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門之女,亦有她的風骨與驕傲。


    謝礪未出事之前,府裏有謝巍兄弟、謝珽兄弟,長房的謝瑾也小有建樹,撐起整個河東綽綽有餘。


    她被遮蔽在樹蔭下,自可無憂無慮。


    如今,一切卻已赤裸裸的掀開。


    謝礪不止早有一心,在謝瑁心裏埋下毒恨的種子,還借謝袞戰死、財權疏忽時大肆挪用軍資,養了許多刺客。而後勾結誠王、挑唆謝瑁,險些令謝珽命喪元夕。再後來阿嫣被擒往劍南,謝珽在許州遇襲,都是謝礪引來的陳半千所為。


    樁樁件件,都在撼動河東根基。


    謝淑哪怕不知內情,也清楚她的父親埋了怎樣的禍患,這令她極為難過、愧疚,甚至對父親暗生鄙棄,想竭力彌補挽回。尤其當謝珽經曆兩番凶險刺殺,深入劍南冒死救回阿嫣,卻半點不曾遷怒與她時,謝淑心裏愈發難過。


    她很清楚,這是謝珽冷硬外表下的愛護,顧念血緣之親,才在謝礪做出那等惡行後,對她和嫂嫂、侄兒尊養如舊。


    也是因這份顧念,令她更想彌補、報答。


    隻是閨中力弱,沒法像靖寧縣主那樣領兵征伐,能做的實在有限。


    直到出了互換質子的事。


    得知這消息後,謝淑連著兩夜輾轉反側,徹夜難寐,深思熟慮之後,終於來到碧風堂。


    ——自請去做質女。


    “……所有的利弊和可能遇到的危險,我都已考慮過。”


    夏日幽深的側廳裏,勁裝少女筆直跪在地上,哪怕武氏親自去扶也不肯起來,隻肅容道:“拿互換人質換來的脆弱信任,自然難以長久,說不準哪天就會翻臉,用兵征伐。我去了北梁,也隻能盡力讓戰事晚些來。或許一兩年、或許三四年,不管長短,這都是休養生息的機會。”


    “我生在王府,身上有太祖父、祖父的血脈。哪怕比不上姑姑英勇,也該有將門之人的擔當。”


    “留在河東,我無事可做。”


    “但若能去北梁,便可免去一場兵戈,讓堂兄能放心地揮兵南下,盡早令天下安穩。屆時,邊塞自可受益。”


    “太妃、王爺。”謝淑抬起頭,神情鄭重而堅決,“我是請纓出戰,還望兩位能允我所請!”


    擲地有聲的言辭,令廳中一瞬安靜。


    謝珽年少時,也曾頑劣行事逗哭過堂妹,與對表妹無異。後來承襲爵位後忙於軍政瑣務,內宅的事上甚少留心,隻知她跟謝琤情誼極深,與阿嫣也性情相投,旁的事上沒太留意。


    卻未料時日倏忽,幼時哭鼻子的小姑娘長成後,竟會有這般膽氣。


    慣常冷沉的眸底浮起訝色,他站起了身。


    “北梁的事不必擔心,有琤兒。”


    “我替謝琤去!”謝淑抬頭,對上謝珽的眼睛。


    她這幾年其實甚少跟謝珽說話,因心中畏懼堂兄性情驟變後的冷厲威壓,哪怕後來常因阿嫣的緣故來春波苑,也多躲著謝珽,怕他像教訓謝琤那樣,嚴苛待她。


    此刻,那些小情緒早已無足輕重。


    她迎視謝珽,不閃不避,隻篤定道:“堂兄既有雄心壯誌,就該集中兵馬去攻京城,早些還天下太平。至於北邊,暫且穩住即可。戰場上用人的地方那麽多,謝琤留著會用得著。我到了北梁後定會謹慎行事,絕不給府裏添亂。”


    “不行!不能讓你去!”


    武氏見她執意不肯起來,隻能蹲在身旁,溫聲勸道:“你在府裏,能幫我分擔瑣事。等局勢安定些,還要替你挑個好人家,往後安生過日子呢,我瞧那徐公子就很好。北梁那地方,去了總要擔驚受怕,不得安寧。我和阿嫣,還有你祖母、嫂嫂、侄兒們,都舍不得你。”


    “別逞強了,讓琤兒去吧,快起來。”


    極為溫柔的言語,如暖流漫過。


    謝淑卻仍未動,“太妃的慈愛之心,侄女都知道。我今日來請纓,是有兩重緣故。”


    “第一重,我是謝家女兒,即便不及姑姑英勇善戰,亦有先祖流的血性,願為河東百姓出征。”


    “第二重是為了我父親。”她眸色稍黯,聲音亦低了些許,“他做的那些事,有負河東兵將,更對不起戰死之人。我若不能做些什麽來彌補,這輩子都會愧疚不安,受盡煎熬,不能見人。唯有替父贖罪,才能稍得消解。”


    “太妃、王爺,謝淑願請纓前往北梁,追隨祖父、伯父、姑姑的英豪之舉,萬死不辭!”


    “還望兩位允準!”


    她俯身叩首,額頭在青磚地上觸出輕響。


    武氏心疼極了,雖明白她心中煎熬,卻仍不舍得她去受苦,仍試圖勸說。


    謝淑卻早已下定決心。


    知道母子倆不會輕易答應,她將心思說明白後,轉身去了祠堂,在祖先牌位跟前跪了三天三夜。


    所有人苦口勸說,她皆無動於衷。


    謝珽數次過去,都能看到少女筆直跪在祠堂,背影秀弱卻堅毅,哪怕累極也沒半分鬆懈。而她的視線落處,是靖寧縣主的牌位——傷心和離、戰死沙場後,靖寧縣主的屍骨牌位與謝袞等人一道埋葬,亦供奉在王府祠堂中。


    那是整個河東地界最耀眼的女將。


    紅妝烈烈,為眾人所欽敬。


    秦念月是她的親骨肉,卻絲毫沒半點亡母的骨氣襟懷,而謝淑悶聲不響,心裏卻有最堅毅驕傲的念頭。


    謝珽靜視良久,最終點了頭。


    ……


    北梁國主病重,謝珽答應之後,暗中互換質子結盟之事立時安排了下去。


    當天夜裏,徐秉均馳回魏州。


    是阿嫣給的口信。


    長在太師府那樣的書香門第,出閣之前,阿嫣對武將之家實在知之甚少,甚至畏懼爭殺之事。


    直到嫁來魏州,聽聞靖寧縣主的英豪事跡、瞧著武氏的決斷擔當,才知身為女子,原來也能有那樣的氣魄和建樹。而謝淑雖悶聲不響,每嚐言語說起時,對於戰死的姑姑時總有崇敬之心,亦不無將門之女的傲氣,隻是甚少表露。


    如今請纓北上,必是心意已決。


    那於謝淑而言未嚐不是一次浴火重生。


    ——拋去父親功勳的庇護,亦拋開父親過失的陰影,憑她的膽氣尋回將門之女的驕傲,無需再愧疚、煎熬。


    沒有理由不去成全。


    哪怕誰都舍不得,在謝淑的執意懇請下答應是遲早的事。


    阿嫣最清楚小姑子的心思,更不知這趟去了北梁,何時才能回來,便尋了個由頭,請謝珽將徐秉均調回。


    彼時正逢動身前夜,謝淑孤身前往校場。


    昔日嬉遊的情形曆曆在目。


    那個時候,她還是王府裏不甚起眼卻無憂無慮的閨中千金,打著謝琤的旗號跑來校場,想看到的卻隻有清逸少年。綠楊陌上微風徐徐,她看過他潑墨時的風雅文采,看過他彎弓時的少年意氣,曾令他心甘情願的輸給她許多畫作,繡為裙衫,也曾與他林中射獵,情愫暗生。


    他們的相遇平平無奇。


    但每一次相處,都被深藏在心底。


    徐秉均的父親突然來魏州時,謝淑便猜到了來意。沒有人知道,那些夜晚裏她有多激動期待,盼著雙親能答允此事,往後再不必遮掩著,或拿謝琤當掩飾。可惜,事情尚未提起,她的父親便從雲端跌進了淤泥。


    那段時間,誰都沒心思理會婚事。


    徐叔叔亦隻能暫且返京。


    兵馬調走後,校場上有些空蕩,夏夜裏涼風正宜,徐淑也不掌燈,隻在月下獨坐著慢喝一囊清酒。


    視線裏,忽然闖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謝淑獨自出門時,阿嫣便猜到了她的去處,因不便去打攪她回味心事,便讓管事在城外等著,一旦看到徐秉均,便讓他去尋謝淑,免得錯過此夜,連道別的話都來不及說。徐秉均得知後,幾乎無需多想,便猜到了謝淑可能的去處,策馬趕去。


    此刻夜風徐徐,拂動樹梢。


    姿容清俊的少年一路疾馳,滿身風塵仆仆,瞧見獨坐的謝淑後立即丟開韁繩,翻身下馬三兩步就跑到了謝淑跟前。


    清夜裏,兩道淚水自謝淑眼中滑落。


    她拾起旁邊的酒囊遞給他,臉上竭力勾出笑意,“明天我就要走了,你是來送我的嗎?”


    “你要去北梁?”


    徐秉均已從管事口中得知了大約情形,卻不知事情始末,疾馳時雖不費力,卻因胸腔狂跳,無端有些氣喘。接過謝淑遞來的酒囊,他當即仰頭灌了一口,素來清雋文雅的臉上,已盡是焦灼之色,“為何突然要去北梁?”


    “為了往後走路時,能昂首挺胸。”


    “為了河東少些無辜的犧牲。”


    謝淑眼底仍有淚水,唇邊的笑卻凝得堅毅,坐回兩人常坐的那方青石,拍了拍旁邊,讓他也過來。


    而後,徐徐道明緣由。


    月移影動,夜色漸深,放心不下的侍衛趕來尋找,瞧見並肩而坐的身姿時卻沒敢來打攪,隻遠遠站著。


    後來子夜風冷,徐秉均脫了外裳給她披著,謝淑也沒推辭,輕輕拿指尖籠緊。相識這麽久,連彼此的心意都已窺明,真正的觸碰卻隻有少年男女的含羞試探,連窗紙都未曾捅破。


    披在身上的這件外裳,應是最熨帖的接觸了,少年的暖意披在肩頭,幾如懷抱。


    謝淑舍不得,偏頭問他,“衣裳送我吧?”


    “好,北梁天冷,要多加衣。”


    謝淑點了點頭,“今夜一別之後,相逢大約是遙遙無期。”她喉頭微哽,心裏有好些話想跟他說。說她初見時的驚豔,思念時的歡喜,決定去北梁時的不舍與愧疚……卻又覺得月色匆匆,兩人相識一場,既是前路未卜,不該說傷心掃興的。


    但心底裏,卻仍在期盼一個答案。


    她看向身側少年,正對上他的目光。


    “再怎麽遙遙無期,也總會有重逢的時候。”徐秉均明白謝淑這般決定背後的苦心,亦知她此刻無法宣之於口的心思。殺伐中磨去少年稚弱,此刻神情已是沙場男兒的堅定,將那酒囊抬起時,聲音亦如承諾,“我會等你。”


    “等京城大局一定,我就自請去邊關,片刻不離。”


    “到你回來,就能第一個迎接你。”


    而後,不論兩家父母會否允諾,都握著她的手帶回京城,再不會如先前般克製收斂,等什麽父母點頭、媒妁聘娶。


    少年紅了眼眶,想早些撐起天地。


    謝淑亦紅著眼睛笑了笑,拿酒囊與他輕碰,“好,說定了。”


    ……


    徐秉均與謝淑的相會與別離,阿嫣除了告訴謝珽之外,並沒跟旁人提起。


    亦如同少年男女深藏的心事。


    少有人知,卻印在骨髓。


    隻待有朝一日,局勢漸穩各自長成時,角落裏的幼苗亦可悄然抽條,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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