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篇很可能是出自植木枝盛手筆的文章裏,有這樣一段熱情洋溢地為革命辯護的話:“如果政府企圖永遠把持政權,惟恐權力削弱,而加強對人民壓製的話,人民就必須要起來推翻政府,建立民主共和政體。這時,若把罪責全部加在人民頭上,就等於把蒸汽密閉在鍋爐裏不讓發散,等到鍋爐爆炸後,責怪水蒸氣為什麽破壞鍋爐一樣。”


    有人鼓吹國民有抵抗權和革命權,也有人大講“安寧”和“治安”。1877年,植木枝盛一點也不含糊地指出:“‘安寧’和‘治安’,隻有在有利於增進人民幸福的情況下,才值得尊重,它本身並沒有任何價值。如果為了維持‘安寧’和‘治安’,而摧殘人民的幸福,那末,這種‘安寧’和‘治安’,就應該加以反對。”而這一年《土陽雜誌》上發表的“治安論”一文,則認為,“治安未必都是好的”,如果“施行極其苛酷的政治、法律,使人民甚至不敢怒,以保持君主的至尊地位,獨攬國家的主權,不許人民參與政治,阻礙人民提高智能,使人民對政府感覺恐怖,來維持生活的安定狀態,那麽,這種安定狀態應該叫做野蠻的治安”。


    植木枝盛激烈地反對以治安之名行壓迫之實。1879年,他在《民權自由論》裏雄辯滔滔:“如果必須犧牲人民幸福才能維持‘安寧’和‘秩序’的話,那麽,這種‘安寧’和‘秩序’是否算得上安寧和秩序呢?不,這不但不能叫作安寧和秩序,相反地,這才是不折不扣的‘擾亂’。所謂‘亂’,不一定是槍林彈雨的戰爭狀態,凡違背真理,不實行真正的法律,政府壓迫人民,人民委曲忍受,甚至不敢發表正當的意見,這就是國家的‘亂’,而且也可以說是大亂。”


    跟植木枝盛這些人有所不同,福澤諭吉則反反覆覆地強調官民調和,告誡朝野各界:“政府不可輕易推翻,人民不可輕易壓製。”福澤諭吉鼓吹官民調和,宣揚告別革命,也是出於一番好心。可是事實上,自從西鄉隆盛死後,直到大日本帝國煙消雲散,也不存在政府會被民間武力輕易顛覆的危險。倒是連福澤諭吉那樣名滿天下的人,麵對政府的威權,也戰戰兢兢。


    在福澤諭吉看來,“屈從政府是不應該的”。雖說他自稱“不喜歡世界上實行的專製政治”,但他又認為,“用實力對抗政府”,也“不能稱為上策”。他列舉了內亂帶來的種種弊害,比如,導致流血恐怖;人民的力量常常要比政府弱,蚍蜉撼大樹,除了流血添亂,還有什麽意義呢?即便是“一旦輕舉妄動地推翻了”舊政府,“仍難免以暴易暴,以愚代愚”。況且“無論那個舊政府怎樣的壞,總還有些善政良法,不然就不會維持相當的歲月”。


    屈從也不行,對抗也不行,那怎麽辦呢?福澤諭吉開出的方子是,“堅持真理,捨身力爭,是說要堅信天理而不疑,不論處於何種暴政之下,身受怎樣苛酷的法製,都能忍受痛苦,矢誌不渝,不攜寸鐵,不使武力,隻用真理來說服政府”。這是福澤諭吉眼裏“上策中的上策”。為什麽呢?他的理由是,“用真理來說服政府,絲毫不會妨害這個國家當時原有的善政良法,即或正論不被採用,隻要理之所在,則天下人心自然悅服。因此,今年如行不通,可以期之來年”。即使“因憂世而苦其身心,甚至犧牲其生命的”,可這“殉道”“所喪失的不過一人之身,而其功能卻遠較殺千萬人費千萬金的內亂之師為好”。


    樂於告別革命的,不隻是福澤諭吉這樣的民間知識分子。伊藤博文這樣的明治權貴也想這樣。在談到法國革命的時候,伊藤博文就說:“由於法國國王專橫,法國國民喜好暴亂,再加上盧梭那樣的持錯誤觀點的學者到處傳播謬論,致使自由民權之說風靡全國,終導致革命,聲勢浩大。”於是在大日本帝國,自由民權思想被視為國家的禍害,就不足為奇了。不過,伊藤博文覺得革命要不得的同時,他們壓根兒就不想告別專製,不想實行共和。


    參議大隈重信主張採用英國的政黨內閣製,建議1882年年末選舉議員,1883年開設國會。在他看來,如果立憲隻是“采其形體而舍其真精”,不僅是“國家之不幸”,還是“執政者之禍患”,並且貪戀權力的“汙名”,也會“遺傳於後世”。如果“今日之執政者,不眷戀勢威,固定立憲政治之真體,則足垂其德於後世”。


    要是按照大隈重信的設想改革,那不是要明治政府自我革命麽?大隈重信這下子捅了馬蜂窩,遭到了伊藤博文的強烈反對。在1881年政變中,大隈重信被參議伊藤博文和參議兼外務卿井上馨等人攆下了台。以至於福澤諭吉在給井上馨和伊藤博文的信裏感慨,“今天想起過去10月的情形,猶覺得昔日三位之交如漆似膠,而今天卻成了政敵,其變化之快何其速也”。


    在日本帝國,豈止是把革命當成洪水猛獸!帝國當局的恐懼是雙重的,既怕發生法國大革命式的造反,也怕政體發生向英國美國模式的和平轉化。不僅像植木枝盛那樣的觀點被當局視為激進,就是大隈重信向英國學習的主張,也被當成激進。隻要可能動搖政權,無論你認為多麽平和,帝國權貴都會跟你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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