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額首,攢了笑出來,“廷牧公公說的哪裏話兒,太客氣了,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向來深居簡出的,沒有幾個朋友往來,前陣子聽說你們家掌印新婚燕爾,就想著過來道喜的,隻是王爺身子不好,耽誤了。”


    廷牧麵上什麽也沒說,客客套套把人請府裏來,吩咐人上了茶水,躬躬身,“王妃您先坐著,咱們主子這會兒還在用膳,奴才去稟一聲兒,您喝茶水。”


    柳氏點點頭,廷牧走了,她四下打量屋裏頭的擺設,掌印府布置的雅致又接地氣兒,同福王府差距大的不是一星半點,王府裏頭是奢華,各處園子光門就都是用漢白玉整雕的,遑論還有蟠龍水,湖心亭多處蔽軒。


    看看人家,手握重權一人一下萬人之上,吃穿用度也沒半分逾矩,當真是八麵玲瓏小心謹慎的,就憑這,她也挑不出半分不合適回去給福王爺說道。


    廷牧輾轉到內院,一頭紮進房裏來,給馮玄暢和允淑打個千兒,指指正廳方向,道:“主子,昨兒尚書令來了一回,今兒福王妃也來了,您過去瞧瞧還是奴才去謝客?”


    馮玄暢給允淑夾著塊兒肉,擱碗裏去,“說做什麽來了?”


    “說是過來給主子道喜,送賀禮來的。”廷牧站起來,撇撇嘴,“黃鼠狼給雞拜年,福王爺肯定沒安什麽好心的。”


    “嗯,說是來見我,還是見夫人?”


    廷牧搓搓手,“見夫人。”


    允淑一塊肉沒咽下去,“見我?”


    她同福王妃就是最陌生的陌生人,素未謀麵,眼下突然說來見她,簡直覺得匪夷所思。


    廷牧老實點點頭,“奴才瞧著是替福王來探口風的,還是不見的好。”


    她偷偷瞄馮玄暢一眼,小聲道:“我是去見還是不見?”


    他拿帕子擦擦手,拉過她溫和道:“去見見吧,若不是官家要好名聲,依我的意思,直接處死得了,哪用得著這麽費事的,還得想方設法給他把罪名坐實了。”


    允淑嗯一聲,起來理整理整衣裳,帶著幾個丫頭往前廳這邊過來。


    柳氏常年唯唯諾諾過日子,實際上瞧著不大方,也沒有一個王妃該有的大氣雍容,反倒是處處透著小家子氣,就連說話動作也是縮手縮腳放不開的模樣。


    和允淑坐在一塊兒,她多少還有些自卑,渾然不覺一直笑的很是討好。


    她不自在,允淑自然也不太自在,跟她幹笑會子,也就直言直語了。


    “聽廷牧說,王妃今兒是來給奴道喜的?”


    一語點破夢中人,柳氏搓搓手腕的鐲子,忙道:“哦,是,瞧我這腦子,隻顧著傻笑把這茬都忘了。”邊喚隨侍的婢女,“快把今兒精挑細選的首飾拿過來給李大人。”


    允淑親接了首飾盒子,打開瞧了瞧,原封不動又推到福王妃麵前,溫和的笑了笑,“恕奴不能收王妃這麽大的一份厚禮。”她彈彈衣裳,繼續道:“想來,王妃是知道的,我家官人正在查戶部虧空國庫銀錢的事兒,戶部歸福王爺管著,萬一這案子回頭查到王爺頭上去,我今兒收了您的這份賀禮,知道的是福王妃一片心意,不知道的,隻怕說我家官人同福王爺私相授受,畢竟咱們兩家可是從未有過往來的,傳出去,對我家官人名聲不好,對福王爺也不好。”


    福王妃尷尬笑了笑,心道馮掌印在外頭名聲早就不好了,還差這一回?隻不過她到底是來探話的,也不好多說什麽,  拿帕子掩唇,目光流轉,另尋個話頭兒,“我聽說昨兒尚書令到府上來過?”


    允淑瞧著她這是不套出些什麽不走的架勢了,尚書令是福王連襟,昨兒過來吃罪她,可不就是受福王的攛掇麽?今兒跑她麵前來裝傻充楞。


    打個哈欠,她揩揩眼角擠出來的一抹濕痕,瞧著累的不行,囔鼻道:“王妃真愛說笑哩,尚書令昨兒來沒來過,您竟會不知道麽?”


    柳氏捏捏腰間的穗子,叫允淑說的臉上掛不住,眼裏含了淚花,“李大人心裏不舒坦,說這樣的話來擠兌我是應該的,誰讓我家王爺先惹了您呢。本想著同為女人,李大人是知道我的不易的,我家中隻兩個女兒郎,阿姊許了尚書令,好歹算得上門當戶對,倒也夫妻和睦。我卻入了王府,成日提心吊膽過日子,在府上哪有我說話的道理?今兒過來府上,我實話同李大人說了罷,都是王爺安排的。”


    允淑捏著帕子,心思百轉千回。柳氏講的這般委曲求全,叫她好不容易硬起來的心腸有些悵然,緩了緩欲開口安慰兩句,就聽得外頭馮玄暢說話。


    “內子這會兒精神頭不大好,若沒旁的事兒,王妃就回吧,順道替咱家給福王爺帶句話,戶部的渾水咱家不想攪,攤到手裏頭來也是沒辦法,還請他大人大量,別跟咱家一般見識。”


    人負手在屋裏站定了,冷著一張臉,尚還有餘溫的屋裏頭立時結上層霜似的,透著冷意。


    柳氏哆哆嗦嗦把手裏捧著的茶盅子放在桌角上,緩緩站起來,舌頭打結,“也……也是叨擾久了,那,那李大人且好好歇著。”


    丫頭摻著她出了掌印府,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挪著步子出來的,深深吸一口氣,覺得腦子有些短路,心道怎麽有人光是看著,就嚇得不能喘氣了呢?


    允淑斜倚著椅背,把衣角捏熨帖了,強打起精神,說,“這福王妃瞧著是個小門小戶出來的,既不雍容也不華貴,說個話兒捏著,怎麽都不像個王妃,想來在王府裏頭沒體麵。”


    他去拉她起來,“且別說她了,也不值得你替她抱不平的,咱們得快些去提刑司,我怕福王有什麽動作,先叫覃時帶錦衣衛去戶部拿人了,這事兒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大禹聖者,乃惜寸陰,動身吧,別擱家裏頭犯困頓的。”


    允淑知道這是耽誤不得的大事兒,也不拖泥帶水,眼裏沉靜,驀然一笑,挽上他得胳膊,“我小小的提刑司衙門蓬蓽生輝,上回官家給我坐鎮呢,這回你也來給我撐腰,還不得叫旁人羨煞死了,走罷。”


    提刑司今兒開了府衙的大門,準許街上的百姓們到內院裏頭聽一聽,張貼布告上說的明明白白,堂上審的是戶部司珍貢賦。


    這個朝官兒在百姓眼裏頭可是個黑心腸子的,大家不會往上頭追溯他主子是誰,替誰出力,隻知道他貪,巨貪,搜刮民脂民膏,三番四次催稅收,朝廷規定每年稅收兩次,春秋各一次,這個貢賦在朝廷規定的稅收上又加三成,每年收五次稅不說,尤其增加商戶稅收,隻要現銀。


    商戶們苦不堪言,投告無門,隻能吃啞巴虧。


    一聽說提刑司抓了這個人,眼下開堂審問,整個街上炸了鍋似的,一窩蜂湧進提刑司衙門來,各個振臂高呼,“殺貪官,為民做主,青天大老爺要替/天/行/道了。”


    好不容易衙門才算靜下來,允淑望望跪在殺威棒前的貢賦,擺出為官的威嚴,厲聲質問,“堂下所跪何人?”


    貢賦一仰脖,不服氣道:“你也敢拿我?沒出去打聽打聽,我可是福王的人。”


    他站起來,捋捋擺子,往前走兩步到了允淑跟前,上下打量,眼裏顯出輕薄神色,調侃道:“李大人,你可真是了不得,這些日子威風的緊呐,辦了好些個朝廷命官,在你提刑司衙門蹲過牢子的官家公子哥兒,可比大理寺下大獄的還多,小娘們挺行的呀。”


    允淑黑臉,神色不悅,道:“貢賦,你不是喝醉了酒還沒醒罷?來人,拖他到外頭先打二十大板再來回話。”


    幾個衙役上來拿人,貢賦跟他們動起手來,三下撂倒幾個人後,更加肆無忌憚,轉而勾上允淑的下巴,色眯眯道:“嘖嘖,這樣漂亮的美人兒跟了太監,可惜可惜,若是從了我,我倒是可以去王爺跟前求恩典給你個名”


    份字兒還沒說出口呢,人吃了狠狠一腳,砰一聲直飛了出去,重重砸在外頭的鳴冤鼓上。


    他吐出好大一口血,捂著肚子躺地上壓根起不來了,就覺得腦仁子嗡嗡響,眼前模糊一片,好半晌才能視物,還帶重影的。


    又過了片刻,看清人了,擱跟前站著雙官靴,往上瞅,嘿,好家夥沒給他嚇得登時靈魂出竅背過氣去。


    一身藏青蟒袍,江牙海水奔騰,上繡四爪金龍,白淨的臉不怒而威,光是那雙黑眸子瞧著他,就覺得頭頂直冒冷氣兒。


    貢賦匍匐在地一個勁兒的磕頭,“掌印饒命,掌印饒命,掌印饒命……”


    說啥也不好使了,剛才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調/戲當朝掌印夫人。


    馮玄暢從衙役手裏接過白淨的帕子擦擦手,搭理都沒搭理他,淡淡吩咐一聲兒:“拉出去,亂棍打死,扔亂葬崗喂狗。”


    貢賦人都傻了,直到被打死也沒個反應。


    允淑瞧著一片狼藉的衙門,舔舔幹澀的唇,心道:這樣是不是有些過份呐?


    貢賦還沒審呢,供詞也沒拿著,回頭怎麽坐實福王虧空國庫的罪名呢?她撐著腮有些發愁。


    馮玄暢踏步流星回來,瞟一眼給他踹翻在地的帳子,示意覃時收拾起來,自個兒在允淑身邊坐了下來。


    允淑看看他,撇嘴,“你至於嗎?”


    他看看她被捏的有些發紅的下額,撫上去揉一揉,“至於。這樣手腳不幹淨的,活著也是浪費。”踅摸陣兒,似還不解氣,又囑咐覃時,“方才哪隻先動的手,剁下來。”


    允淑瞧他這模樣,隻得好言好語的哄,“你果然把他打死了也罷了,隻是再去找誰來審問呢?”


    他渾不在意,“是我錯了,這案子就不該審,什麽福王爺讓他死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兒,我想弄死一個失勢的王爺,給個理由已經很看得起他了,他自己不知好歹,我還上趕著去拿熱臉貼冷屁股?”


    允淑戳戳他,“那你準備怎麽?”


    他把她抱在懷裏,滿眼寵溺,口中說的話兒卻截然相反。


    “賜道聖旨,賞他一瓶毒藥,若是不從抗旨,就更好辦了,隨便扣上個忤逆,拉菜市場斬首示眾。”


    好歹福王是個皇子王爺,結果在他看來,就和殺一隻小雞子一樣簡單隨便。


    允淑也不知道是該高興他手握大權好,還是該擔憂這樣的行事風格,給看不上東廠的人捏著把柄參一本,還有沒有退路。


    他果然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從來不說大話兒,沒幾天,福王就被逼的走投無路,聽說臨死前破口大罵,對馮玄暢極盡詛咒。


    奈奈給她學的時候,她嚇得牙齒咯咯作響。


    奈奈給她披個毯子,“其實也怪不得掌印大人,主子也別太往心裏頭去,福王爺罵什麽斷子絕孫的話兒,嗐,奴婢說句不好聽的,一個太監本來就斷子絕孫了,哪裏還用的上福王爺詛咒的?”


    第107章 十分賣力


    允淑勉強攢個笑出來, “你不知道,我聽著這樣的話兒,心裏頭害怕。”


    奈奈瞧她臉色蒼白, 也就不再往下說了,轉個話頭道:“主子,這天兒一天比一天冷了,回頭奴婢給您做件厚衣裳罷,庫房新采買了上好的蜀錦,花色是您喜歡的對稱花樣,拿來做襖麵兒最合適了。奴婢想著您不喜歡大紅大紫的,特地囑咐她們留著月牙白和天水碧兩種顏色,一會兒奴婢去拿過來您過目,挑個喜歡的。”


    說著話兒呢,幾瓣雪落下來, 打在她袖子上, 她高興的扯嗓子喊,“快瞧呀,落雪花兒了, 今兒什麽日子啊?”


    奈奈一拍腦門兒,“瞧奴婢記性,今兒冬至節,今年這雪下的可是時候, 主子您快回屋裏去烤火, 奴婢吩咐小廚房包鍋餃子來,奴婢老家有說法的,冬至這天吃餃子不凍耳朵。”


    她說是,“我家裏每年冬至也是要吃餃子的。”


    奈奈顛顛跑去吩咐廚房下餃子去了, 她起來裹裹毯子,收了躺椅往屋裏來,把躺椅放在牆根,往炭盆這邊靠靠,跟前還堆放著兩三塊上回丁頤海從老家扛回來的紅薯和一瓢子未去殼的花生,隨手撿幾個放在火盆邊上,沒一會兒劈劈啪啪的透出香味兒。


    奈奈袖手回來,進屋頭上已經頂了層薄薄的細雪,往火盆跟前一坐,頃刻化成水珠子裹在頭發絲上。


    她給奈奈擦擦,把帕子放一邊,呐呐,“官人已經去宮裏一整天了,也不知道什麽事兒,眼見著天都要黑了還不回來。”


    奈奈把紅薯翻個個兒,“我聽覃時說,官家這回叫徐將軍回來,是為了給大殿結親,定了徐家大姑娘為太子妃,覃時說徐家大姑娘不願意,徐將軍還為此抗旨了,鬧上乾和殿,多半掌印大人是臨時給拉去做說客,絆住腳了回不來。”


    允淑好奇,“這事兒我怎麽不知道的?自上回二姐姐沒了,她不是一直稱病謝客的?還拒了我好幾張拜帖來著。”


    奈奈撐頭,“奴婢也不知道。”


    話趕話兒說到覃時,允淑遲疑了一下,摩拳擦掌道:“奈奈?”


    “嗯?”奈奈剝烤熟的花生米給她,“主子您吩咐,奴婢聽著呢。”


    她笑,“你同覃時,是不是兩情相悅?”


    奈奈登時臉紅到耳朵根兒了。


    別看她平時給允淑分憂解難毫不忌諱,事兒臨到自己身上就沒那麽豁達了,當初夥著允淑看春宮圖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還覺得自家主子太放不開,男人女人之間橫豎就是那麽回事兒,結果說自己身上來,就沒那底氣了,支支吾吾的。


    到底是過來人,允淑瞧她這羞羞答答的模樣,心裏有譜了,吃兩粒花生米,拍拍手,“成,這事兒我瞧著頂不錯的,你年紀也不小了,說實在的比我還大四五歲,總不能一輩子都這樣在我身邊做個使喚,覃時人不錯,你嫁過去我也放心,明兒我就給官人說說,讓他跟覃時商量商量,把婚事辦了。”


    奈奈扯著衣角,臉憋的通紅,好半晌才憋出幾個字,“奴婢都聽主子的。”


    小廚房端上來兩盤餃子,摻和著幾個湯圓子,做了醬油和醋的蘸料。


    馮玄暢還沒回,允淑一個人吃著沒意思,招呼大家夥兒一塊上桌吃,下人們麵麵相覷,不敢坐,她喝上一口溫過的青梅酒,啪一拍桌子,“都給我坐下,吃!”


    下人們給這聲兒響嚇得一哆嗦,急不迭都落座動筷。


    馮玄暢頂著一頭雪沫子回來,瞧見的就是這坐一屋子吃餃子的熱鬧場麵兒。


    他站門口,也沒說進屋,指指裏頭滿桌熱氣騰騰,轉而對廷牧道:“這場景,叫我想起來當年家裏頭,叔伯們湊一桌兒過除夕。”


    廷牧還是頭一回瞧見他這一臉高興的模樣,想來是主子心裏頭最開心的事兒了。


    “主子,您也一塊入席麽?”


    他搖搖頭,“給我單送一份兒餃子到臥房裏來罷,我怕我進去,大家夥兒拘謹。”


    廷牧答應著,轉而進了屋。


    他閑庭信步回來臥房,燃上火籠,隨手翻書看,燈火通明一片,外頭刮著大風,一陣一陣的嗚咽。


    未幾,房門來了,帶進來些涼意,允淑捧著盤子還冒熱氣兒的餃子過來,推到他跟前,托腮盯著他看。


    他抹抹臉,疑惑:“有髒東西?”


    允淑笑的像根粘牙糖,“沒,就是想看你,真好看,越看越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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