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不著痕跡地在房中布局之上一掃而?過。


    門外夜風蕭索,裹挾著淒清寒涼的風打著旋輕拍在不遠處緊閉的窗欞之上,激起一陣細細密密、此起彼伏的碰撞聲響,複又在一片風過安寧的空氣中重歸平靜。


    極為巧合的是,整個臥房之上的窗欞皆與正門朝向相同,哪怕柏己隱匿氣息的能力再過強橫,也絕無可能在他與墨修然兩人?視野之中離開。


    南門星擁有撕裂空間的能力暫且不談,可柏己此刻理應正在房中某處。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心?下不約而?同地暫時摒棄了前塵過往,視線先後?落在溫蘿身後?半步雲被堆積的床榻之上。


    寬大流雲般垂順如水波般墜於身側的袖擺間,骨節分明的指尖無聲地收攏,一道劍意?凝集而?成?如青絲般纖細的銀線自指尖席卷而?出,激起一陣微弱的氣流拂動案邊搖曳的燭火,繞過溫蘿飛揚的裙擺,向她身後?堆卷得極為刻意?的錦被之上狠狠抽落。


    還沒?等溫蘿來得及反應,墨修然便瞬間動了。


    足尖微轉,身體驟然閃至溫蘿正欲轉身與床榻之間的間隙,那張向來俊美風流的麵容之上,此刻浮現起一抹極為自然的驚愕與關切。墨修然抬手輕攬溫蘿肩頭,看似極為曖昧旖旎的動作,卻恰到?好處地阻隔了她回身救場的意?圖,口中卻難掩訝然道:“師姐,你先退後?,你床榻之上似是有什?麽飛蟲或是邪祟,方才我竟望見?這錦被竟然無風自動。”


    溫蘿:“……”


    她該好好誇讚誇讚這兩人?天衣無縫的配合和演技麽?


    唇畔掛著完美的假笑,溫蘿半步不願退讓地抬手扣住墨修然輕搭於她肩頭的手腕,似是有幾分難以?啟齒的羞赧一般,暗戳戳警告道:“你我男女有別,怎麽能隨便妄動我床榻之上的東西?再說,我如今已有大乘期的修為,就算當真有邪祟侵擾,也沒?道理躲在你身後?。”


    墨修然麵色微頓,抬眸望向兩人?身側不遠處的白衣男人?。


    他與師姐之間無名無實,此刻的確在她言語之下進退兩難,但顧光霽與她之間曾有著明媒正娶的關聯,此事交由他來做再合適不過。雖然他也不甘在此事之上退讓,可一時的下風,卻總好過留其?餘男人?在她房中過夜。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溫蘿隻覺得肩頭那隻手格外順從地應著她的力道向後?撤了撤,身側在這種咫尺的距離和站位之下,幾乎將她半擁在懷中的男人?也登時從善如流地順著她推拒的方向退了半步。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側脊背挺直負手而?立的白衣男人?,卻在這一瞬緩步踢開飄逸的雪白衣擺,瞬息間便欺近了她臨出門時將柏己包了個嚴嚴實實的錦被。


    溫蘿:!!!


    她心?下最可怕的預言成?真了!!這兩人?當真聯合在一處與她鬥智鬥勇了!!確切地說,他們當真同仇敵愾地開始統一戰線,實施“捉奸”大業了!!


    然而?這一切發生的實在是太快,還沒?待她說出一個“等”字,那隻修長的手便已自袖擺之下伸出,不偏不倚地在泛著瑩潤光澤的錦緞之上收攏。


    溫蘿:……天要亡她。


    第190章 掉馬進行時(六十二)


    裝潢典雅精致的屋舍之內, 火光搖曳著穿過三人糾纏的站位,在牆麵上拖拽出一片淩亂的陰翳。


    光澤瑩潤、色澤鮮亮的錦被之下,是繡滿百花紋案的床褥, 其上潔淨空曠,並無任何異樣,更遑論旁人留下的痕跡。


    以一種極為扭曲的姿態圍攏在床畔的三人麵色皆是一怔。


    溫蘿垂眸仔仔細細地將錦被前後?打量一遍, 一時間竟不知應當?慶幸柏己並未好端端在床上待著, 還?是驚異他莫名隱匿的蹤跡更多。


    不過此?刻顯然並非糾結柏己去向的時候,這板上釘釘的事實無疑成?了她此?刻最為充分的底氣和養料,溫蘿順水推舟地沉了臉色,輕咳一聲, 佯裝不悅道:“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見?床榻之上空無一人,墨修然也似是有些尷尬, 麵色微微一滯, 便也並未再多作隱瞞, 略有幾分不自然地垂眸看她:“沒有旁人來過師姐房中麽?”


    溫蘿冷冷笑了下:“有。”頓了頓, 見?兩人同時抬眸看過來, 才緩緩接話道,“若說旁人,你?們二人不正是麽?”


    墨修然:“……”顧光霽:“……”


    “既然是場誤會?, 那便不要再繼續胡鬧下去了。”溫蘿一本正經地扯著謊, 半真?半假道,“或許你?們察覺到了什麽異狀, 複又先?入為主地作出了什麽聯想。但如今真?相大?白, 我也不欲過多過問你?們先?前怪異的言行, 反正如今防禦法陣也已經布置完成?了,你?們快些回房休息吧。”


    “師姐說的是。”


    墨修然從善如流地應下, 微微轉了身,似笑非笑地睨向垂眸不語的顧光霽,“前輩進?入房中之後?也未曾祝我布置法陣,反倒無端查探師姐床榻,實在不知作何用意?,還?是莫要再胡鬧下去,先?隨我離開吧。”


    話語間,麵上竟是半點異色也未曾顯露,自然得仿佛方才開口提及“飛蟲”“邪祟”、與?顧光霽無聲合謀之人不是他一般。


    團子驚奇道:“主人,先?前我怎麽從未看出墨修然的臉皮竟然這麽厚?賊喊捉賊的本事真?是令我大?開眼界……顧光霽性情淡薄、不爭不搶,當?真?能?夠接得住他這句顛倒黑白的話?”


    是啊。


    溫蘿抿了下唇,正欲替顧光霽打個圓場,卻見?他竟緩緩揚了下唇角,不鹹不淡道:“多虧你?察覺這布滿防禦陣法的房中出現的邪祟。”


    說罷,他便並未再作糾纏,徑自站直身,雲袖浮動間掠過溫蘿身側,微弱的氣流掀起兩人鬢旁青絲交纏翩躚,而他則微微傾身,撲鼻冷香裹挾著他碎玉般冷冽的聲線散入空氣:“我隻?是關心則亂,抱歉。”


    溫蘿錯愕抬眸,正對上他專注歉然的眸光。那疏寒眸底冰封的寒涼盡數在這一刻融化於滿室旖旎的燭光之中,僅剩一片為她一人而生的柔和和繾綣。


    團子愕然道:“主人,顧光霽是不是被人魂穿了?他這陰陽怪氣的本事,一點也不比柏己弱啊?!甚至在你?麵前討巧的技能?也不輸給南門星?!”溫蘿:“……”


    見?顧光霽直接拂袖離去,墨修然無聲地撇了下唇角,隨即,烏木般黑寂的瞳孔轉向溫蘿的方向,卻並未側過臉來,略有幾分別扭道:“師姐,我承認,其實是察覺了柏己外出的動靜才尋過來的。方才礙於有旁人在場,我不願在他麵前顯得過分小氣計較,隻?怕你?不喜。”


    不知是搖曳的火光太?過曖昧,還?是莫名升溫的空氣,溫蘿依稀辨認出他那張近在咫尺的、俊美異常的麵容之上,似是在某個瞬間爬上一層昳麗的薄紅,宛若澄湛天際拂過的一陣瑰靡雲霞。


    墨修然竟然臉紅了?


    見?他這般反應,溫蘿反倒生出幾分逗弄的心思來。橫豎現在柏己和顧光霽先?後?都已離開此?地,房中僅剩他們二人。


    俗話說得好,危險與?機遇並存,如今危機順利解除,是她收割送上門的戰果的時候了。


    “你?先?坐下。”


    溫蘿一手點了點桌案,一手重新拉開今晚短短一炷□□夫便已落座兩次的座椅,一手支著下巴坐好,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墨修然身上,“你?總是擔心我不喜,可是……為什麽?”


    紫衣墨發的男人在她身側落座,動作掀起一陣微弱的氣流浮動她扶手之上飄逸的袖擺,兩人指尖不自覺地相觸,複又在下一瞬如沾染沸水般飛速地挪開。


    溫蘿微有些怔忪。


    這一幕,無形之間似是與?他們兩人於月綸住所?中初次相遇之時的畫麵,嚴絲合縫地重疊。


    隻?不過,百年前他下意?識的閃躲,深掩著自傲與?卑末牽扯交織在一處的繁雜思緒,這一刻他不自然地退後?,卻盡是情怯羞赧的心事。


    寫滿了初次心動卻又落空,失而複得之後?卻陡然發覺曾在某些瞬間不自覺地傷害後?,進?退不得的糾纏。


    “我為何如此?,師姐應當?心知肚明……不是麽?”


    墨修然並未看她,滿室暖融火光化作比起星輝還?要璀璨的流光,盡數糅進?他天生風流含情的眉眼,和著那若有似無的薄紅一同在眼尾迂回流淌,更顯出幾分攝人心魄的風情。


    長睫低垂,與?他抹額之上閃躍的鎏金色澤相映成?一派王公貴胃般奢靡的光影,略帶沙啞的聲線在朦朧的光暈之間穿行,“……因?為我心悅你?。”


    心頭情不自禁隨著墨修然落地的尾音漏了一拍。


    收到表白實際上對溫蘿而言不是什麽稀奇事。


    不提她執行過的無數次扮演各類女主的任務之中,接受的從星際到洪荒無數類型男主的告白,就說她本人在虛空邊境之中,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再加上業務能?力極強,收到的匿名粉絲簡訊與?愛意?表達更是數不勝數。


    隻?不過,有人的愛太?過隨意?,這一秒可以給她,下一瞬卻又可以毫無滯澀地給予旁人;有人的愛太?過沉重,裹挾著太?多令她無力承受的付出,以及難以回報的奉獻;有人的愛太?過偏執,妄圖以愛之名禁錮她靈魂永世的自由,比起甜蜜而言,收獲得更多的反倒是難以言明的刺痛。


    她反倒極少聽聞如此?刻這般的、別扭得不願承認,卻又抵不過胸口烈火般熾熱情意?的、樸實無華卻又真?摯異常的言語。


    雖說這話多少顯得有些白蓮,但溫蘿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去:“我有什麽好,值得你?如此?執著?”話音剛落,她便險些被自己茶得頭皮發麻,下意?識抬眸打量墨修然的神色。


    他倒是並未顯出什麽異色,似是被這個頗為直球的問題震得一時怔愣在了原地,長眉不自覺鎖緊,斟酌遲疑了片刻,才緩聲道:“我隻?知道,我看不得你?受傷難過。師姐,你?……的確與?我曾經想象中多有不同,不過,我方才所?說的,卻從未因?此?改變過。”


    頓了頓,他輕輕側過臉,垂眸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橙黃色的燭火在他輪廓分明的麵容之上拖拽出明亮的剪影,無聲地似波紋漣漪般漾開。


    “若是一定要抉擇出一個明確的好,我腦海之中首先?閃過的,是你?曾在合黎山與?我說的‘謝謝’。”


    溫蘿幾乎險些掩飾不住麵上的錯愕。


    她身為殷和玉之時,與?墨修然幻境內外皆朝夕相處了不少的時日,說得誇張些,就連婚宴都擺了兩次。如此?多的親密與?她刻意?為之的接近,在他心頭刻下最為濃墨重彩痕跡的,竟然是她甫一得知達成?【至死不渝】成?就後?,下意?識脫口而出的那句唏噓感慨。


    說出那句話的人,並非她日夜偽裝而成?的殷和玉,而是真?正的她。


    溫蘿輕輕蹙眉,遲疑道:“……為什麽是這句話?”


    為什麽?


    墨修然無聲地垂眸,掩下眸底流轉翻湧的繁雜思緒。


    那一日,飄揚的琉璃色裙擺在空氣中拖拽出一道清麗的剪影,無盡海無數令人聞風喪膽的毒粉卷集著狂風飄搖上一片黯淡的蒼穹,墨雲遮日,猙獰咆哮嘶吼的魔獸與?劍陣此?起彼伏的虹光之下,渾身浴血的紫衣少女傾身靠近在威壓之下動彈不得的他,平日裏極為靈動狡黠的眉眼,在那一刻卻蘊著重於千斤的沉然。


    他從未在她麵上看到過如此?的神情,似乎在那一瞬,她前所?未有地靠近他身邊,那唇畔極淡的勾起的弧度,似是隨著他驟然狂跳起來的心髒一同散入漫天罡風氣浪,在一陣又一陣的轟鳴聲中砸落他心底,徹底烙印上獨屬於她的痕跡。


    但她卻又仿佛在那一刻乍然抽身,令他心下無端生出幾分難以言明的恐慌與?後?怕。


    他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不得修習靈力的根骨。如若他在柏己靈識的威壓之下,不似當?日那般束手無策,或許一切都將會?是不一樣的結局。


    是他沒能?保護好她。


    “不知為何,”


    墨修然極快地勾了下唇,後?半句話在唇齒間無聲地輾轉滾動一圈,終是順著喉頭咽回腹中,隻?輕聲道,“分明應當?是撕心裂肺的訣別時刻,我卻在那一刻感覺到,師姐似乎離我比起往日裏更近了些。”


    說到這裏,墨修然便掩飾般重新飛快地挪開視線,目光並無焦距地落在桌案上滴落的燭蠟之上,薄唇輕啟:“今日之事,是我一時糊塗。雖說嫉妒旁人能?夠多少與?你?親近幾分,但……如今夜已深了。”


    未盡之言,便是不欲占她便宜,讓旁人有機會?捕風捉影說她閑話。看來墨修然對於奚辭水榭弟子的八卦功力倒是格外有幾分了解。


    溫蘿隻?遲疑了一瞬,便順水推舟地起身,隨著墨修然的腳步自然地向門邊行了幾步。


    如今她已經得到她最需要在墨修然身上獲得的答案,未免再次出現什麽令她措手不及的修羅場,此?刻還?是趁著一切緩緩歸為風平浪靜的趨勢將他送走比較好。


    行至門前,夜風比起先?前還?要更寒涼幾分,然而夜幕似是蘊上了更為濃鬱沉諳的色澤,極致的濃墨與?光暈的交錯對比之下,漫天閃躍的星芒似乎更添了幾分耀目絢爛,而那流光溢彩的光芒則似是自天幕墜落人間,盡數沒入麵前男人額前光澤翩躚的鎏金抹額之上,化作銀河般絢爛的水波流淌至他令人見?而不忘的桃花眼中。


    實在是美色誤人。溫蘿不自禁恍然了一瞬。


    直到目送他那盛極的紫在一片氤氳的長夜之中如水珠沒入汪洋般消弭無蹤,溫蘿才緩緩側了側身,重新回房落上門閂。


    夜風拂動不遠處影影綽綽的枝葉,林海搖曳間,偶爾有幾片狹長竹葉掙紮著墜落,複又被漸起的風卷送入不遠處虛虛掩著的窗欞。


    房中蒲團之上端坐的白衣劍仙緩緩睜開雙眼。


    感受著本便極輕得幾不可聞的腳步聲,一下又一下地遠去,門閂扣緊的清脆聲響在識海之中似是一枚纖細的彎鉤般,若有似無地刮擦了一下他心神不寧而顫栗的靈台。


    月明星輝,夜已深。先?前那似是顆顆石子落入湖麵般掀起的陣陣漣漪,總歸回到一片寧靜。


    *


    天光乍亮,日光如水般在綽綽生姿的竹影之中肆意?流淌,漾開點點澄瑩的漣漪。


    昨夜送走墨修然之後?,溫蘿卻始終並未順利入眠。


    先?是在房中轉了一圈又一圈,幾乎將每個清掃時都極為容易忽略的角落都盡數查探了一遍之後?,她才真?正放心地得出“柏己的確已經離開”這條結論。


    隻?是,溫蘿卻並未想明白,他究竟是何時以何種方式悄無聲息地離開的。


    況且,雖說她原本隻?打算給自己短暫地放個假,卻沒想到再一次陰差陽錯地獲得無數送上門的“機遇”,不得不硬著頭皮加班加點,將心下朦朧的計劃實施了四分之三。


    然而這四分之三的推進?,在某種程度上說,卻依舊近似於無。


    出乎預料的是,原本她隻?當?這四人傾心愛上的,應當?都是她盡心盡力扮演著的、屬於他們官配cp的那看似真?實實則虛假的麵具。而於她而言,這種給予她卻又並不真?正屬於她的感情,她定然是不會?真?正自心底回應甚至動心的。雖說感情這方麵,她多少有幾分淡薄遲鈍,可既然無法從感性角度分辨,從她擅長的理性邏輯角度入手,另辟蹊徑,倒也不失為一種絕佳的做法。


    然而她卻並未想到,截止目前出言試探過的三人,真?正銘記動心的瞬間,皆有著她不經意?間流露的真?實狠狠鐫刻殘留的痕跡。


    團子:“如今僅剩下最後?一人,可似乎顧光霽的答案卻已不那麽重要了,——反正不管他愛著的究竟是你?還?是繆馨兒,你?這招反向倒推都達不到了最初料想的效果。三選一和四選一概率上其實也沒差多少嘛。”


    說罷,它化作光團自溫蘿識海之中飛出,盤旋在她格外曼妙纖細的身旁繞了幾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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