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她與柏己之間究竟存在何種他不知情的關聯,以?至於對方竟千裏迢迢趕至元和隻為詢問一句她與他之間的關係, 一言不合便毫不留情地狠辣下殺手?


    直到這一刻, 他才恍然發覺,這些在他心?頭一閃即逝劃過的狐疑,似乎都與她安然無恙地在他懷中相比,顯得?一點都不重要。


    隻要她能夠在他身邊, 他什麽?都可以?不去深究。


    扣在長恨劍身之上?的指尖不自覺收緊,另一隻手卻?極盡輕柔地撫過她流暢精致的臉廓。


    與此同時, 自從脫險後便極為眷戀地窩在她胸前衣襟之中的阿蘿微微動了動, 毛茸茸的小?腿抽搐般蹬了蹬, 似是陷入了一場不知名的夢境。隨即, 仿佛感受到了許久未曾出現的熟悉的氣息, 它緩緩放鬆了身體,小?腦袋不自覺在她胸前拱了拱,換了個舒適的姿勢再次陷入酣夢。


    溫蘿不自覺低了低頭, 視線瞥向衣襟之中團成一片雪團般的小?身影, 心?中登時一軟。


    顧光霽碎玉浸冰般悅耳的清冽聲音這時自頭頂傳來。“這一次,我定?會護你?周全。”


    溫蘿怔了一怔, 半晌才反應過來, 顧光霽此言多半說的是南門星覬覦她的身體、意圖將薑芊魂靈灌入其中之事?。


    說到南門星……


    溫蘿猛然抬眸, 望向隱約敞開一條縫隙的窗柩。


    不知不覺之間,原本一片澄湛的天光竟無聲無息地黯淡了下來, 窗外冬青葉在一片深淺明滅的暮色之中靜謐地浮動,天地之間一片寂靜,僅餘一陣有一陣此起?彼伏的枝葉摩挲聲,以?及顧光霽沉穩有力的心?跳。


    天色快要徹底暗下來了。換句話說,她快要回?到南門星的幻境之中了。


    入夜之前,她必須找到合理的理由遮掩她接下來的驟然“沉眠”。


    溫蘿抬眸飛快地在房中掃一眼,瞥見看起?來整潔得?似乎從未使用過的床榻,以?及床邊端放的蒲團時,眼神倏然一亮。


    “幫我盯著南門星,若是他有回?到幻境之中的征兆,立即通知我!”團子:“放心?!”


    溫蘿幹脆利落地抬手牽住顧光霽垂於身側隱在寬大雲袖之下的指尖,一邊輕輕晃了晃,一邊仰起?臉彎眸笑道:“今晚我便住在這間房麽??今日見你?遇險,我真是驚慌得?不行,如今安下心?來,倒是有些困了。”


    顧光霽沉眉,不著痕跡地掃一眼窗外還未完全晦暗下來的天色,喜怒難辨地“嗯”了下:“現在?”


    溫蘿睜著眼睛說瞎話:“不瞞你?說,其實我第一次在這具身體之中醒過來的時候也驚了一跳。——竟然已經過去了五百年,對我而言,似乎隻是一瞬間的事?。不過,不知道是否是因為我的生魂逸出並未入輪回?,始終疲憊得?很,所以?平日裏休息得?便比常人早些。”


    頓了頓,她暗戳戳帶節奏道,“小?霽霽,雖說你?不問,但恐怕你?對柏己前來尋你?的緣由多少也有幾分懷疑。說實話,我與柏己當真隻有先前的一麵之緣,不過他與長恨劍頗有淵源,想必是暗中對你?有所調查,又順藤摸瓜地找到了我。總之,這事?實在是奇怪得?很,不過我現在很累了,不如先讓我好好睡一覺,明天再一同好好商議商議?”


    生怕顧光霽出言拒絕,溫蘿連忙腳步微動,邊忽悠邊向床邊不動聲色地靠近,直到最後一個字落地,正巧一步一步挪到床邊坐好。


    由於兩人指尖交疊,顧光霽不得?不隨著她的動作亦步亦趨地行至床邊,見她坐姿頗為乖巧地仰著臉看他,心?下似是被什麽?輕輕敲了一記,瞬間融化一般如柔波蕩漾。


    為何他沒有早些認出她來?


    雖然麵容身份截然不同,可獨屬於她的那份介於昳麗與嬌憨之間的美麗與靈動,卻?是不論時光如何流轉,都絕無旁人能夠替代效仿的。


    顧光霽眸光微動,懸垂於身側的修長指尖撩開流雲般飄逸的衣擺,於溫蘿身側的蒲團之上?如青鬆般端坐。


    “我在這裏守著你?。”


    溫蘿額角一跳,強笑著拒絕:“不行。現在我們身份不同以?往,你?突然對我好得?這麽?怪異,很容易引人生疑。”


    顧光霽靜了靜,複又開口:“等你?入睡,我自會離開。”


    溫蘿唇畔笑意略略一僵。


    那也不行啊,若是留他在房中,靈魂離體之後萬一他趁她不注意出手查探呢?


    雖說若是她偽裝得?足夠成功,佯裝深眠且不引起?顧光霽懷疑,這種可能性倒也可以?勉強算得?上?微乎其微。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顧光霽吃軟不吃硬”幾乎是刻在她骨髓之中的定?理,溫蘿心?下深吸一口氣,調整著神色嚶嚶怪上?身,再一次搬出當年“美麗廢物”的大小?姐脾氣,眉心?一皺,嘟唇道:“那可不行!你?盯著我,我睡不著的。”


    回?應她的,是顧光霽無端顯出幾分冷鬱沉凝的眸光。


    他靜靜地望了她片刻,直到將她看得?心?下發虛,才淡淡垂了垂長睫,於地麵之上?如雪蓮花瓣般綻放的雪白衣擺之下驀地逸出一陣柔和的靈力,如一張無形的巨手,托舉著他身下蒲團無聲無息地錯了個角度。


    溫蘿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做到這種程度,他與她相扣的指尖卻?依舊並未鬆開。


    這是好話也不聽了?這還是顧光霽第一次拒絕她的要求吧?


    兩人一前一後無聲地僵持了一陣,顧光霽低沉清寒的聲線在空氣之中緩緩逸散開來。


    “我想與你?在一起?。”


    溫蘿:……


    這一刻,她竟恍惚間生出幾分,對被禍國妖妃迷了心?智的昏君油然而生的共鳴與同情來。


    這誰能頂得?住啊!


    可早已經曆過無數任務世界的溫蘿卻?注定?並非“昏君”,隻恍惚了一瞬,她便重新?找回?神誌,正欲再尋些借口打發他出去,識海之中團子卻?驟然尖叫起?來:“主人!南門星要回?來了!”


    溫蘿:!!!


    顧不上?腦暴新?的合乎情理的說辭,溫蘿一邊翻身上?床,一邊抬眸睨向窗外。


    一片遲重昏黃的暮色下,樹影搖曳,飛鳥歸巢,靜謐美好得?像是一幅潑墨揮就?的山水畫。


    淦!根本就?沒到天黑!


    臨南與青玄宗之間又並非雲州與扶餘之間經度上?橫亙千裏的距離,總談不上?有什麽?時差吧?


    迅速地躺好,將胸前睡得?正香的阿蘿小?心?地攏在枕側,識海之中已是一片刺耳的警報聲,溫蘿心?下一橫。


    這種時候,若是強硬將顧光霽推出去,反倒容易引人生疑,事?到如今,她雖說並未成功將顧光霽引出房中,可尋來的理由卻?足夠合乎情理。


    想必,哪怕是她當真在顧光霽麵前失去意識,他多半也僅僅會當她舟車勞頓心?緒起?伏下過於疲憊,不至於心?血來潮地出手查探她的靈台。


    思及此,她幹脆閉上?眼:“若是我睡著了,你?一定?要及時離開。我可不想再對著奚辭水榭那幫天馬行空的小?輩解釋我們之間的八卦了。”


    “嗯。”


    得?到他不假思索的首肯,溫蘿心?下鬆出一口氣,在識海之中幾乎已連成片的警報聲中,輕點人物麵板上?的【無量虛空】。


    感受到掌心?指節驟然下沉,顧光霽若有所感地抬眸,泠泠視線掃過女人霎時陷入安眠的睡顏。


    床榻之上?乖順平躺的女人身型曼妙,是陌生卻?美麗的模樣。濃雲般的墨發在她身下肆意鋪陳開來,宛若一匹上?好的墨色錦緞,在暮色下隱約泛著瑩潤的光澤。那雙動人的眼眸此刻淺淺地闔著,纖長的睫毛在白皙的眼下拓上?一層朦朧的陰翳,更?顯出幾分惹人憐惜的精致之感。


    分明並非他記憶中熟悉的樣子,可在確認她身份的那一瞬間,心?下卻?又無端升騰起?幾分“合該是她”的莫名感觸。


    垂眸定?定?地望了她片刻,顧光霽輕鬆起?身,雲袖浮動間無聲地靠近女人無知無覺的身側。


    幾乎與雪白袖擺融為一體的修長指尖輕輕觸上?她光潔的前額,顧光霽略略闔眸,一道柔和的靈力自氣海之中洶湧而出,順著指尖無聲無息地沒入溫蘿早已失去生魂的身體。


    半晌,顧光霽緩緩張開雙眼,眸光晦暗不明。


    她的靈魂,再一次離體逸散了。


    她又在騙他。


    向來如山澗清泉般冷冽潤澤的眸底,這一刻似是蘊著洶湧滔天的風暴,顧光霽吐出一口氣,低垂眼睫掩下眸底一片掙紮著意欲衝破桎梏侵占他全部理智的猩紅。


    良久,他唇角微微勾起?,破天荒浮現出一抹似是自嘲似是無奈的笑意。


    自從他察覺她曾經對他那足以?傷得?他此生都無法自愈的謊言,他便再也不敢如往常一般全然信任她一如往常那般靈動狡黠的每一字每一句。


    事?實證明,果然他不該信。


    他已曾因盲目的相信而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他懷中枯萎凋零,又如何會再第二次犯同樣的錯?


    自她額心?一觸即離的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複又狠狠向掌心?收攏,指節因用力而微微顫栗。


    她身上?繚繞著太多的迷霧。


    為何她的魂魄會不入輪回??


    為何會在五百年後的關頭驟然進入藺妤沉眠的身體?


    為何她的靈魂能夠肆無忌憚地離體逸出,而她似乎冥冥之中能夠預料到此事?發生的征兆和規律?


    為何……她不願他知曉真相,一次又一次地,以?新?的謊言去圓舊的謊言?


    顧光霽狠狠閉了閉眼,掩下眸底一片翻湧的沉鬱,指尖緊扣掌心?的長恨劍,緩緩抬步向房門走去。


    不論如何,這一次,他不會再讓她離開他身邊。


    *


    溫蘿睜開雙眸時,入目的依舊是似曾相識的繁複床幔。


    這具幻境之中的身體倒是如墨修然支線之中真實得?與曾經的薑芊一般無二,論體質甚至比真正的薑芊要好上?不知多少倍,此刻依舊保持著她走之前平躺在床上?的動作紋絲未動。


    可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


    溫蘿飛快地四處掃了一眼,見並未發現南門星的身影,連忙一手撐著身後直起?身來,正欲翻身下床,卻?察覺她一身外裙竟不知何時悄然褪去,如今身上?隻著了一層單薄的裏衣。


    溫蘿:瞳孔地震。


    分明她記得?昨夜兩人皆是和衣而眠,該不會南門星曾經返回?過秘境專程替她脫衣服吧?


    團子:“沒有,主人你?別慌。這個應該是今早南門星離開前怕你?睡得?不舒服,才‘舉手之勞’替你?將綁人的外衫脫下的。不用懷疑,真的是各方麵意義?上?的‘舉手之勞’,在這片幻境之中,無論他想要做什麽?,擺擺手就?可以?搞定?。”


    原來如此。溫蘿鬆出一口氣,側過臉瞥向身側。


    似是考慮到她起?身後更?衣的便捷性,那層層疊疊質感上?佳的衣裙,此刻正好端端地懸垂於床榻旁的木架之上?,然而,雖說是觸手可及的距離,可若是她當真一件又一件地穿戴完畢,恐怕那時南門星早已在她身邊坐好磕起?瓜子來欣賞她的穿衣show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腦海之中悲慘的幻想,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漸次自窗外欺近。


    溫蘿心?頭一跳,連忙抬手將木架之上?的衣裙撥弄得?淩亂了幾分,飛速再一次躺了回?去。做完這一切,那個身著淡黃錦衣的陰鬱少年已緩步踏入了房中。


    視線對上?層疊床幔之中望過來的目光,南門星麵色微滯,意味不明地斂眉,狐疑道:“阿芊,你?就?這樣一直躺了一天?”


    溫蘿:……


    她簡直可以?上?演一部《你?的殘疾女友》。


    無奈之下,她隻得?把方才搪塞顧光霽的理由再一次搬了出來:“沒有,你?走了以?後,我倒是下床在附近轉了轉。不過,不知為何,我始終覺得?有些疲憊,便重新?躺下來休息。”


    狹長的眼眸微動,不動聲色地在床畔旁木架之上?早已變換了順序的衣裙之上?逡巡一圈,南門星緩緩勾唇,三兩步趕至溫蘿身邊坐下,一手自然地將她搭於床褥之上?的指尖攏入掌心?。


    他如今已假意加入傲天盟,接近藺妤已是順理成章之事?,隻需等待下一個月圓之夜,他便可以?萬全之備將那個女人的靈魂徹底抹殺,將她的身體搶奪過來贈予阿芊。


    屆時,木已成舟,即使阿芊心?下酸楚不忍,可為了與他長長久久地在現實之中廝守,隻需他多多陪伴在她身側安撫勸慰幾日,想必她終歸是會妥協習慣的。


    這逆天而行的招魂之法,是他尋的;這慘無人道的殺魂奪身,是他做的。


    一切的罪惡都由他來承擔,她隻需要在他的羽翼之下生動幸福地活下去,陪在他身邊。


    哪怕天道無情降下罪罰,也由他一力承受,不讓她受傷分毫。


    思及此,南門星麵上?反而更?帶了幾分乖順純良的神色,唇畔笑意似是尋常少年一般清朗甜蜜:“累了就?多歇歇,阿芊,過不了幾日你?便會徹底好起?來了。”


    溫蘿眉心?下意識蹙了蹙,抬眸對上?他似是能夠溺斃世間萬千浮華的深邃視線。


    這話聽起?來不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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