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著指頭算算,滿打滿算整十一歲了。


    擦洗完,她穿了褻衣褻褲,拿了月餅到床邊坐下來。


    隔著丈遠,秦艽在床上輕輕咳嗦一聲,側過身垂眼瞧她,“你幫我把罩口戴上吧,別回來把病氣過給了你。”


    “我方才把剩下的湯藥喝下去了,不怕你給我過病氣,我問過沈大人,他說這擦洗的湯藥可口服的。今兒是仲秋節了,”她拿個月餅過來遞給秦艽,“喏,瞧吧,咱們有月餅吃哩,以前阿娘也做這樣的月餅給我們姊妹吃的。”


    秦艽眼裏垂淚,渺目,“團圓節卻並不團圓,瞧瞧外頭那些百姓,便是人間疾苦了。若我們再使把力,能救他們脫離苦海罷?”


    允淑咬一口月餅,鄭重的緊,“能的,明兒雍王帶醫官大人們去嶺上,是病就有根源,循著根源就能知道怎麽治的,才幾天罷了,隻要咱們有這份心,指定能把百姓都治好的,你別喪氣。”


    秦艽遲遲,“允淑,我沒氣力了,實在困乏,我且睡了,天亮了你叫我起床罷。”


    “哎,你睡吧,我吃了這個月餅便去睡了。”


    她回到自己的床鋪坐下,把手裏的月餅吃完,才在床上躺下來睡了。


    天將亮未亮的時候,聽到一陣車軲轆的聲音,允淑起來就沒見著沈念了。


    村民請了巫祝來驅除災邪,大清早的巫祝就在醫館門口跳祝禱舞,口中念念有詞的,圍了不少人過來。


    秦艽起了燒,允淑著急,喂過秦艽退燒藥後,她帶好罩口出來,到醫館門口想讓聚集的百姓都散了。


    山野百姓不懂得什麽,幾百年來巫祝祈福求雨已經是慣例,巫祝唱腔,“天狗看家,瘟神退散,大家都排好隊,領天狗回去貼在門上,有天狗守門,瘟神繞行。”


    允淑皺眉,心道尚醫署那般好的藥材用上也沒見疫病有所緩解,紙剪的狗兒又有什麽用了?她上前製止百姓們,道:“我是長安來的醫女,大家不要聚在一起,瘟疫傳染的太厲害了,大家都去各醫館領罩口,一定不要走街串巷了,都散了罷。”


    有人質問她,“長安城派來的醫官今兒一早就坐著馬車跑了,其他醫館的醫女也不見了影子,你一個女娃子還自稱什麽醫女?怎不快些同他們一起逃命去?”


    一人問便有數十個人跟著起哄,“就是,什麽狗屁的尚醫署太醫官?眼見著這裏沒救了,夥同那個什麽雍王的封城,這是要把我們這些老百姓活活困死在城裏啊。”


    有婦孺就跟著哭天搶地的,幾個婦人上前來推搡允淑,“別打擾巫祝給我們祈福,滾吧滾吧。”


    她有力氣,不似柔弱的姑娘,沒有被婦人推倒,反倒是握了推搡她的那個婦人的手,懇切道:“大姐,這天狗不能治病的,叫大家快別聚在一起了,醫官大人說了,疫病會通過口鼻傳染的,大家快散了,到各醫館領罩口和擦洗的湯藥去吧。”


    那婦人瞧她一臉的懇求,頗有些為難,軟了語氣,“小姑娘,張掖北邊死的人都用排車拉了,臨到我們張掖城估摸著也好不到哪裏去,朝廷這是叫你們來送死的,聽大姐的話兒快逃命去吧,我們這些老百姓祖祖輩輩都在這裏,也沒得逃,死就死了,好過背井離鄉的。”


    允淑搖頭,“不成,官家遣了親兒子和最好的醫官來張掖城,心裏看中咱們每個人的性命的。”


    婦人有些不耐煩,“嗐,你這孩子怎麽聽不懂好賴話的?不跟你說了,你讓開讓開,咱們還要領天狗回家貼的。”


    允淑被搡到一邊,看著蜂擁而上領紙天狗的人她急的直跺腳。


    沒有人聽她勸,沒有人聽她說話,人人心裏都認定了把天狗貼門上能避瘟,她第一次覺得特別無力,沒了章法。


    正一籌莫展,遠處浩浩蕩蕩來了一隊衙兵,他們很快到了醫館門口,把人群圍了起來。


    為首的衙兵拿了巫祝,對百姓們道:“縣丞大人令,巫祝聚集百姓,妨礙公務,請去大牢裏住幾天。縣丞還有令,今日聚在此處的百姓即刻到東城醫館領取罩口和沐浴的藥湯,但凡在東城醫館報過到留有名字的,皆可到縣衙領取一袋米和五兩銀子。”


    百姓們一聽有米和銀子領,哪裏還管巫祝被捉拿,都轉頭去東城醫館領東西去了。


    等人陸續走沒了,衙兵過來給允淑揖禮,“大姑,咱們替掌印大人給您帶個話兒,您別擔憂,他們現在正在人參嶺上遍尋草藥的。”


    允淑回禮,點頭道:“此番多謝縣丞了,不然這麽多人聚在一處若出了事,都不知道如何才好。”


    衙兵歎氣,“可不是麽,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麽病,西城的老張頭孫子今兒沒了,這還是咱們張掖死的第一個被染病的孩子,太可憐了。”


    允淑一怔,“西城沒了個孩子?在哪裏?可帶我過去看看麽?”


    衙兵額首,“這個孩子昨兒還是生龍活虎的,一點染病的跡象都沒有,今兒一早就沒了,老張頭和這唯一的孫兒相依為命,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憐見的。我讓他們押巫祝回衙門,親帶你去西城瞧瞧那歿了的小兒。”


    允淑連連點頭,“衙頭稍後,我去帶上東西。”


    她跟著衙兵到了西城老張頭的家裏,六七歲的男娃娃用草席子裹了,老張頭拄著棍子做地上,頭發蓬亂一身潦草,嚶嚶嗡嗡的哭。


    許是太悲傷,也許是不想理人,允淑在他身旁坐下,老張頭並沒說話搭訕。


    允淑輕輕將席子扯一下,露出男娃娃的手,她輕輕覆上男娃的脈搏,微微皺了眉,雖然非常微弱,但是她隱約真的摸到一點點脈搏跳動,心下吃驚,揭了裹屍體的草席,她探手在男童的脖頸動脈處,這一探更是讓她欣喜不已,男童還活著,沒有死透。


    老張頭睜眼就看見允淑揭了裹屍體的草席,悲傷和憤怒掩不住,揮起木棍就要往允淑身上招呼。


    “衙頭,幫我把這孩子背回醫館,他還有救。”


    老張頭的木棍就那麽停在半空,瞪大了眼睛,“你,你說什麽?還活著?他身子都涼透了。”


    允淑來不及和老張頭細說,把孩子扶上衙兵的背,就催著衙兵走。


    老張頭拄著棍子跟後邊,三個人一路跑回醫館,進了屋,衙頭把孩子放在席子上,喘著粗氣,“能成嗎?這孩子冰涼了。”


    允淑再摸脈,鄭重點頭,“能成,我能救。”


    怎麽救呢?


    允淑有自己的一套救人方法,早前在寧苦,身邊有犯人也這樣過,身子都冷了,那時候和嬢嬢救人,死馬當活馬醫的,逮著人中穴紮上針,再按壓心肺,先把人神誌恢複過來是正道。


    她按著這個流程做下來,一刻鍾左右,男孩終於睜眼了,迷離的看了允淑一眼。


    男孩一睜眼,老張頭撲通就抱上去,老淚縱橫的,“孫子唉,我的乖孫,你活了,你活了。”


    雖然人醒了,可還沒挺過危險,允淑吩咐衙兵把老張頭拉出去,“你帶老張頭去領藥湯擦身子,你也去領,出去叫人把這間屋子圍嚴實了,誰也不能進來。”


    衙兵額首,“大姑放心吧,我出去就照做。”


    允淑點頭,“還有,每日著人送些清粥,擱在門外就可。每日我需要什麽,會寫在紙上放在用完的食盒裏,你們照我記錄的準備。”


    衙兵一一應下來,帶著老張頭出去了。


    馮玄暢同沈念他們在人參嶺宿了一晚上,


    第47章 是,大人,是傳屍


    第二天回城,車上的人個個秋霜打過的茄子似的。


    他撚起一株北沙參,問沈念,“你說這東西就能祛痰止咳?咱們挖了好幾大框,該夠用的了罷?”


    沈念半是擔憂,“該是夠用,這病我從來沒見過,這幾日診的病患,泰半虛勞,盜汗,厲害的甚至咯血,我擔心……’”


    他話說一半,又咽回去,自搖搖頭,盼著是自己多想了。


    馮玄暢把北沙參放回框子裏,拂掉手上粘下來的泥土,轉過眼來看沈念,“你同我藏話兒?”


    沈念說沒有,隻是不太確定。


    身為醫官有醫官的操守,沒確定下來的事情,是萬萬不能胡說八道的。


    他知道沈念謹慎,也沒繼續挖問。


    到了城門口,遠遠就看見縣丞帶罩口蹲守,瞧見他們來直揮手。


    雍王打前邊先下車了,他們乘坐的排車跟在後邊,等停下來,馮玄暢跳下車拉沈念,道,“總算是回來了。”


    醫官們各帶一筐草藥回醫館,縣丞派衙役跟著打下手。


    雍王要去安撫病患,他們辭了雍王,回香草華醫館來,才到醫館門口,醫館掌櫃的就出來相迎,一臉焦急的拉沈念往內堂走,絮絮叨叨,“我說不成,秦醫女起燒了,八成是染上了,允淑醫女昨兒又去西城救了涼透的孩子,現在沒有人手可用,幾個打雜的不頂事兒,搞得焦頭爛額的。”


    “她現在把孩子和自己關到內堂不出來,秦醫女硬撐著在照顧病患,嗐,也不是人手夠不夠用的事兒,大家夥兒都擔心她這樣會染病,那多危險的,用不著她那麽小的人去做,真有個好歹來可如何是好?”


    掌櫃的一路說到最後,沈念和馮玄暢才聽明白,秦艽染上瘟疫了,允淑昨天救了個染病休克的孩子,怕傳染的更厲害,自己帶著孩子隔到內堂去了。


    沈念問掌櫃,“現下人在哪裏?帶我過去。”


    掌櫃領著他們往內堂走,邊說著,“叫衙役圍個水泄不通,說是允淑醫女吩咐的,誰都不讓進去,我去了兩趟都被擋回來了。”


    沈念看一眼馮玄暢,這個人眉頭都快擰成麻花了。


    到了內堂,果然是嚴嚴實實圍了一圈的衙役,為首的衙兵隔著三尺遠就給沈念和馮玄暢揖禮,“醫官大人,掌印大人。”


    馮玄暢冷冷嗯一聲,質問,“郝衙頭,我吩咐你看好允淑醫女,你這是什麽情況?”


    郝衙頭起身,恭謹回,“昨兒大姑救這孩子,左右我和大姑都同這孩子接觸過了,索性就幹脆把內堂辟出來的好,掌印大人您身子金貴,別再往前來了,大姑在裏頭,人好著的,剛用過飯,遞了單子出來,說要轉給沈醫官的。”他揮手,立時旁邊的人就捧著用醋熏過的紙張遞給沈念,他繼續道,“沈醫官,大姑說,凡是和病患接觸過的東西,都要用醋熏蒸,紙上寫的是那孩子從昨日到今晨的所有症狀和用藥用量,您回去仔細看看。”


    沈念接過紙張抖開來看,眉頭深鎖,心道猜想竟是對的,他抬頭,“郝衙頭容我近前同允淑說兩句話。”


    郝衙頭遲疑,有些為難,看看內堂的門,再看看沈念,默默讓開道兒,“沈醫官您請。”


    沈念提步,馮玄暢也跟著後邊走,給郝衙頭攔住了,郝衙頭咬咬下嘴唇,“掌印莫為難咱們,朝廷傳的話兒,務必要保證您和雍王殿下的安全。”


    他瞪一眼郝衙頭,“我自然會對自己的性命負責,你且讓開。”


    郝衙頭紋絲未動。


    眼見兩人僵持著,沈念忙打圓場,說他,“除了雍王你官位最大,他若是個趨炎附勢的,攔你做什麽?你別為難他,該獎他的,我去問幾句話,知道你擔憂,自會替你問問她。”


    馮玄暢撩撩擺子,“罷了,替我問她可還好?如果要人手幫忙,盡管告訴我。”


    沈念額首,這才踅身到了內堂門前,敲門,“允淑,你在裏麵?”


    允淑替喜豆擦臉,溫聲誇他兩句你很厲害,我們再挺一陣子,你就好了,千萬別灰心喪氣啊。


    聽到門外沈念的問話,她忙回,“沈醫官,我在,這孩子比昨兒好多了,您帶藥草回來了麽?”


    沈念答應著,“帶回來幾大框北沙參,我回去叫藥房熬了送過來,你給那孩子服用。”


    她欣喜道:“北沙參可用,大人需再輔以麥冬,薑半夏,人參,炙甘草,梗米和茜草,這孩子吸清呼濁,聲音也嘶啞,還要加一味銀黃片。”


    沈念躊躇,“允淑,這麽說,這病果然是那種病嗎?”


    允淑歎氣,“是,大人,是傳屍,死了的百姓大人一定要慎重處理,張掖以北的屍體也盡量著人去清理,還有,”


    “我知道了,會下發安息香著每人攜帶於身,也會盡快將這件事稟告給雍王上書。”沈念接話,末了道,“馮兄托我問你一聲可還好?需不需用另派人手過來幫你?”


    允淑搖搖頭,“別了吧,外頭的病患更多,醫書上記的這種病是慢傳染,長年消耗身子,此番來勢洶洶,染病的人都是立刻有了症狀,甚至突然斃命,才讓大家沒往這上邊注意,即知道了,大人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裏我自己能應付過來的。”


    沈念道好,“你凡事上注意,過兩日我再來看看。”


    他回來問郝衙頭,“這孩子是突染惡疾麽?”


    郝衙頭點頭,“昨兒老張頭說,前日他有個親戚家娶親,他帶著孫兒偷偷從西城牆狗洞鑽出去吃喜酒去了,聽說那新媳婦是個外鄉人,人傻還有點癆病的,估摸著是吃喜酒的時候這孩子染上的。”


    沈念黑了臉,“走,帶上老張頭,去藥房拿上安息香隨身攜帶,咱們去老張頭親戚家拿人去。”


    馮玄暢看沈念黑了臉,知道事情不簡單,按住郝衙頭,道:“你在這裏守著,我去調人,隻怕我們帶人闖了去會引起民憤,還是要去縣丞那裏,讓縣丞帶人前去才好說話。”


    沈念點點頭,“這樣安排周全,那咱們且先去找縣丞。”


    縣丞陪著雍王探視過幾個重病患,才回衙門,掌印大人和沈醫官到府衙上這麽一說,嚇得他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一拍大腿,道,“這還了得!我馬上著人手咱們這就去拿人。”


    馮玄暢點頭,“來時我已經給長安那邊去了折子,雍王暫且就不要同病患再有任何接觸,畢竟是皇子,他自個兒不在意,咱們深受皇恩不可不在意。”


    縣丞連連道是,“這事要慎重對待的。”


    趕明兒雍王真在他地盤上出了好歹,他這縣丞就不用再做下去了,沒準小命也得搭進去,這幾日雍王那邊就是抱著大腿不撒手,也不能再讓人隨意出府見百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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