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袖毫不客氣地刻薄吳鋒,她用手背抹去眼淚,一步步往後退,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當時他沒有放棄我,如今我也不會,哪怕有一絲希望,我都要嚐試。他是我丈夫,我的男人,如果救不了他,那我就跟他一起死。”


    說罷這話,盈袖轉身就跑了。


    我怔住。


    上次見她的時候,她心病未愈,成日家躲在屋裏,最嚴重的時候,將自己關在衣櫃裏。


    現在的她,仿佛長大了,成熟了,那樣的明豔照人,敢於扛起一切,讓我自慚形穢。


    我苦笑了聲,追了出去。


    原本以為她要去大牢,沒想到,去了陳府。


    陳府依舊華貴富麗,府門大開著,簷下掛了數隻紅燈籠,仿佛一直在等,等誰,當然是等盈袖。


    我跟著盈袖去了正堂的花廳,意料之中,沒有看見陳硯鬆,可陳南淮卻在,他端坐在最上首的四方扶手椅上,頭上戴著玉冠,身上穿著錦袍,瞧著麵色紅潤,依舊那麽斯文俊美,唇角勾著得意的笑,靜靜等著袖兒。


    “陳硯鬆呢?”


    盈袖單刀直入,問。


    “如果是要營救左良傅,那請回。”


    陳南淮端起茶,抿了口,笑道:“袖兒,求人就該有求人的態度,別那麽凶。咱們許久沒見了,好好說會兒話行不行,我真的想你。”


    “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


    盈袖大怒,直接往後堂闖,誰知被百善和一眾刁奴攔住。。


    “是麽?”


    陳南淮拍拍手,立馬有人捧上件帶血的袍子。


    那件袍子上遍布鞭子的痕跡,不用問也能知道,袍子的主人被打的很慘。


    “你看看這是什麽,眼熟嗎?”


    “你們對他用刑了?自古將相不辱,你們怎麽能打他。”


    盈袖捂著心口,沒站穩,差點跌倒。


    “為什麽不打?!”


    陳南淮噌地一聲站起,一步步逼近盈袖,手指指向自己的心口,恨得咬牙切齒:“他在我這裏剜走一塊肉,把你搶走,對我百般折辱,如今落在我手上,我焉能放過他!”


    陳南淮獰笑了聲,從懷裏掏出張紙,盯著盈袖:“當初他們逼迫我同你和離,如今我也逼迫你,如果要左良傅少受點罪,就過來簽了和離書,我立馬帶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咱兩個以後好好過日子。”


    我氣不過陳南淮這雜種欺負袖兒,上前一步,將姑娘拉在身後,喝道:“有我在,你休想把袖兒帶走。”


    “你算什麽東西。”


    陳南淮一改之前對我的恭敬態度,傲慢地譏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不過是個破落戶,被男人隨意踐踏的妓,少在我跟前耍橫。”


    盈袖氣不過,上前用力扇了陳南淮一耳光:“她是我嫂子,誰許你侮.辱她的。”


    我以為陳南淮會惱,畢竟他是個睚眥必報的陰毒小人。


    可沒想到,他非但沒生氣,反而很高興,摸了下發紅的臉,忽然抱住袖兒,當著滿屋子的人的麵,胡亂地親袖兒的頭和臉,喋喋不休:“打的好,我以為你再也不會碰我了。袖兒,咱們的孩子沒了,我才是受傷最深的那個,妻子、孩子、朋友、名聲臉麵全都沒了,我天天去找你,你次次狠心不見,你怎麽能這麽對我!我苟活到今天,就是為了看左良傅的報應!哈哈哈,報應來得好快!”


    第21章 烽煙起   烽煙一起,長安難安


    看見盈袖被陳南淮糾纏,我立馬要去救她,沒想到,有個人比我的行動更快,是吳鋒。


    吳鋒是殺手,知道哪裏最致命,即便隻剩一條胳膊,他也能精準有力地掐住陳南淮的脖子。


    我看見陳南淮那張漂亮的臉被掐得血色上湧,眼睛瞪得老大,脖子青筋直冒,壓根喘不上氣,饒是如此境地,他還扭轉眼珠去看盈袖,手艱難地伸長,抓盈袖。


    在生死存亡之際,花廳外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驚動了所有人。


    是陳硯鬆來了。


    我發現同吳鋒一樣,陳硯鬆也拾掇的整潔幹淨,穿了黑色衣裳,襟口別了朵白絹紮成的小花,是啊,臘月二十三是袁玉珠的忌辰,他沒有忘。


    陳硯鬆進來後,吳鋒就將陳南淮鬆開了,他退在袖兒跟前,雖不說話,但身上有種懾人的戾氣,那雙藍色眸子散發出野獸嗜血的味道,叫人不寒而栗。


    我明白。


    這個人現在不要錢不要命,站出來守護盈袖,就等於給袁玉珠贖罪,這對於他來說,是一種幸福。


    陳硯鬆淡淡地瞅了我一眼,點了下頭,算是見過了,原本嚴肅冷漠的他,在麵對盈袖的時候,笑得溫柔,問:“吃過飯沒?”


    我知道盈袖深恨陳硯鬆當初設計毀了她的清白,若不是走到絕路,她死都不會登陳家的門。


    果然,盈袖撲通一聲跪在陳硯鬆腳邊,抓住她父親的衣裳,哭道:“我昨天去找謝伯伯了,在國公府門口跪了一夜,他都不肯見我,我隻能翻.牆進去找子風,請他跟國公爺求求情,可剛進去,我就被謝家的護衛抓住,給轟了出去,他們說國公爺怕子風做糊塗事,早給捆起來了。”


    盈袖以頭砸地,連聲哀求:“爹,我沒法子了,求你救救他,現在洛陽隻有你能保他一命了,爹,求求你了。”


    這是我養大的丫頭,我知道她性子倔強,不會輕易向誰低頭,尤其是陳硯鬆。


    我朝陳硯鬆瞧去,這男人趕忙扶起女兒,誰知女兒就跟長在地上似的,壓根拉不起來。


    萬般無奈之下,陳硯鬆隻能蹲下去,他用掌根揉女兒的額頭,心疼道:“瞧瞧,都紅了一片。”


    察覺到女兒不悅,陳硯鬆眼皮跳了下,柔聲哄:“不是爹爹不救他,是這事根本沒有回旋的餘地,他若單純跟王爺作對,那倒也好辦,我去說幾句好話,小命肯定能保住。可他當初算計毒殺了王爺的私生子高亦雄,還涉嫌殘害長寧侯家的四少,又觸動了雲州豪貴的利益,想他死的人太多,從這兒能排到城牆根去,王爺這回鐵了心要拿他的人頭祭旗。當初爹爹就不同意你們成親,果然還是走到了這步,孩子,你還年輕,萬不能被他連累了,以後你就會明白,夫妻的恩愛短暫得很,遲早會被生活的種種瑣事和猜忌消磨光,再說了,他當初接近你本就不懷好意,此人陰損歹毒,真不是良配,爹爹以後會給你找個更好的。”


    我也想勸幾句,可竟邁不出一步。


    我說過,人隻有失敗受挫後,才會回頭看自己走過的路,反思自己做過的事。


    當初我本著為袖兒好的想法,覺得她若是和左良傅好了,日後肯定會在父兄和丈夫間兩難,於是我替她做決定,給她端了那碗湯。


    最後呢,幾乎毀了她一生。


    可我又不能鼓勵她四處奔波營救,這是徒勞的,左良傅,這回怕是真要折在洛陽了。


    我心口發悶,看向盈袖,這丫頭麵色慘白,渾身戰栗,試圖逼迫她父親:“他要是死了,我絕不獨活,你、你可就斷子絕孫了。”


    陳硯鬆怔了怔,苦笑:“孩子,咱們陳家全族上百人,為了左良傅這麽個微不足道的人,爹爹就得去和王爺作對,白白搭上這麽多親人的性命,你覺得可以嗎?”


    盈袖恨得將唇咬破,絕望一笑:“我真的瘋了,竟然會來求你。”


    她話音剛落,陳家的大管家陳泰就疾步匆匆地跑進來,頗有些驚慌:“王爺回城了,現將左良傅等人從大牢提出來,押至朱雀門,說是要斬首祭旗。”


    那瞬間,我渾身咯噔了一下,頭皮陣陣發麻。


    魏王來的好快。


    出於護孩子的本能,我得拉住盈袖。


    因為我知道,若是讓她眼睜睜看見丈夫掉腦袋,隻有兩種結果,要麽瘋,要麽死。


    我發現,我和陳家父子幾乎同時出手,都強行按住了想要離開的盈袖。


    讓我意外的事,陳南淮這會兒竟不發瘋了,低聲下氣地哄:“袖兒,剛才是我冒失了,我發誓以後再不碰你分毫,但這回你得聽我的,別去。你想想,他肯定不希望在死前看見你傷心絕望,你就讓他安心地走吧……”


    盈袖掙紮不得,情急之下,生生嘔了口血。


    她嘶聲力竭地求我們放開她,絕望之下,看向吳鋒,喚了聲:“吳叔叔。”


    我看見吳鋒身子猛地震了下,臉上的刀疤仿佛更扭曲了,他出手好快,將我和陳家父子用力踹開,拉住盈袖的腕子就往出跑,隻說了一個字:“走。”


    真是個瘋子。


    我癱坐在地上,急得大聲地呼喊盈袖,可回應我的隻有被寒風吹進來的大雪。


    那瞬間,我忽然怔住了,我感覺有時候,我連個瘋子都不如。


    我們這些清醒的人隻知道趨利避害,而那個瘋子卻是個真性情。


    所有人都追出去了,包括陳南淮。


    最後,花廳裏隻剩下我和陳硯鬆兩個人。


    陳硯鬆慢慢站起來,低著頭,坐到椅子上,轉著大拇指上戴著的白玉扳指,不知道在盤算些什麽。


    我問他:“你真的不打算救良傅?”


    陳硯鬆古怪地笑了聲,扯了件大氅,疾步走了出去。


    我緊隨著跑出去,臘月二十三的洛陽被大雪淹沒,街上的瓦肆、酒樓全都關閉,聽不見歌姬的胡音,看不見美人花燈,到處充斥著血腥和肅殺,要變天了。


    到朱雀門時,我看到了火光衝天。


    這裏少說有上千個披堅執銳的士兵,城門樓上吊著幾個被打得稀爛的男人,我認出來,最中間那個是夜郎西,他完全沒有過去的半分清雋瀟灑,黑發被斬去了半截,做眼睛充血,腫的老高,渾身不著寸縷,身上已經被打的稀爛,血順著腳指頭一滴滴往下掉,饒是如此被辱、落到如此境地,他依舊謾罵不休,高聲唱著長安時興的小調。


    在城樓下,臨時搭建起個斬將台。


    凶神惡煞的悍兵按住個缺了右臂的男人,是吳鋒,他亦深受重傷,可仍在頑強抵抗,擔憂地朝斬將台看去。


    我順著吳鋒的目光去瞧,呼吸一窒。


    左良傅此時跪在台正中間,意料之中,身上受了重刑,胸口那隻紋身猛虎生生被人用刀劃得麵目全非,他的手腳被鐵鏈纏絞了數圈,上下指甲全都被拔掉,已經昏過去。


    他身邊跪著他的妻子盈袖,袖兒身上穿的那件墨綠色襖子已經被血汙染紅,發髻早已鬆散,繡鞋跑丟了一隻,十分的狼狽,所有人都在看她,看那個傳說中嫁了兩次的洛陽第一美人長什麽樣,可她眼裏隻有左良傅。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魏王。


    他是皇帝的親兄弟,瞧年紀,約莫六十左右,身上穿著鎧甲,腳邊有十多顆血淋淋的人頭,手裏拿著把大鍘刀,麵無表情地立在左良傅夫妻跟前,見陳南淮跪著求情,厭煩地將他踢下斬將台,喝道:“淮兒不必再為這對奸夫淫.婦求情了,本王有個小女兒,明兒就把她許配給你。”


    我心裏著急,跟著陳硯鬆急忙往台子跑去。


    士兵身上的汗臭、刀劍的肅殺、火把逼人的熱氣,無不讓我膽戰心驚,我總以為當年衛軍抄滅高家已經算頂可怕的了,可當我見識到眼前之事,才發現真真是天壤之別。


    “盈袖。”


    我忍不住出聲,喊她,哀聲求她:“你過來好不好?”


    盈袖瞅了我一眼,唇張了下,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環抱住左良傅,搖搖頭。


    “好倔的丫頭。”


    魏王看了眼台子下立著的陳硯鬆,將腳邊的一顆人頭踢開,朝前走了兩步,垂眸注視著盈袖,好似一個慈祥的老人,柔聲道:“孩子,去尋你父親罷。”


    我知道盈袖這孩子氣性大,可沒想到,她膽子竟也如此大。


    她毫不畏懼地仰頭,瞪著魏王:“我沒有爹,那老畜生不配。”


    轉而,她恨得咬牙切齒:“我知道你,當年覬覦我娘的美色,陳硯鬆那個賣妻求榮的東西轉頭就把我娘送到你府裏,你們都是不要臉的老混蛋。”


    誰知魏王並沒有生氣,手撫著鍘刀的刀柄,一笑:“丫頭,這你可誤會你父親了,你母親是自願陪我睡的。”


    話音剛落,周圍的士兵哄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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