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於蒲團之上的白衣劍仙猛然睜眼。


    這雙眼眸不似尋常人那般黑潤,反倒是如?湖泊磷光一?般清亮的琥珀色,眼睫半遮著,掩下眸底一?片蕩漾的霜雪之氣,如?天幕孤高皓月一?般清冷淡漠。那張向?來無波無瀾的俊朗麵容之上,竟緩緩浮現出一?抹極為情緒外露的驚異神色。


    眉宇微斂,似是困惑一?般下沉,可更多?的,卻似是一?種令旁人無法勘悟的不可置信與狂喜。


    五百年來,始終如?尋常靈劍一?般沉寂的長恨劍,驀地動了。他甚至能夠在靈台之中感受到,它如?人類心跳一?般極富力量與節奏的律動。


    狂風驟起,吹熄了室內四角高聳的鶴形燈。窗柩隨著這一?道洶湧暴漲開來的靈風,驟然震顫著敞開。


    一?片晦暗的月色之下,長恨長嘯一?聲騰空而起,雪亮劍身劃破虛空,在空氣中擺動出一?道流暢的弧度,鑽出窗欞向?著無邊夜色破空而去。


    那方向?,正?是臨南。


    第144章 掉馬進行時(十六)


    溫蘿隻在原地頑強地堅持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 便險些破功裝不下去。


    原因無他?,實在是即便她死死地闔眸,也?難以忽略耳畔不間斷湧入的聲響。


    因著先?前眼?前所見, 溫蘿心?下已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故而,此刻在一陣令人難以忽視的、極具生活氣息的動靜之中, 甚至能夠勻出心?神分析麵前究竟上?演著如何詭異至極的驚悚畫麵。


    又是一陣衣衫摩挲的窸窣聲響。——一定是南門星又雙叒叕旁若無人地與?薑芊上?演起膩歪得讓人看不下去的親密。


    溫蘿努力地放鬆著呼吸, 心?下腹誹。


    緊接著,一道刺耳的木料刮擦之聲響起,似是南門星抬手拉開?了桌案旁的木椅,隨即, 極輕的腳步聲和著南門星輕柔繾綣的嗓音穿透無端黏膩的曖昧空氣,清晰傳入溫蘿耳廓。


    “阿芊, 昨日你吃得太少, 是依舊吃不慣蒼梧的口味麽??今天我為你準備了扶餘菜色, 都是你喜歡的。多吃點, 好不好?”


    溫蘿:“?”


    親愛的南門星歐巴, 您是不是缺了點生活常識?死人是不需要吃東西的啊!真?正需要進食的活人在這呢!


    饒是她努力地屏蔽自己的五感,可在捆仙索的作用下,溫蘿隻覺得身體仿佛脫離了掌控一般縹緲麻木。這種怪異的感受卻又不同於【一片癡心?】被動開?啟, 多了幾分酸麻刺痛的異樣觸感, 周身靈力枯竭凝滯,就連於修士平日裏而言過家家一般輕而易舉的關閉五感也?難以做到。


    下一瞬, 在她來不及心?下哀歎之時, 鼻腔便猝不及防湧入一股極為誘人的鮮香氣息。


    雖說修士以天地靈氣鍛體, 並不會感受到饑餓,可靈魂卻似是有記憶一般, 溫蘿無端回憶起南門星支線之中,封王台每日變著花樣絡繹不絕湧上?桌案的珍饈佳肴,那?鮮嫩滑膩的口感和著條件反射分泌的唾液在口腔之中凝集。


    一切仿若昨日。


    還未等溫蘿來得及克製,便下意識喉頭一滾,咽下了一口可憐的唾沫。


    完了。溫蘿心?下絕望地無聲呐喊。


    不出她所料,下一刻,便有一道陰寒的視線粘在了她假意人事不省的麵上?,其中裹挾湧動著的危險與?不悅,濃稠到化不開?,在空氣中戰栗著浮動,肆無忌憚地朝著溫蘿的方向?如雨而下。


    即便她此刻並未睜眼?,也?幾乎能夠在腦海之中描繪出南門星如今的神色。


    ——那?雙狹長上?揚的沉鬱眼?眸,此刻定然蘊著莫測難辨的黑寂與?森寒陰戾的殺意,和著那?如淬了殷紅血漬般幽然若鬼魅的紅唇,如夜間肆無忌憚的索命鬼魅,而那?道暴戾幾乎凝為實質的視線,如今必定一錯不錯地落在她身上?。


    方才她吞咽口水的動作實在是難以掩飾,如今再?裝下去除了貽笑大方以外並無任何有效價值。


    她可以,她能行!


    將這六個字在心?下飛快地默念數十遍之後,溫蘿心?下一橫,緩緩張開?雙眼?。


    一時間,溫蘿竟不知?該如何去形容那?雙眼?眸。


    銀蝶振翅般顫抖的睫羽之下,似是蘊著漫天星辰一般璀璨流轉著細碎的波光,直欲引人下意識溺斃其中,溺斃於那?春日山澗迷蒙的水霧,溺斃於三?月桃雨霞光般的柔波,溺斃於其中洇開?的那?一片下意識泛起的漣漪與?情意。


    不知?不覺間,南門星臉色不自覺狠狠下沉,深諳眸底翻湧著風雨欲來的瀲灩暗芒,和著冰封千裏的疏寒層層疊疊蕩漾開?來,在虛空之中驟然彌散。


    他?顯然還沒?有足夠變態到享受旁人圍觀他?與?薑芊之間的親昵,亦或者說,他?對於薑芊的獨占欲已經猛烈到不可忍受旁人的視線有一分一毫、一時半刻在薑芊身上?停留。


    ——哪怕是女人也?不行,更有甚者,哪怕這個人僅僅是個將死的女人也?不行。


    一股幽幽清淡的曇花香氣在空氣之中沉默地湧動著,若有似無地被他?沉緩腳步掀起的微弱氣流拂動搖曳起來,隱約鑽入溫蘿鼻腔之中,激起一陣令神魂微微顫抖的詭秘靡麗。


    溫蘿視線自桌邊背對著她柔軟倚靠於椅背之上?的薑芊身上?挪開?,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不出所料,南門星正如她設想的那?般,意味不明?地垂眸睨著她。


    此刻的她狼狽癱軟在地,周身受捆仙鎖束縛,隻得仰起臉來難耐地痛苦喘/息著看他?。


    而他?則一如既往,一襲華貴繁複的淡黃錦衣,金冠墨發,膚色雪白,眉眼?狹長,臉廓精致,如今氣定神閑地立在她身前,將滿室明?紫色火光遮蔽了大半,在她身上?拖拽出一片瘦長詭秘的陰翳。


    溫蘿沉默地抬眸打量著他?。


    時隔許久,再?一次相見之時,整片空間竟再?一次巧合地鋪陳開?來一片雲錦般的紫色光暈,猶若當年他?們分離之時漫天湧動流金般的粉紫色晚霞。


    南門星與?曾經看起來並無什麽?不同,眼?眸依舊寂黑莫測,睫毛是尋常男子沒?有的纖長與?濃密,如今眼?睫低垂地瞧著她,那?張過分漂亮的麵上?看不透思緒,無端顯出幾分陰鬱詭譎。


    “睡得好麽??”他?驀地開?口。


    然而,他?似乎並不在意溫蘿的答案,話畢,便自顧自微微蹲下身,眼?神帶著幾分審視的打量,將她從上?到下細細掃了一眼?。


    半晌,他?似是想到什麽?,紅豔的唇微微一勾,弧度冰冷帶著些許陰鷙的玩味。“既然你醒來得如此是時候,那?不如現?在就去死吧——隻要你死了,阿芊便當真?能多吃些。”


    溫蘿喉頭微滾,腦中靈光一閃,似有所感地看向?他?寬大袖擺之下摩挲的古樸墨色圓石。


    死人是吃不下飯的,而他?這一句看似沒?頭沒?尾的話,卻瞬間便似一根細線將溫蘿心?下朦朧的猜測一一貫/穿串聯,一口氣牽拉著浮出水麵,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她腦海之中。


    這塊不知?名?的圓石或許是某種能夠召喚亡者魂靈的天材地寶——且與?青焰魔岩一樣,有著使用之上?的限定。


    這限定,多半便是他?先?前口中提到的“月圓之夜”。


    薑芊的身體龜裂毀壞已成定局,想必即便是以秘寶將靈魂召回,那?具身體也?難以承受。隻要想象一下,一位頂著遍體蛛網般裂痕的女人整日自如地於世間行走生活,溫蘿便是一身雞皮疙瘩,那?畫麵簡直令人不寒而栗。


    隻要想通這一層,那?麽?藺妤,也?就是如今的她出現?在此的緣由,便隻剩下了一條清晰可見的解讀。——她便是南門星替薑芊靈魂尋找到的嶄新滿意的容器與?寄體。


    溫蘿幾乎要按捺不住笑出聲來。


    該說南門星眼?光的確極佳麽??


    他?尋找到的藺妤體內的靈魂,本就屬於曾經的薑芊。


    若是當真?按照他?的計劃,那?也?不過是兜兜轉轉地將她的靈魂自藺妤體內抽離,再?費盡心?思地塞回來。


    ……真?是有夠閑的呢。


    不過,看他?此刻的反應,與?藺妤多半從未接觸過,言語雖陰鷙徹骨與?往常無異,其中卻隱約透露出拒人千裏之外的陌生與?疏離。


    而身為“走夜路無端被卷入是非之中綁架”的受害者,麵對著五洲大陸凶名?遠揚的南門星,她此刻乍然清醒,顯然應當多少表現?出幾分震驚慍怒。


    思及此,溫蘿視線掃過不遠處被他?隨手扔在一旁的及微劍,正欲開?口以示她此刻驚疑不定的心?境,腦海中的提示音卻似是為了圓她先?前胡思亂想的預言,再?一次不甘寂寞地跳了出來。


    “叮!檢測符合語境,【一片癡心?】自動開?啟!”


    溫蘿:……


    時值此刻,她甚至連抵抗的心?思也?生不出,毫無掙紮地感受著那?令她似曾相識又心?驚肉跳的虛無之感,再?一次無奈又絕望地交出了身體的控製權。


    於是,她便隻得眼?睜睜望著視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模糊了起來,迅速積蓄的淚花自形狀優美的眼?眶之中,以一種極為唯美的姿態沿著光潤細膩的臉龐滑落,“啪嗒”墜地的細微聲響在她耳畔無限放大,甚至在她因晦暗而顫抖的靈魂之上?囂張地躍動。


    隨即,她櫻粉色飽滿的唇瓣微微張合,婉轉悅耳的細弱嗓音中,帶著幾分惹人憐惜的嬌弱與?委屈:“好痛……”


    似是半夢半醒間,下意識向?著他?全然依賴地撒嬌一般甜膩。


    溫蘿:“……”南門星:“……”


    狹長上?揚的眸不自覺眯了眯,南門星意味不明?地抿了下唇角。


    麵前的女人狼狽地匍匐於結滿寒冰的地麵之上?,質地上?佳卻單薄的煙粉色衣裙勾勒出她堪稱完美的曼妙身型,不知?是因恐懼還是寒冷,亦或是因她口中下意識喃喃的“痛楚”,此刻正以一種極為細微的幅度輕輕顫栗著。


    那?張可令眾生瘋狂的絕美容顏之上?,一雙細而彎的眉微微皺起,清亮烏潤的眸中一片瀲灩的波光,剔透的淚滴順著那?精致的臉廓緩緩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墜落於她頸窩之處依稀可見的清晰鎖骨之上?,悄無聲息地沒?入一襲飄逸紗裙之中,徒留下一片暗色的瀾痕,引人遐思。


    在溫蘿的角度,隻能望見麵前一襲繁複錦衣的男人麵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了下去,向?來上?揚的尖而銳利的唇角破天荒地抑製不住地下壓,眸底森冷的寒意幾乎橫溢而出,將整片空間的微薄氣息瞬間抽幹凝滯。


    顯然是厭惡至極。


    下一瞬,她就連僥幸的念頭都來不及生起,識海之中便如降下一道驚雷般傳來了噩耗。


    “叮——感應到攻略目標【南門星】心?緒異常,好感度降低200,由於波動數據超出區間值,當前好感度-100%。”


    “警告!攻略目標【南門星】好感度已跌至最低值,正在評估……”


    “叮!評估完畢!”


    “攻略目標【南門星】任務失敗,劃分為不可攻略人物,請您繼續努力!”


    溫蘿:???一口氣掉一百?這麽?猝不及防的嗎?!


    這一次,溫蘿甚至來不及哀歎一夜之間再?一次流逝的四分之一攻略任務。


    南門星連開?口解釋的機會都並未大發慈悲地留給她,一道浩瀚無匹的靈壓便陡然以摧枯拉朽之勢當空向?她的身體之上?狠狠傾壓而下。


    這突如其來的強橫攻勢來得極為突兀又毫無忌諱,攜雜著其主人滔天翻湧的盛怒與?厭惡,濃稠的墨色霧氣一改冰棺旁無害的模樣,不懷好意地自他?慘白如鬼的指尖朝著溫蘿激射而來。


    與?此同時,南門星卻也?並未忘記分出心?神照顧兩人身後無知?無覺的薑芊,登時左臂微抬,袖擺在淩厲罡風之中獵獵作響,修長的指尖在身後淩空輕點。


    因先?前曦合石反噬而傾頹了大半的雅舍,好不容易在幾日之內修複一新,此刻卻又再?一次隨著南門星掌心?轟殺而出的靈壓再?一次承受不住地發出劃破天際的哀鳴之聲,木質陳設“哢嚓”寸寸折斷,碾碎的木屑在暴湧的氣浪之中肆意翻飛,和著滿室震顫的擺件掛飾一同,在空氣之中狂亂浮動。


    唯獨那?擺滿了漸漸冷下的珍饈佳肴的桌案毫發無損,案前的女子無知?無覺地低垂著頭,纖長白皙的脖頸在虛空之中劃過一道優美而脆弱的弧度,與?滿頭垂順的青絲一同,湮沒?在滔天轟鳴的巨響之中。


    大乘期修士的震怒,本便不是合體期修士能夠承受之重。更何況,此刻有捆仙索在身,溫蘿甚至連抵抗的力氣也?盡數失去。


    這道攻勢極為刁鑽,澎湃的靈壓並未傷及她身體分毫,反而爭先?恐後地向?她神識之上?毫不留情地碾壓穿刺。顯然南門星仍顧忌著這具身體接下來的效用,早已無聲無息間將其視作了薑芊的所有物。


    而薑芊,則是他?的。


    溫蘿猛然抬眸,正對上?南門星眸中,那?層層疊疊漾開?的濃稠嗜血殺意與?沉鬱。


    然而,下一秒,原本房中死死緊閉的雕花木窗似是受到什麽?恐怖氣息的猛烈衝撞,嗡鳴震顫著狠狠砸落窗柩,一股不輸南門星掌心?迸發出的靈壓驟然鑽入房中,化作一片雪白的流光自虛空之中降下,將溫蘿僵硬的身體牢牢護在其後。


    這熟悉的氣息……


    南門星靜了靜,目光在那?道如流水般浮動的雪白結界之上?緩緩掃過,倏然意味不明?地一笑,抬手揮散漫天狂舞的墨色霧氣,淡淡側過臉。


    在他?身後,房中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迎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男人一襲白衣勝雪,三?千墨發以一根簡潔的雪白發帶於發頂束起,迎著門外月圓之下如銀白匹練般皎皎的月色,手提長劍,緩步而來。


    隨著他?緩慢卻堅定的步伐,他?一身柔順飄逸至極的衣袂如天邊流雲一般恣意流淌,如名?家潑墨而成的繪卷,落筆處盡顯瀟灑與?清寒。


    溫蘿狠狠鬆出一口氣。


    還好,還好顧光霽來得及時。


    她絲毫並未懷疑,方才南門星在她被動的撒嬌攻勢之下,是真?的被惡心?到起了殺心?。


    若是顧光霽來得再?晚上?一時半刻,她當真?在南門星手下一命嗚呼,恐怕她的攻略任務便再?無挽回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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