拿鞭子的手,壞笑:“殿下就把妾當成魏賊,拿鞭子打殺妾身,越用力越好,別把不開心堆積在心裏。”


    “你這丫頭。”


    李昭笑笑,把軟鞭放在桌上,要往起扶我,柔聲道:“朕知道你想開解朕,但你何苦這般作踐自己。”


    我把釵環解下,讓黑發披散了一身,仰頭看著他,撒賴:“你這個傻子,這玩意兒又不是羽林衛的刑具,專門用在房裏玩兒的,一點都不疼,你就當滿足滿足我吧。”


    “不行不行。”


    李昭臉微紅。


    “那就隻打一下。”


    我搖著他的腿:“求你了。”


    “好……吧。”


    李昭有些難為情,拿鞭子輕輕抽了下我。


    “殿下沒用飯?”


    我癱坐在地上,斜眼覷他:“再用些勁兒。”


    許是酒亂情迷,李昭笑了聲,揚手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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