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屬於薑芊的臉。但並沒有她幻想中那些可怖的紋路與裂痕。


    溫蘿長長鬆了一口?氣。也對,既然是在幻境之中,她倒也並非一定?需要真實的身體, 隻需南門星一個眼神?,便?可自由暢快地在此?生存下?去。


    身為幻境之主?, 畫麵景致便?可隨南門星心意而動, 可他?卻似是要將真實和體驗派貫徹到底, 濃稠翻滾的墨色霧氣自他?慘白的指尖暴湧而出, 隨著?一陣令人心神?具震的靈壓波動, 似是一團濃墨墜落於旖旎瑰豔的霞色繪卷之上,陡然撕裂一道深刻的縫隙。


    分明隻是幾步路的距離,南門星卻走得很?慢。


    懷中輕盈卻踏實的重量自指尖緊貼的衣料之上傳來, 她溫熱的體溫恰到好處地自指端傳遞而來, 下?一瞬便?似是潮水般洶湧地順著?呼吸流動灌入四肢百骸,餘溫如火般在他?心頭蔓延點燃。


    那些令他?避之不及卻又自虐般日複一日回憶的畫麵扭曲著?散入虛空, 盤旋橫亙著?將他?包圍。


    八百年前那個唯美浪漫的黃昏, 他?渾身浴血, 唇畔幹裂蒼白,因痛楚而顫抖的身體勉力平穩地懷抱著?那個不聽話地沉眠的女人, 低著?頭固執地想要分辨那浸透薄衫的血跡究竟屬於誰。


    滾燙的熱血覆上冰冷的身體,卻令他?那顆躍動的心髒再一次狠狠下?沉,沉入深諳如死?的潭麵,被一陣無可反抗的力量拖拽著?向幽暗無光的潭底無盡墜落。而懷中之人的身體卻似是怪談誌異之中惑人心神?的美人蛇,柔軟卻冰冷,比起蒼梧漫山的冰雪還要疏寒。


    那一日,他?搖搖欲墜地懷抱著?逐漸失溫的她,雙眸失焦地望著?近在咫尺的空間裂縫,分明是觸手可及的距離,卻好似隔著?萬水千山。


    這一日,他?似是想要以一切美好的、溫柔的、暖融的情緒與輕快,一步一步踏過曾經那些撕心裂肺的過往,將與他?共生糾纏了近千年的悲戚寂寥盡數覆蓋湮沒。


    嶄新的床幔隨著?窗柩之間穿行的微風飛舞翩躚,猶若天邊流淌的如錦緞般迤邐的雲霞。沒有瑰絕的血色與凝滯的沉鬱,僅餘一片輕盈的純淨與無暇。


    溫蘿始終並未出聲,心下?醞釀著?屬於薑芊的人設和狀態。直到被他?小心安放在床榻之上,她才?抬手揪住他?質感滑膩的袖擺,略帶幾分茫然地抬眸:“我不困,不是很?想睡……而且,好像我的身體好了許多,這是怎麽回事?”


    不經意的目光卻正對上南門星專注凝望她的視線。他?並未立即回應,隻沉默著?注視著?她,一手攏住她在他?袖擺處流連的指尖,半晌才?緩聲開口?,卻並非回應她的問題,隻沒頭沒尾地接了句:“阿芊,我好歡喜。”


    溫蘿麵上怔了一怔。


    他?們之間近千年的兜兜轉轉,不論是曾經彼此?在欺瞞之中試探,還是生死?之間的隱瞞與無聲的奉獻,亦或是在熱烈的愛意之中無刻挽留的悄然退場,她都從未在南門星麵上見過如此?的神?情。


    那是一種不同於尋常喜悅的神?色,似是近鄉的遊子,而他?卻也並非在此?刻不合時宜地情怯,隻是猶若墜入一場不願醒來的夢境,指尖輕微的觸碰似是風過湖泊瀲灩開的圈圈漣漪,極輕,卻已封存了滿心幾欲橫溢而出的珍重與渴求。


    這是從來不會?屬於南門星的神?色。


    他?向來是喜怒難辨、沉鬱陰戾的模樣,哪怕唇畔帶著?蜜糖般甜膩的笑意,眸底冰封的森寒殺意卻也能似世間最為鋒利的利刃,穿透麵上虛偽的情意與麵具,劃破空氣,直生生刺入受人蠱惑的獵物最不設防的柔軟心房。


    他?何曾在她麵前流露過如此?真實的情緒,像是褪去了一切自以為安定?的偽裝與尖刺,回到最初的臨南,回到那個青澀的渴望著?善意的少年,將最為真切的他?如此?毫不設防地肆意展露在她的視線之中。


    這八百年來,他?究竟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溫蘿心下?輕輕一歎,指尖微微動了動,勾住他?眷戀地停留在她身側的指尖,稍稍用力扣緊。


    對上他?猛然抬起的狹長眼眸,迎著?其?中驟然迸發出的可與日月同輝的神?采,溫蘿抿了下?唇,揣摩著?白蓮花聖母必備的無辜神?色,茫然地蹙眉:“不要騙我,阿星。我知道……其?實我已經死?了。現在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冷玉般的修長五指反客為主?地滑入她指縫,南門星眼睫顫了顫,片刻才?輕聲開口?,呢喃似是在說給自己?聽一般:“你沒有死?,你隻是睡得久了些。”


    頓了頓,他?才?恍然回過神?來,麵上霎時浮現出少年般懵懂的困惑,“阿芊,你還沒睡醒麽?怎麽淨說些胡話。”


    見他?反應得如此?自然,回憶起先前以藺妤身份的所見所聞,溫蘿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原來他?這些年都是抱著?這種念頭,才?能與毫無意識知覺的“薑芊”如此?相安百年,白日中將她自保存身體不朽的冰棺之中抱出同食,夜晚親自陪伴著?她一同睡入冰棺同寢,甚至將臨南村的臥房布置裝潢得與她在封王台之中的住所一模一樣,隻求她睜開眼第一幕能望見最為熟悉的場景。


    他?從未承認她的離去,卻也割裂般從未放鬆對於她魂靈的追尋。


    然而為了順理成章地引出“藺妤”,她卻不得不打破他?固守了近千年的夢境。溫蘿四下?打量了一圈,若有所思地試探著?開口?。


    “這是哪裏?”


    “這是我們的家,阿芊。”


    “……我知道。我是說,這裏是真實的麽?”


    “當然。”


    溫蘿深吸一口?氣,抬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南門星逆著?光的精致容顏,沉默良久,才?勉強靠美色將心中幾乎想要打人的衝動壓抑了下?去。


    她今天總算明白了,什麽叫“永遠叫不醒裝睡的人”。


    南門星顯然是自我欺騙騙上了癮,甚至說不準是否早已在這漫長的歲月裏當真把自己?給騙了進去。想讓他?承認她的死?亡和如今兩人置身的逼真幻境,恐怕難於登天。


    然而,她卻沒理由直言不諱地拆穿他?的謊言。


    畢竟,薑芊隕落之時,南門星還並未顯露出創設幻境的能力,再之後,她便?已經是個“死?人”,自然不可能知曉他?此?刻擁有著?開辟另一片栩栩如生天地的本?事。


    這一刻,溫蘿突然有些心虛。看南門星這架勢,萬一他?像虛空邊境之中那些網癮少年一般沉浸於如夢似幻的“真實”之中,再也不願回到現實,那她被他?死?死?掌控在手心曦合石之中的靈魂,又還能有什麽機會?逃出生天?


    若當真如此?,藺妤的身體之中陡然失去靈魂的消息絕壁兜不住。


    魂魄離體這事,放在尋常人眼中看來最多驚異一下?也就過去了,可萬一傳到遠在蒼梧的柏己?耳中,他?卻絕無可能是這麽平淡的反應。


    ——在柏己?支線之中,為了圓【輔助技能】帶她穿越回他?少年時識海之中的真相,她曾半真半假地告訴他?她的魂魄與常人有異,能夠離體而出。


    雖說藺妤與公羽若顯然是兩個不同的人,可她也保不準柏己?是否會?因為這一條訊息而再一次毫無根據地懷疑到她頭上。若當真如此?,那麽她前一日與他?鬥智鬥勇費盡心思取得的成果,便?會?瞬間付諸東流。


    更何況,南門星原本?便?瞄準了藺妤想要將她爭奪來作為薑芊魂魄新的寄體,此?刻動用曦合石將薑芊的靈魂召回之後,那一頭藺妤便?同時十分湊巧地失去了魂魄。隻要他?不是個傻子,就不可能放過這種話本?故事都不敢寫?的巧合。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昏迷一晚上她還能借口?說自己?“近日奔波勞累,身心俱疲”,所以才?會?突然在與顧光霽談話時支撐不住睡了過去,但凡時間再長些,就連她都編不出什麽合乎情理的能夠搪塞旁人的理由。


    天亮之時她必須在藺妤的身體裏醒過來。


    留給她的時間著?實不多了,可這一場意料之外的重逢對於南門星來說,卻是來日方長。


    她必須要想個辦法令他?不起疑心地放她離去。


    首先浮現在溫蘿腦海之中的念頭,便?是三生契。


    然而,得知南門星與她締結三生契的契機卻並非客觀存在的,若是沒有團子的提醒,身為薑芊的她合該察覺不到南門星與她之間竟牽連著?如此?深刻的聯係。


    此?路行不通。


    如此?一來,她便?隻得自南門星的性情脾氣和喜惡角度入手。既然強硬在南門星麵前從來不管用,那她也隻能嚐試懷柔。


    窗外湧動著?燦金色的日光,在一片白芒雪原的反射下?,更顯出幾分奪目通透的色澤。


    下?定?決心要以柔克剛,溫蘿心知盡管情勢緊急,她卻依舊半點也急不得以免引得南門星生疑。時光無聲地流逝,她甚至生出幾分閑暇的心思,抬眸細細地打量著?這個闊別之後便?再也未能勻出心神?凝視的男人。


    雕梁畫棟的宮闕之外,雲疏卷積,冰封千裏,風卷起飛濺的雪花,而他?則逆著?光,僅能望見若有似無浮動的青絲與流暢精致的輪廓。


    朦朧的光線似是一麵薄紗,柔和了他?麵容不自覺的詭譎陰鷙,似與飛揚的紗幔融為一體,無聲無息地將翡麗緋色籠罩在這方寸大?小的天地。


    在這種沉然旖旎的氛圍之下?,說出這句話似乎已是理所應當:“你過得還好麽?”


    南門星黑寂的眸光隨著?她這句話情不自禁地洇開一陣意味難明的波瀾。


    床榻之上乖順平躺的女人身型纖細,依舊是他?記憶之中因常年浸淫劇毒而沾染著?些許病氣的模樣,此?刻被他?側坐於床畔投落而下?的瘦長陰翳盡數攏在其?中,更顯出幾分惹人憐惜的單薄。


    那雙迷蒙清潤的眼眸煥發著?前所未有的神?采,如他?千百次幻境之中所見那般定?定?地凝望著?他?,然而,卻又不僅是他?曾見過的模樣,她眸中流光溢彩的光芒之中蘊滿的生機與力量,任何人向來無法企及萬中之一。


    就如曾經千百次那樣,她無聲的視線蘊藏著?令他?恐懼的力量,不容置喙地、堅定?不移地擊碎了他?一切引以為傲的偽裝,如秋日洶湧而來的一場驚濤,狂亂地拍打著?他?艱難維係的鎮定?,甚至抽絲剝繭般將他?抵抗的力氣也盡數湮沒。


    他?喉頭微滾,就著?這樣垂眸對望的姿勢靜默許久,才?艱難開口?,聲線幹澀低啞:“沒有你,我如何會?過得好。”


    溫蘿並未預料到他?會?給她這種答案。


    憑借她對於南門星的了解,她本?以為他?多半又要逞強假意無事,正如她與他?臨別前,他?字字泣血擲地有聲的“不會?難過”一般倔強又執拗。


    但這對她而言無言是個好消息。


    看來,隻要她不再在他?耳邊三番五次地提及“死?亡”這個令他?此?生難忘的噩夢,他?倒也並非固執到不願承認她與他?曾有過不算短暫的分離。


    “因緣際會?,分離本?便?是世間常態。能夠與你相伴一時,已是我此?生無憾的幸事。”


    溫蘿回握住他?,唇角微揚,眸光閃躍著?春雨般潤澤溫柔的光暈,努力地將白蓮花人設發揮到極致,“雖然我也想與你日夜相伴,可比起這個,我更希望你能夠過得好——不論是否有我在身側陪伴。若是因我而剝奪了你回歸正常生活的心思,我才?會?真的痛苦內疚。”


    分明是動人悅耳的情話,南門星麵上卻並無笑意。他?緩緩坐直身,眸底似是蘊著?暴烈的陰鬱,風雨欲來。


    溫蘿隻覺得右手一痛,那隻原本?輕柔覆在其?上的骨節分明的五指隨著?她這句話瞬間一寸一寸收緊,似要將她的骨骼捏碎融入骨血般。


    她蹙著?眉抬眸,還未來得及掙紮,南門星便?淡淡開口?:“阿芊,你想說什麽?”


    “我……”


    “想要再一次離開我,是麽?”


    不待她說完,他?便?自顧自打斷,鴉羽般稠密纖長的睫毛顫了顫,掩於其?下?的眸光總算爭先恐後地、似是破除封印的惡獸一般掙脫牢籠,其?中令人心驚肉跳的翻湧情緒將溫蘿驚得怔在了原地。


    豔紅如血的唇輕輕勾起,南門星小幅度地搖了搖頭,專注地凝視著?她,一字一頓地開口?,“不可能。”


    瘋了。孩子又開始瘋了。


    溫蘿連忙搖頭,強忍著?右手針紮般鑽入骨髓的痛楚,神?色鎮定?地否認道:“我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先冷靜,先放開我,好不好?這樣很?痛。”


    南門星卻並未立即依言放手,反倒仔仔細細地將她打量了一番,在她並未閃躲的眼神?上一掃而過,這才?緩緩放鬆了力道,卻依舊並未徹底鬆開她。


    沉默將時間無限拉長,窗外日光變換,在雲層湧動間或流露的縫隙之中肆意穿行,悄無聲息地融入整片冰火交融的空間。


    “你看窗外。”


    溫蘿輕輕晃了晃他?執著?牽著?她指尖的手,笑著?道,“過了這麽久,天色卻半點也未曾變化,始終如我最初望見一般明媚。美則美矣,我卻心知這虛幻的美麗絕非現實之中能夠給予的。更何況……我早該望不見這些了。告訴我吧,這究竟是哪裏?這並非你應當生活的世界,對麽?”


    狹長黑寂的眼眸微微眯了迷,南門星緩緩回眸。


    茵茵綠意在一片白芒的背景之中格外顯眼地佇立,微風輕拂,在枝葉的縫隙之中不言不語,卻狡黠地牽引著?枝葉搖曳生姿,掀起一陣此?起彼伏的綠濤如海。光影疏淡變換,天邊那抹金燦如輪的圓日卻始終紋絲不動地懸垂於濃雲翻湧的天幕一角,耀目得令人無法直視。


    這一次,他?並未否認,抿了下?唇角:“沒錯,可是阿芊,這不重要。我該生活的地方,自始至終都應當是能夠與你相伴之處,至於其?他?,對我而言根本?無關痛癢。”


    不不不,千萬別。若是他?們倆真的得捆綁著?在幻境之中定?居生活下?去,那她的任務就又雙叒叕要泡湯了。


    溫蘿心下?幾欲崩潰,麵上卻不得不假意羞怯地垂眸,似是十分感慨受用一般,良久才?輕輕歎息一聲:“這就是我方才?所說的……我不願你為了我付出這麽多。”


    頓了頓,她似是猛然想到了什麽,眸光晶亮地抬頭,“既然此?處是你一手打造出的世外桃源,那想必對你而言出入隨心。不如白日裏你依舊回到真正的現實之中處理你應當肩負的責任和瑣事,夜晚應當休憩入眠時再來此?地陪我。我答應你,這一次我哪裏都不會?去,始終在這裏等你,怎麽樣?”


    南門星沉眉:“阿芊……”


    “不要拒絕我,好麽?”


    她聲音輕得像是撒嬌,然而在那一份甜膩之中,卻又蘊著?什麽旁人難以讀懂的堅持,“相信我,經曆如此?多的心酸之後,我又何嚐不想要日夜與你在一起?可我不能這麽自私,除了愛情與我以外,你的人生應當還有更多豐富鮮亮的事物,我不應該如此?自我地將你占為己?有。你本?該是天幕之上璨然的繁星,若是為我而墜落,我此?生都無法原諒自己?。”


    南門星靜靜地望著?她。


    璀璨也好,黯淡也好,他?根本?不在意。那是他?曾窮盡一切追求的,然而在她離開他?的那一瞬間,他?才?明白曾經的渴求是多麽可笑又蒼白。


    他?隻身坐擁橫亙萬裏的蒼梧,成就無上名利地位,實力獨步天下?睥睨眾生,天下?人皆崇敬他?,哪怕這種感情大?多來自於恐懼與憎惡。


    可這看似豐沛的擁有,卻無論如何都換不回他?心下?最為牽掛之人。那他?擁有這一切又有何用?


    他?死?而複生的滾燙心髒,早已在八百年前狂跳起來的那一瞬間,再一次無聲無息地死?去。


    直至如今,能夠與她在虛妄幻境之中再次相逢,已是他?此?生唯一稱得上欣喜的際遇,若是能在此?與她永世相伴,他?又何嚐不可就此?沉溺於這酣甜的夢境之中再也不醒來。


    可這對阿芊而言並不公平。


    他?如何能夠舍得她在明知此?地並非真實之時,仍冷眼將她殘忍地永世禁錮與幻境之中,剝奪她體會?真切生活的權利。況且,曦合石在他?手中,既然如今已成功將阿芊的魂魄召回,他?隻需再讓她在此?處委屈一些時日,便?可為她找到新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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