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駐足,廷牧跟的近了,差點撞他身上去。


    “後日仲秋了?”


    日子流水似的,他低頭琢磨一陣兒,“你去吩咐膳間的廚子,做些月餅,要荷香的,紅豆沙的,還有栗子蓉的,她在張掖怕忙的吃不上。”


    廷牧明了,笑著回他,“早前您不還讓奴才尋個遠離長安的差事給大姑的?去了張掖也好,現在西廠換了督主,壽王被官家嗬斥,福王爺還以為您在幫他籌謀呢,大姑不在禁中,您才能放開手腳辦這些事兒,若不然,還要擔心大姑受牽累的。”


    他說也是。


    歇了秋雨,天色漸好,大清早驅車到壽王府上走了一遭,壽王鐵著臉並不怎麽歡迎他,接了旨意後說身子不舒坦,正好官家也讓他停了手上的差事,把造辦處置辦交給了福王,他就專心在府裏頭養身子,下了逐客令。


    送馮玄暢出來的是壽王妃,舉止溫雅,送他到府門口,細聲軟語的,“廠臣切莫跟我家王爺一般見識,他脾性不好,自負慣了,往後還煩請廠臣在官家跟前說兩句好話,別看咱們都是皇家子,在官家跟前比不得廠臣得臉。”


    她叫下人拿備好的一盤金錠子呈上來,“這些是孝敬廠臣的。”


    他嗬腰,“王妃說這話折煞臣了,到底骨肉情深,說到底臣是個外人,哪裏說得上什麽話兒?王妃的美意臣不能領受,無功不受祿的,還是把這些收起來吧。”


    壽王妃本意堅持,但又聽說馮掌印不貪,想必這些金子打不到心眼裏去,她犯不上給王爺徒增苦惱,也就順勢笑了笑,“罷了,廠臣也不是這樣庸俗之人。”


    辭了壽王妃,輾轉到了福王府上。


    福王一早兒聽說他要來,早早叫人煮了茶等著,用得上好的金瓜貢,以前為了拉攏馮玄暢,他也沒少打聽馮玄暢的脾性,知道他對字畫有些研究,愛喝茶。


    福王愛才,也愛養才,府上養了不少食客,他手裏有錢,又是在朝廷當最肥的差事,自然是油水足足的。


    馮玄暢剛進府門,就由人引著往茶室去。


    廷牧小聲道,“咱們還是頭一次來福王府,瞧瞧這金碧輝煌的,都趕上皇宮大內了,官家也沒這樣的奢侈。”


    他額首,“福王富可敵國,也不單單是因著差事有油水,他自己也是有那個頭腦的,賺錢是一把好手。”


    廷牧說是。


    小廝引著他們進來門,福王起身相迎,倒了茶水讓馮玄暢細品。


    品茶這樣雅致的事兒,現在也不合宜,他清清嗓子,客套道,“福王爺,咱家帶了官家的聖旨,咱們先接旨吧。”


    福王體胖,平時挪動一下也有些困難,現在坐在蒲團上,起來接旨接的氣喘籲籲。


    馮玄暢依著聖旨上的字兒念給福王爺聽。


    “壽王處事不當,到底是敏思兄長,敏思處事欠周,令著手造辦處差事,以體會王兄之不易。”


    聖旨看著是在斥責,實際上卻塞過來大大的好處。


    福王笑得臉上肥肉都擠在一起了,起來接了旨意,歡喜的不得了,拉著馮玄暢坐。


    “哎呀,廠臣好,這事兒虧了廠臣啊,本王今兒心裏高興,高興的緊。這麽著,”他跟侍候的人招招手,吩咐道:“快去,把昨兒才得了的《瀟湘竹石圖》拿來。”


    下人唱諾退下去取畫,福王同馮玄暢促膝而談。


    “聽說,廠臣去壽王府上了?我這兄長慣來是目中無人的,可有為難廠臣啊?”


    “臣是去宣讀官家旨意的,壽王爺何至於為難臣呢?”


    福王掖掖手,“也是,也是。”


    “福王爺,今兒官家把造辦處差事也給了您,臣想著光辦好了造辦處的差事沒太大益處。您看,如今雍王爺自請去張掖城,他一個閑散王爺要什麽沒什麽,辦好了差事,就是功勞,得叫百姓們擁戴的,這功績好,若是福王爺能把功勞搶過來,還愁帝位不保麽?”


    福王眯眯眼,“這……就是本王有這個心思也沒辦法呀,那瘟疫來勢洶洶,舍身犯險這種事兒,還是別了吧。”


    他笑,“福王爺想哪裏去了?這苦力活都讓雍王做,您何必親自動手?去官家跟前說說,撥筆銀子給雍王安置難民就是了,頭功都是福王爺的不是?”


    福王一琢磨,這安排好,官家即看到他對災民的仁德,又能受百姓門的擁戴,兩頭人緣都有了。


    何況之前官家派人去張掖,他也直打退堂鼓,惹了官家心裏不快,這會兒正好改觀官家心意。


    銀子麽,他出的起。


    “成,就按廠臣說的,這事兒宜早不宜遲,我這就進宮去給官家稟明。”


    小廝恰捧著《瀟湘竹石圖》過來,他示意拿給馮玄暢,“廠臣有功,這幅畫贈予廠臣罷。”


    馮玄暢也沒客氣,著廷牧接了東西,起身告退。


    出了福王府,廷牧跟著馮玄暢上馬車,把畫軸擱下,掖手,“這筆賑災的款項,也不知道要經誰的手。”


    馮玄暢歎聲,“這事兒我去辦,旁的人沒得叫人放心的,等會兒咱們部署完騎營明兒的治安兵力,你去修葺那裏走一趟,我不在禁廷的日子,叫他替我盯著些福王和壽王的動靜。”


    廷牧巴巴望著他,“主子,您這是要撇下廷牧了?您的心思廷牧最懂,這是想見大姑了吧,誆福王爺這筆銀子安置災民,不過順道幫幫雍王爺罷了。”


    他捂著心口做悲傷狀,“罷了罷了,有了媳婦忘了廷牧,您去就是了,莫管廷牧如何。”


    他錘廷牧一拳,“怎地?廷牧寂寞,不若喚丁頤海來同你做伴?”


    廷牧忙搖頭,“饒了廷牧吧,那人醜的反胃,可別了。”


    騎營官按馮玄暢的吩咐,在幾個要道和人多的街道部署便衣錦衣衛,到處都部署了兵力,這事兒處理完,馮玄暢才又進宮見官家。


    夜深人靜,官家合衣泡著藥浴。


    他挽了袖子給官家拿水舀輕澆藥湯,“官家身子越發輕快了,這修道打坐果然是好。”


    官家說是,提起來福王爺白日裏來說起給張掖撥款項的事兒,誇了一通福王。


    “他自幼懂事,拎得清,這次這筆銀子出的也正合宜,寡人琢磨一圈兒,如今朝廷怕是沒人願意去張掖城了,就想著廠臣親去一趟。本來寡人是想讓言青和去辦,他竟蠱惑壽王謀逆,這等奸邪,寡人也是老了殺伐沒那麽重,才饒了他一條命。”


    他垂眼給官家搓背,“臣去,正巧仲秋,臣帶著銀子和月餅去張掖,把官家的天恩帶過去,百姓們見著了,是指定感謝官家的。”


    官家閉眼,“廠臣最懂寡人心事。”


    仲秋節一早兒,馮玄暢帶著幾盒親做的月餅,騎千裏馬行,為了節省路上的時間,幾大箱銀子算換成小箱子裝,帶著百十號人,每人馬上帶一小箱,馬不停蹄,三四天的路程,硬是抵著當晚的星光進了張掖城。


    張掖封城,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黑燈瞎火的像鬼城一樣。


    放眼望去,燈光零星幾簇,較大的醫館不時有人聲犬吠。


    允淑同秦艽剛替病患針灸完,皆是一身疲憊。


    累也是沒法子,容不得歇息片刻,她們剛進城的時候,縣丞來接人就說已經發現染了瘟疫的病患,根本來不及休息,雍王帶著醫官全城診治,征用各大醫館,城中醫館的大夫們也是自發到指定醫館坐診,將染了瘟疫的病患和未染瘟疫的百姓分診。


    允淑和秦艽同其他醫女分發草藥、罩口和回家後擦拭身體的中藥湯。


    雍王很有魄力,兩日功夫就把整個張掖城的百姓們安排明白。


    連續染病的人很多,有的是當夜突然起燒送來她們這邊醫館的。


    沈念這裏收診的都是急病患,比別的醫館更累。


    秋夜涼意能凍的人打寒顫,允淑和秦艽卻額上沁著密密麻麻的細汗珠子。


    沈念喂過病患湯藥,看看允淑,“你先回去歇一歇,你太小了,這樣不成,回頭要累壞的。”


    她搖頭,“不算什麽的,我撐得住,您不用替我擔憂,倒是秦艽姐姐,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慘白慘白的,叫她歇歇吧。”


    秦艽臉色確然不大好,身子發虛,頭重腳輕的,已經連著撐了兩個晚上了,腦子嗡嗡的,感覺隨時都要暈過去。


    第46章 他穿著官服,白布罩口……


    沈念起身,給她們倒騰個地方,鋪了蒲團,“你們就坐這兒歇著,趁這會子安靜,沒有繼續送過來病患,且先小憩一下,我親去熬些藥湯,下半夜回房你們擦擦身子,別過了病氣。”


    秦艽得了話兒,還沒等沈念把蒲團鋪好,就靠著牆坐下來,有氣無力地,“老師,再央雍王爺撥兩個人來搭把手吧,這裏僅咱們不成事兒,要人命了。”


    允淑拿開水煮過的毛巾浸溫水濕了擰幹,偎過來給秦艽擦汗,憂慮,“到處人手都不夠用,縣丞全家都打下手了,折子遞到長安那會兒還沒這樣厲害的,這傳染的太快了。”


    沈念歎氣,“好在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死亡的病患,我看發病的人症狀同風寒症狀相似,卻不是風寒,病氣過肺,先是幹咳,乏力,但凡接觸皆有可能被傳染,脈象時浮時沉的,也不知到底是個什麽病。”


    一時間三人都有些喪氣,垂著頭沒了聲兒。


    沈念起來搓搓手,“我去熬藥湯,你們趕緊歇著吧。”他轉身出了屋,外頭嘈嘈雜雜的,院子裏撐起一個個的小帳篷,裏頭都是躺著呻/吟的病人。


    允淑在蒲團上坐下來,把毛巾放進爐子上煮著的沸水裏,秦艽拉她的手,“允淑,我覺得自己不成了,昨兒給病患診治的時候,罩口被刮掉了,這事兒我沒敢跟老師說,怕他再擔心,我一定是過了病氣,今晨幹咳我服了些甘草丸,現下渾身乏力。”


    “怎麽會?好姐姐你得撐著,”她忍著哭腔安慰秦艽,“不會有事的,沈大人華佗在世妙手回春,一定能找到根源,我.....”她捏一下鼻尖,“我去給你拿秋梨膏。”


    她爬起來往藥房去,秋梨膏剩下的並不多了,吃上其實也沒什麽太大用處,但是好歹能叫人呼吸勻稱些,不幹咳的那麽厲害。


    她急匆匆地走,淚眼汪汪的,也沒注意外頭,從藥房拿了秋梨膏出來,差點撞上人,她往後退一步,正要叮囑聲兒來人走路小心些,抬頭,到嘴的話凝噎。


    是大監大人。


    他穿著官服,白布罩口,就那麽芝蘭玉樹的站在她麵前,眉眼含笑。


    允淑的心一瞬間跳了一下,趕忙揖禮,“大監大人壽安,您怎麽來張掖城了?”


    背景朦朧,嘈雜的人聲裏,桂樹飄著香味,他提提手裏的食盒,“今兒是仲秋月圓,我來給你送月餅,是我親做的,廷牧拌的餡兒。”


    她愣怔的站在那裏,鬼使神差開了口,“現在哪裏是吃月餅的時候?大監大人,您隻是為了來給我送幾個月餅就跑來這瘟疫肆虐的地方?這樣不成,這裏封城了,您來回不去長安了。”


    她覺得她都要哭了。


    馮玄暢摘掉剛落在她頭上的一片桂葉,緩緩搖頭,“官家遣我來送物資,我沿途購置些糧食,雍王封張掖城,斷了糧也是沒活路,這跟行軍打仗是一個道理的,車馬未動糧草先行,方能開戰,既來了,這裏不太平哪裏還能回長安?”


    是她自作多情,他是司禮監掌印,又怎麽會真的冒著性命危險專程給她送月餅?允淑心裏總算是舒口氣,他是有能耐的人,治病救人幫不上什麽,但能供給糧食,安撫這些百姓,這樣鼎好。


    她搓搓眼角,有些微哽,“秦艽姐姐身子不爽利,我給她送藥去,大監大人您快去雍王那邊罷,這裏都是重患,您伺候官家身子金貴,使不得在這裏,萬一過了病氣,他們給官家沒個交代。”


    他很聽話,她說什麽就是什麽,不和她唱反調,將食盒擱在她手上,和煦道:“你拿去得空吃,有你最喜歡的荷香餡。”


    她撐手接住食盒,露出羊脂白的鐲子,他順勢撫摸那鐲子上的蓮瓣,“你帶著它好看,趕明兒我再給你打支簪珠,配著更雅靜。”


    允淑低頭輕輕嗯一聲兒,“您走罷,別在這裏多逗留,沈大人在熬擦洗的湯藥,您過去領一副回頭擦擦,莫忘了。”


    提步繞過馮玄暢,她走到廊子盡頭拐進偏房,回屋,找個大瓷碗來將秋梨膏倒在白瓷大碗裏,用熱水衝了喂給秦艽喝,秦艽喝完,允淑等她歇了會兒才問,“可好些了?若是能起來,我扶你回臥房擦洗。”


    秦艽點點頭,由她扶著回臥房去。


    服侍著秦艽在鋪上躺下來,她再折回去煎藥處拿藥湯。


    煎藥處是醫館平時做飯的小廚房,沈念拿扇子坐個馬紮,麵前藥罐子一排排的蹲在小爐子上,咕嘟咕嘟冒著白氣,沈念一邊扇著爐火,一邊對照這幾日記載的病症手劄。


    允淑喚他,“沈大人。”


    聽到允淑的聲音,沈念抬頭,開口道,“明日我同雍王爺和其他幾個醫官去嶺上尋藥草,你和秦艽守住藥房,若發生什麽事先把人安置好,等我回來再說。”


    她答應著說是,又問,“沈大人,大監大人可來取藥湯了麽?”


    沈念說取過了,才走,要先去雍王那裏沒多逗留。


    她點點頭,抱著藥湯回屋,給秦艽擦洗完,又給自己擦擦身子。


    允淑已經長的很有女人模樣了,胸微微隆起一些,撐著粉紅色的肚兜,她現在已經不是很小一隻,站在大監大人身邊能到大監大人肩膀了,長了不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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