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不在,你見不著。”


    “不在?”


    南門?星薄唇微動?,緩緩重複,語氣是一如既往的繾綣曖昧,仿佛自唇齒間如山澗般汩汩流淌出?的春/情,唇畔更是下?意識掛上了一抹浸著甜意的昳麗弧度,眸底卻似冰封千裏般冷然沉諳。


    下?一瞬,他便驟然抬手撕裂空氣,眨眼間便抬步跨入猙獰湧動?的墨色霧氣之中,瞬息欺近罕仕身側,慘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五指再一次狠狠扣住他喉間,指節毫不猶豫地?收緊。


    他慢條斯理地?輕笑一聲,語氣似情人呢喃般柔和繾綣,吐出?的字眼卻散發著濃鬱得化不開的甜腥血氣。


    “不在也好。這?樣一來,待會若是我一個不小心錯手殺了你,他可沒本事來攔我呀。”


    隨著他落地?的尾音,磅礴的威壓與浩瀚靈力驟然自他修長白皙的指腹暴湧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勢直欲穿透他掌心這?一層溫熱的皮膚,如綿針般狠狠灌入罕仕喉間。


    南門?星如今早已是大乘巔峰的境界,而?罕仕卻堪堪大乘後期,這?裹挾著滔天盛怒與怨恨的全力一擊,本應將他當場中傷乃至斃命於此,然而?,那淩厲無?匹的攻勢此刻卻無?端顯出?了幾分疲態衰頹與色厲內荏之勢。


    罕仕輕咳一聲,拂袖震開南門?星扣在他咽喉處的手,旋身飛退數步,撫了撫頸間已印上一片觸目驚心血紅陰狠的皮膚,他不甚在意地?嗤了下?,明知故問?。


    “曦合石你用過了?”


    聞言,南門?星咬了咬牙,微微收斂了神色,抿唇沉眉抬手收了攻勢,辨不清神色地?抬眸。


    罕仕的口吻,字裏行間皆是了然與篤定,顯然知道?些他本未指望從?他口中得到的內情。


    隱於繁複袖擺之下?自然垂落於身側的五指,早已無?聲無?息地?死死合攏握拳,指節因用力而?微弱地?震顫著,泛起死屍一般的青白之色。


    那一日,他艱難料理了一身血汙與狼藉的廢墟之後,拖著重傷之體環抱著阿芊已有殘破之相的身體,如往日一般於冰棺之中相擁而?眠。然而?,輾轉反側幾近天明,迎著乍亮的天光,他卻也未能當真入眠。


    並非是為了因一身並未妥帖處理的傷勢而?牽扯出?的蝕骨隱痛,而?是因先前曦合石陡然生出?的異象而?升騰起的焦躁與狐疑。


    在那一陣驚惶失措漸次在她落在他懷中的重量之中消弭褪去之後,冷靜下?來的他,卻隱約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


    即便阿芊的身體距離“沉睡”已有近千年,可也萬萬不應當因此而?莫名承受曦合石反噬。想必,曦合石不似他想象那般隨手便可動?用,其中門?道?定然另有玄機。


    想通這?一層,他當下?便沉下?心思修養身體,隻待體內幾近隕落的嚴重傷勢恢複了大半,便立即降下?結界死死守護住薑芊沉眠的雅舍,馬不停蹄地?隻身趕往蒼梧。


    柏己自降生之時便地?位斐然,算上化形前於蒼梧修煉的千年,於五洲大陸活動?行走的時間極為久遠流長,見聞廣博。


    關於曦合石的隱秘,若說這?世上還有何?人有可能知曉,世人第一個想起的名字,定然是他。


    可柏己與南門?星之間的種種複雜過往,卻令二人的關係錯綜複雜地?交織成一片晦澀難辨的沉諳。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生出?低頭求此人出?手相助的念頭。


    雖說千年前的大戰之中,柏己是因承受那蘊滿半數天地?靈氣的八宮封印陣轟然壓下?,而?在一片驚懼交加的目光之中被沉眠封印,他隕落的直接原因實際上與南門?星其實並無?直接的關聯。可這?也並不能改變,南門?星於危難之際毫不猶豫狠狠背棄了柏己的事實。


    盡管柏己如今衝破封印有他半數的功勞,可這?千年默然沉眠的歲月以及其中深深掩埋的晦澀與痛楚,卻無?聲卻堅定地?昭示著,功過絕無?相抵的可能。


    隻不過,柏己自蘇醒之後元氣大傷,短暫修養了一陣後,便大張旗鼓地?以一己之力覆滅天下?半數魂燈,暫時倒是並未分出?閑暇來料理與南門?星之間齟齬糾葛。


    隔著一條流淌過上萬個日夜的時間長河,這?先後入主蒼梧的兩位王者雖從?未見麵,卻也冥冥無?聲地?培養起一種微妙的默契,不言而?明地?恪守著涇渭分明的界限,維持著岌岌可危的平衡。


    可如今曦合石反噬薑芊之事,卻觸及了南門?星心下?不可容忍的逆鱗。


    眸光漸沉,在晦暗的月色下?緩緩流動?起一抹猩紅的血色。


    南門?星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那微末上揚的弧度在他幹澀蒼白的唇畔流連,小心地?拂落他麵上一閃即逝的茫然與後怕。


    為了她,哪怕是死亡他也甘之如飴,又何?懼一個柏己?


    可如今看來,倒是也不必如他想象那般麻煩。既然罕仕知曉內情,他又何?必冒險去觸柏己的黴頭。


    “若不是用過,我又如何?能知道?,你竟然還在心裏藏了些有趣的秘密。”


    方才那一番動?作和著他此刻心下?激蕩的心緒,再一次不可避免地?牽扯了體內還未痊愈的傷勢,鮮血如靈蛇蜿蜒攀爬,順著他冷白得似屍體一般的精致下?頜汩汩滑落,化作赤色珠玉般滴滴墜落淡黃錦衣之上,染紅了他暗紋流淌的側襟。


    南門?星卻似是感受不到痛楚一般,輕描淡寫地?隨意抬手,寬大袖擺抹去唇畔不斷湧出?的血漬,在麵上拖拽出?一片驚心動?魄的紅痕,那因虛弱而?格外淺淡的唇色此時也映著血色,無?端顯出?幾分瑰靡迤邐的美感。


    烏濃稠密如鴉羽般的長睫之下?,卻是一雙令人望而?生寒的幽邃眼眸,一眼掃來,滿目寒涼。


    “你一早便知道?,若我立即動?用曦合石,阿芊定會受傷,是不是?”


    罕仕擰了擰脖子,不答反問?:“怎麽,你寶貝了八百年的身體,這?回真沒了?”


    鼻腔裏逸出?一聲冷嗤,南門?星勾了勾唇,漫天星河之下?,他於衣袂翻飛間緩步而?來,語氣森寒。


    “你真該慶幸,你說的話並未成真,否則……”


    說到這?裏,他指尖若有似無?地?撫過喉頭性感的凸起,若有所?指地?輕柔掃過,隨即,他緩緩笑開,薄唇輕啟。


    “——我一定會殺了你。”


    兩人相識已超過千年,盡管亦敵亦友、關係不算和睦,可畢竟先後共事已長達百年,罕仕自然不會錯認他語氣之中幾乎橫溢的霜寒殺意。


    他並未說笑。


    若是那個早已死得不能再死的女人出?了什麽事,南門?星當真會如瘋狗一般,不顧一切地?殺了他。


    靜默片刻,罕仕收斂了神色,平複下?心頭下?意識生起的後怕和顫栗,輕聲冷嘲。


    “瘋子。”


    被他毫不客氣地?當麵指著鼻子痛罵,南門?星卻並未動?怒,反倒似是被極大地?取悅了,沾染血色的紅唇肆意上揚,猶若冬日雪原之中綻放的血梅,帶著蘊滿血腥氣的驚心動?魄的美感。


    “來回來去就這?麽一句,你不嫌膩味,我耳朵卻要生繭了,真是無?趣得很呀。”


    說到這?裏,他冷哼了下?,唇畔弧度輕蔑,“既然知道?,就不要再來招惹我。不然,我可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做出?什麽你心下?不喜的事情哦。”


    罕仕靜靜看了他片刻,目光在他難掩羸弱的麵色上一掃而?過,半晌,他突然開口:“月圓之夜。”


    他這?話沒頭沒尾,來得莫名,可隻一個瞬息,南門?星便瞬間貫通其中複雜如亂繩般的牽連,身側隱在寬大袖擺之中的蒼白微涼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


    幾乎是同時,裹挾著滔天盛怒的靈力衝天而?起,掀起南門?星一身綾羅錦衣在夜色之中翩躚飛躍,其上滾著的暗紋在清輝如水般的月色之下?折射著詭秘的光澤,三千墨發狂舞,發頂金冠幾乎承受不住他驟然暴湧而?出?的靈壓,顫抖著哀鳴,複又在哀鳴中寸寸盡碎。


    同樣承受不住的,還有他早已千瘡百孔的身體。


    南門?星如今身負的傷勢,若是換作旁人,恐怕依舊是要纏綿病榻動?彈不得的程度,可他卻仗著自己逆天的修複能力與不似常人的耐痛意誌,不僅硬撐著自元和不遠萬裏趕來北境邊緣的蒼梧,更是先後兩次強行動?用靈力。


    哪怕是金剛不壞之軀,也禁不住他這?般毫不憐惜顧忌的做派。


    血跡再次愈發洶湧地?自他上揚的唇角溢出?,南門?星悶哼一聲,眉頭不自覺緊皺,開口聲線卻極為平穩,仿佛那個重傷瀕死之人根本不是他,隱含著幾欲毀天滅地?的暴怒。


    “果然,你早就知道?……為什麽當時卻不告訴我?!”


    麵對著浩瀚的靈壓,罕仕卻並未顯出?驚懼之色,輕嗤:“你我當初的約定,隻是你助我毀去八宮封印陣,我便將曦合石交予你,卻並未談及我是否該把其中內情盡數一同告知於你。”


    南門?星怒極反笑,飛揚的眉眼猶若暗夜之中攝人精魄的魅鬼:“哦?所?以你如今大發慈悲地?開口告知,我是不是還應當感恩戴德?”


    罕仕神色難辨地?瞥他一眼,靜立片刻,才緩緩吐出?兩個字:“……不必。”


    頓了頓,他淡淡道?,“不過,就憑你如今的狀況,恐怕殺不了我。聰明點的做法?,是趁著主上未歸速速離開,早日回去救你那病秧子夫人。”


    意味難辨地?輕哼了下?,南門?星在漫天飄搖風雪之中轉身,正欲離去之時,身型微微一頓,回眸掃過來,“他此刻不在蒼梧,又是去了哪?要是我沒記錯,那幫死了上千年的、當年帶頭不利公羽若的老東西的魂燈,已經被他連月碾碎了個幹淨,連灰都不剩了。”


    罕仕在他慘白的麵色與胸前綻開的猩紅上逡巡片刻,似是吃準了即便他此刻動?身趕去柏己麵前,也隻是自尋死路,便並未開口譏諷“主上行蹤與你無?關”雲雲,隻平靜道?:“他去了雲州。”


    “雲州?”


    眸光微動?,百年前合黎山前慘死的紫衣少?女、以及自她體內洶湧蕩漾開來的赤紅火舌陡然自腦海深處湧現而?出?,南門?星皺眉,“為了當年現世的蒼冥鄴火?”


    “嗯。”


    隨即,兩人之間便陷入一陣莫名的沉寂,徒留漫天飛雪。


    半晌,南門?星驀地?笑了下?,氣息牽動?體內傷勢,又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驚咳,胸腔震動?之下?,原本便無?時無?刻不隱隱作痛的傷情陡然更添了幾分難耐刺痛,比起當年火毒噬心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似是也回想起了八百年未曾卷土重來的那抹幾乎塵封在記憶深處不複追憶的痛楚,麵上劃過一閃即逝的黯然與空白,口中是近乎歎息地?輕嘲:“千年過去,他倒是從?未變過,還是遇上那女人便可拋下?一切的愚蠢。”


    罕仕冷冷一勾唇,半是譏誚半是感慨地?開口打斷:“看看你自己如今的樣子,又有什麽資格如此妄言主上?”


    長而?濃密的睫毛顫了顫,掩下?滿目澀然淒愴,南門?星一時間沉默。


    是啊,如今的他,又有什麽資格諷刺柏己?不知不覺間,他早已成為了自己曾最?不屑鄙夷的模樣。


    甚至這?一刻,他心下?竟不合時宜地?生出?了幾分跨越時光的共鳴與無?奈的認同。


    千年前血染白雪的淒厲與那人倔強挺直的身側翻飛的衣袂,早已在這?漫長的時光之中淪為褪色而?神秘的傳聞。


    可這?一瞬,在他腦海之中卻反倒無?比鮮活生動?,猶若昨日。


    當時的柏己心下?所?想已是無?人得知的隱秘。可南門?星腦海中此刻卻無?端浮現出?縹緲卻篤定的感觸。


    他應當從?未後悔。


    不論是墜入深淵之前,指尖湧動?的那一抹溫柔至極的赤紅流光,還是千年封印之中,夜以繼日承受的折磨與蹉跎,他都應當從?未後悔過當初的決定。


    情之一字,向來不講道?理。


    見他罕見地?靜了下?來,罕仕遲疑了片刻,終是道?:“她的身體……真的不可用了?”


    這?個“她”自然指的是薑芊。


    “曦合石造成的損害連你都尚且險些無?法?愈合,極上草受天道?製約,自然也無?法?修複這?種程度的損毀。你恐怕要給她的靈魂另尋新的容器了吧。”


    南門?星緩緩抬眸,輕巧的動?作間,卻仿若裹挾著滿目寒涼寂滅,他冷笑了下?:“怎麽?千萬不要告訴我,這?時候你竟然假惺惺地?感到懊悔自責,想要助我一臂之力。”


    罕仕神色古怪地?看他:“你這?意思,是已經有心儀的人選?”


    南門?星卻不欲再與他多說,袖擺一震,湧動?的黑色霧氣在他身畔如濃雲般繚繞,濃稠翻湧著飄向幽藍的天幕,在其中撕裂出?一道?如惡獸巨口般深諳的裂縫。


    他意味不明地?勾唇,弧度涼薄。


    心儀的人選?自然是有的。


    論家世地?位、修為實力、外貌風情,放眼整片五洲大陸,應當也找不出?第二人比那人更合適。


    奚辭水榭家主藺妤。


    聽?聞她如今正於藏月門?助墨修然修複當年隕落那名藏月門?弟子的本命靈劍。


    雲州麽……


    想著,南門?星一撩衣擺,緩步跨入虛空之中的裂縫,掀起一陣滔天氣浪。淡黃色翩躚的衣擺遁入虛空不見蹤影,僅餘一片不甘寂寞的氣旋在空中打轉,緩緩墜落一片皚皚白雪,驚起雪沫飛浪。


    *


    正處於幾人議論的焦點之中的溫蘿,卻全然不知她自以為暫時無?暇顧及的兩位攻略目標,皆已無?聲無?息地?朝著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她此刻隻覺得鬱悶無?比。


    【一片癡心】是與藺妤身份捆綁的被動?技能,根本不存在被她手動?關停的可能性,直接殘忍地?抹殺了她最?後一絲僥幸的心理。


    這?技能自她穿越至如今的時間節點以來,攏共出?現過三次。而?這?三次則無?一例外地?,毫無?正麵成效不說,其中兩次更是反倒狠狠地?把她可憐的好感度直接拉到了負數。


    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自從?那一日不歡而?散之後,溫蘿就再也沒能見到墨修然。


    分明兩人同處藏月門?地?界,更是有重鑄灼華一事牽連著紐帶,合該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他卻硬生生再未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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