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攏攏鶴氅,答道:“嗯,送她走的時候,一副樂不思蜀的模樣,我就曉得她是個沒良心的。”


    廷牧抓抓頭皮,笑:“您不說清楚,夫人抱著您的大腿跟個掛件兒似的,攆都攆不走,這是苦苦磨了小半月,才終於放下心來,先過去了,您還怨是夫人沒良心,奴才可是記得真真的,夫人擔憂大娘娘找您麻煩,怕您有個好歹,邊抹眼淚兒邊勸您回大娘娘身邊伺候,說隻要您性命無礙,她不吃味兒的。”


    “她是傻,腦子就從來不帶拐個彎兒的,這一回把她嚇著了,才一聽說要離開長安遠赴邊境,高興的什麽似的。”


    街上一株株臘梅在雪裏開了花枝兒,他隨手攀折一枝擱手裏頭瞧,隨即掖在大袖裏,“長安的梅花開了,往後再也沒機會看,這個拿去給她,她定然歡喜。”


    從掌印府到正陽門,兩個人走了好長的路,走了半個長安城。


    廷牧說,“主子,您聽,放鞭炮了。”


    他抬頭,“子時了。”


    “哎,子時了,再過會兒能看長安城的煙花了。”廷牧給他推開乾和殿的宮門,“官家還等著主子呢。”


    他解下鶴氅,提提曳撒踏進門,簷下的風燈被風吹的一陣搖曳。


    官家坐在楠木雕花的案頭,端著一臉肅殺。


    大娘娘掖手端正坐在官帽椅裏頭,秀眉挑著,見他來了,眼神兒複雜的瞧著他。


    真好,屋裏頭沒旁的人,甚至一個伺候的太監女使都沒有。


    他上前去躬躬身子,“臣見過官家,見過大娘娘。”


    一如既往的冷靜自持,沒有半分慌亂。


    大娘娘握緊了手,就是這個模樣,什麽事兒都不能叫他失態,永遠都是這麽一張涼薄的臉,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如此上心一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人,還是個太監。


    不,她心裏冷笑,不是個太監,是個全須全尾的男人。


    想到這兒,她就更抑製不住一腔子的怒火。


    她輕看他,冷笑,“哀家給過你機會,今兒還願意給你一次機會,廠臣可想好了?”


    他笑了笑,“臣想好了,大娘娘。”


    見他有了笑模樣,大娘娘心裏一喜,不自覺的臉上也沒了方才得怒意。


    盼著他這是答應了,說起來當初他攀上自己,不也是為了活命麽,眼下做再選一次仍然還是跟在她身邊,才是他的風格。


    官家叩叩桌案,“母後說有樁關於廠臣的驚天秘密要同寡人說一說,顧及皇室體統,叫寡人屏退左右。寡人好奇是樁什麽驚天秘密,廠臣同寡人說一說?”


    大娘娘期盼著,這回要找台階下,馮玄暢還不來求她麽?


    馮玄暢看看她,張了張嘴。


    大娘娘心裏鑼鼓喧天,瞧罷,到最後還不是照樣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馬上就要開口求她替他解圍了?


    馮玄暢轉而同官家揖禮,“臣確實有樁驚天的秘密,不過這個秘密臣覺得壓軸的好,在此之前,臣有個別的秘密要同官家說一說。”


    官家哦?一聲,“快說。”


    他直起身,對著門外喊一聲,“把人提進來罷。”


    乾和殿的門吱呀給從外頭推開,吹進來些細雪沫子,言青和提著一個細皮嫩肉的和尚進來,把人押到官家跟前兒,腳照著和尚膝蓋一踢,和尚哎喲一聲慘叫,結結實實跪下來。


    關在水牢裏時間長了,腰以下的肉有些腐爛,到處流著膿水。


    大娘娘心裏頭一咯噔,捂著心口瞪馮玄暢,身子都涼了半截。


    無方和尚迷迷瞪瞪瞧見大娘娘,哭的稀裏嘩啦的爬過來磕頭,“大娘娘救小僧,大娘娘救小僧呀。”


    大娘娘膽戰心驚的從官帽椅上跳起來,哆哆嗦嗦指著馮玄暢,“你,你綁個和尚來做什麽?”


    馮玄暢也沒搭話,給言青和使個眼色。


    言青和恭恭敬敬給大娘娘揖禮,“大娘娘認得此人罷?一年前您借口身體不適為由,請無方和尚到宮裏頭開壇做法,法事連做三場後,無方和尚就在您宮裏頭常住了,當初先帝駕崩,宮裏頭亂的一窩粥似的,大娘娘您剛在先帝榻前哭完,回宮就同無方巫山雲雨,鐵證如山,大娘娘還有什麽話兒說的麽?”


    大娘娘哆嗦著指向言青和,“你胡說,血口噴人,哀家豈是你這閹人隨意攀咬的?先帝對你不薄言督主,當年你同馮玄暢可是死對頭,多少次想治他於死地的,今兒是腦子進水了,替他來誣陷哀家麽!”


    馮玄暢拍拍手,“大娘娘不愧是大娘娘,這時候了,依然說話周全條理清楚,隻是可惜,大娘娘好像忘了,言督主是做了什麽才成為西廠督主的。”


    大娘娘徹底站不住了,噗通跌坐在地上,哀求的去看官家,“我是官家的母後,即便不是親生,官家也是要信我的呀。”


    官家臉色鐵青,他同馮玄暢說好了唱雙簧,可是當初馮玄暢沒告訴他還有這麽一出呢?


    那是大娘娘,當今的太後,先帝的結發妻子,這等醜事,他一個帝王的臉往哪裏放?皇室的臉往哪裏放?


    馮玄暢再揖禮,“還沒完呢,臣還有個不得了的證人,也得請上來說話。言青和,把人帶上來罷。”


    言青和說是,回頭又揪上來一個人,套著麻袋,困得結結實實的,一看這綁人的方法,就是為了防止認證自縊身亡的。


    套頭的麻袋一揭,大娘娘差點兒直接昏死過去。


    這人是誰呢,是頭前在內書堂行走的李公公,年紀可真是不小了,皮包骨頭沒三兩肉,臉上一把的褶子,嘴裏塞著個堵口,蓬頭垢麵的,都不像個人了。


    官家都給嚇了一跳,指著人問:“這什麽人?”


    馮玄暢揖禮,“這事兒沒跟官家稟報,實在是時間倉促,也是得多虧了大娘娘派他在內書堂行走,誆了允淑一回,本來人是該被廷牧沉湖的,這老太監說了些秘辛,救了自己一命。”


    他揮揮手,“把他堵口揭了,讓他自己給官家說罷。”


    言青和把李公公的堵口撤了,李公公長長出了口氣,啞著嗓子道:“稟官家,先帝還是不受寵的皇子的時候,是景和四年,林氏剛進府一年,懷有身孕,大娘娘當時還是王妃,不待見林氏,在林氏生產的時候,灌了林氏一碗湯藥,導致林氏生子時血崩,雖說後來沈家太醫親自問診,也還是落下病根兒,沒幾年就撒手人寰了,林氏病逝那年,官家尚還年幼,無所依靠,也就漸漸失了寵愛。”


    官家眼圈兒通紅的盯著大娘娘,“母後,他說的可是真的?我的母妃,果然是母後您下的手嗎?母後,您好狠的心腸啊!”


    馮玄暢冷眼看著這一幕,大娘娘的心何止狠,還黑呢,成日吃齋念佛,都是為了洗去犯下的罪過罷。


    “官家,白氏,善妒,不賢,不忠,不義,無才無德,實在不該繼續枉擔太後頭銜,應廢除太後位,貶為庶民,賜死藥,發還母家。”


    官家一拍桌子,“準,準準準準!言青和,即刻擬旨!”


    言青和拱手,“臣遵旨。”


    大娘娘掙紮起來,發笑,瘋了一般,“馮玄暢,你好狠的心,你這樣對哀家,都是因為李允淑那個小賤人!你不讓哀家有好結果,哀家就拉著你一起死。”她猛地轉身,對著官家,恨恨道:“哀家不忠不賢不義,他呢?欺君罔上,不是真太監,全須全尾一個男子在宮裏這麽多年,又該當何罪?”


    官家送了口氣,總算是到了正題上來了。


    “白氏,你可有證據?”


    大娘娘笑,“人就在這裏,還要什麽證據?脫光他的衣服,自然真相大白!”


    “不必,臣自己承認就是,臣確實不是真太監,當初蠶室行刑的人吃醉了酒,刀偏了,臣僥幸留的這囫圇身子,臣認罪,請官家降罪罷。”


    官家大手一揮,“來人,把廠臣押去死牢,不日問斬菜市口。”


    那進來的人,都是馮玄暢手底下的錦衣衛,哪個敢動手上來押他?隻得請著他出去。


    大娘娘望著馮玄暢被帶走了,心裏似乎也沒什麽東西了,空落落的,她給官家重重磕個頭,“白氏求官家賜鶴頂紅,奴是個信佛的人,還望官家看在奴一心扶持官家即位的份上,給白氏母家帶個話兒,將奴火葬,骨灰揚了,挫骨揚灰能償還你的母妃林氏的冤屈。”


    官家點點頭,“寡人,準。”


    處理完大娘娘的事兒,官家馬不停蹄的往西華門趕,總算是趕在馮玄暢走之前,見上了最後一麵兒。


    “廠臣,邊境三萬大軍,寡人就交到廠臣手裏了,西境的安寧,也一並交給廠臣了。今兒起,寡人賜廠臣庭姓,封永定□□書鐵券世襲罔替。”他捏捏馮玄暢的肩膀,“真好,廠臣又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鎮守西戎數十載的少年將軍了,雖然禁廷沒了馮廠臣,可朝廷多了個永定王,我庭家的萬裏河山,便多了一份保障。”


    馮玄暢躬躬身,再看一眼官家,再看一眼漫天雪花煙花織映的長安城,低低道一聲,“官家保重,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


    正月十五


    允淑同奈奈煮上一鍋湯圓,搓著手剝花生,商量過幾日同覃時的婚事。


    覃時風風火火的闖進來,喊道:“夫人,夫人,王爺帶著一隊人回來了,眼下到門口了。”


    允淑手裏的花生米啪嗒落在了地上,忽然一陣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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