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可靠麽?”


    “醫者仁心,她的品行盡可放心。我讓玉露修書進京,就說是我中了此毒,她若能尋到解毒之策,定不會袖手旁觀。隻是如今這局勢,若要請她親自來,須派人護送。”


    “這都好說,隻要她肯幫忙!”


    武氏握住她的手,暗自鬆了口氣。


    河東雖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論文墨雜學,卻遠不能與京城相較。曾媚筠未見毒丸,僅憑阿嫣的脈象便擬了調養的方子,且效用奇佳,足見手段。太醫院已是天下眾醫之首,若她家書樓中當真能尋到線索,對謝珽而言無異於救命稻草。


    這般賢才,自須格外禮遇。


    三人又商量片刻,由陸恪安排北梁和河東的事,阿嫣則讓玉露代為修書,而後與侍衛帶來的脈案、寫了毒藥性狀等事的紙箋一道蠟封起來,派人送往京城。


    書信寄出,阿嫣的心也隨之飛遠。


    婆媳倆皆放心不下謝珽,便由陳越護送阿嫣去許州。若曾媚筠當真能幫上忙,阿嫣可就近牽線,哪怕曾家幫不上忙,有阿嫣貼身陪伴照顧謝珽,總要勝於孤身一人、吉凶未卜。


    時近端午,暑氣漸生。


    阿嫣急著去見謝珽,換了身方便趕路的輕薄勁裝,在陳越的護送下,戴著帷帽騎馬直奔許州。


    ……


    抵達許州城的那日,端午才過。


    州城才經戰事,自然沒多少佳節氛圍。


    不過徐曜辦事得力,將謝珽昏迷的事瞞得密不透風,與兩位副將商議了安民守城之策,這會兒已漸漸安定了。


    至於這路大軍,則在商議後稍作調整,少半在許州城外留守,由副將韓九成率領,半為休整,半為戍衛。大半兵馬由副將田衝帶走,仍與蕭烈分頭夾擊喪家之犬般的梁勳,等梁勳伏誅之後,便可撲向魏津身後。


    謝珽許久沒露麵,也無人多問。


    ——畢竟河東家大業大,謝珽手裏的事千頭萬緒,拿下許州後去別處辦事籌謀,司空見慣。


    隻要徐曜和韓九成不露破綻,便無人多想。


    這兩人跟隨謝珽已久,足可信重。


    阿嫣趕到時,老槐掩映的州府外已是井然有序。


    侍衛拿令牌帶她進了後院住處,徐曜已在屋前等著了。素來精悍的漢子,這陣子為著謝珽身上的毒,熬得眼前泛青形容憔悴,見著她便欲請罪。


    阿嫣忙將他浮起,問謝珽如何了。


    徐曜一言難盡,隻掀簾引路。


    剛進門檻,一股藥味兒便衝入鼻端,哪怕盛夏時節開了門窗,亦頗濃烈。幾個郎中模樣的人在側間商議,周老的頭發胡子都熬白了,擺弄著搜羅來的一堆藥材,熬出的眼袋極為醒目。而在內室裏,兩名侍衛站在榻側伺候起居,謝珽安靜昏睡,散發素衣。


    瞧清男人眉眼的那一瞬,眼淚就滾落了下來。


    阿嫣坐在榻邊,握住他的手。


    誠如侍衛所說的,謝珽身上並無重傷,若不知藥性作祟,她甚至會以為他在安睡。但他分明憔悴了許多,這些日周老想盡辦法壓著藥性,雖未損及謝珽的性命,但連日昏睡後隻靠喂進去的湯汁吊命,情狀可想而知。連同那隻修長的手,都消瘦了許多。


    浴血而行的路,從來都危機四伏。


    尤其以謝珽身先士卒的性子,征戰時負傷幾乎是家常便飯,隻不過從前她留守在府中從不知情,更不曾陪伴而已。


    阿嫣恨過謝礪的自私,恨過陳半千的歹毒,到了謝珽跟前卻隻剩心疼。


    她握著他的手,淚水模糊視線。


    侍衛悄然退至簾外,窗口的風徐徐吹進來,拂動他鬆散的鬢發。


    阿嫣伸手捋好,心裏萬千擔憂化為期盼,忍不住俯身吻在他安靜昏睡的眉心,祈求逢凶化吉。溫熱的淚水滴落,打濕他的額頭,謝珽像是感覺到了,昏昏沉沉的睜開一條眼縫,瞧見阿嫣近在咫尺卻淚水漣漣的臉,竟自虛弱的勾起唇角。


    “又做夢了。”


    他自言自語般低喃,又要闔上眼睛。


    阿嫣怕累著他,沒敢多說話,眼角的溫熱酸楚卻愈發泛濫,隻能扭頭避在旁邊,任眼淚撲簌簌落在榻上。連同喉頭的哽咽都被吞回去,隻剩肩膀輕顫。


    模糊的視線裏,她看到謝珽又睜開了眼,素來深邃有神的目光稍有些渙散,卻輕捏了捏她的手。


    “真是你來了?”他低聲問。


    阿嫣哽咽著點頭,幾乎泣不成聲,“我來陪著夫君。”


    “別哭啊。”謝珽想給她拭淚,卻沒力氣抬手。中毒後的情形,他早已在半昏半醒之間問明白了,此刻身體雖虛弱,腦子卻還算清醒。怕她哭壞身子,他的唇角動了動,試圖扯出個安慰的笑,“常有的事,死不了。”


    說完之後,也不知是毒物侵蝕,還是藥效所致,又昏昏睡了過去。


    阿嫣死死咬著唇,將眼淚強行逼回。


    她不是來哭的,是為照顧他。


    不能讓謝珽擔憂牽掛。


    指尖悄然握緊,後麵的幾天裏,她果真沒在謝珽跟前掉半滴眼淚。隻在謝珽昏迷的間隙裏,詢問醫藥,將周老開的藥膳和湯藥悉心熬好,趁著謝珽醒轉的間隙裏喂給他喝。也竭力克製擔憂,衣不解帶的陪在他的身旁,或強顏歡笑,或溫言軟語,欲令他心緒轉好。


    這樣的陪伴,多少是有效用的。


    哪怕周老他們仍未尋到拔除毒物之策,謝珽的氣色卻比先前好了些許,清醒的間隙也稍稍延長,偶爾還能問事。


    阿嫣嘴上不說,暗中卻望穿秋水。


    直到十日後,曾媚筠終於匆匆趕來許州。


    謝家送急信時用的都是快馬,京城南邊和東側被魏津圍著,北邊卻與隴右相接,暫且無妨。快馬一路疾馳,在阿嫣抵達許州的那日,信就已送到了曾媚筠的手裏。曾媚筠沒說二話,連著五個日夜待在書樓裏,隻在困極時小憩片刻。最後,在偏僻角落找到一本書。


    那是北梁從搜羅來的,積年落灰,幾十年無人翻看,紙頁早已變色。


    上頭所載的毒,卻與謝珽身上的極像。


    曾媚筠有了線索,又不敢太耽擱,便讓人將餘下可能用到的北梁醫書都裝起來,與她同行備用。而後攜了最有用的那張,在莫儔的親自護送下,倉促趕來許州。


    初入廳堂,瞧見安然無恙的阿嫣時,滿心焦灼的曾媚筠著實愣了半天。


    等阿嫣屈膝致歉,說清原委後才鬆了口氣。


    遂挽袖入內,先看謝珽的病況。


    而後取出滿箱醫書,與周老他們商議對策,無半分遲疑猶豫。


    ——論公,醫者以治病為要,謝珽守著邊塞是為護百姓無恙,哪怕手段不同,有些信念其實殊途同歸。論私,曾媚筠早就聽堂兄說過河東的太平氣象,亦知謝珽的手腕遠勝皇家。這天下終將落入誰手,不言自明,如今更不必理會所謂的叛軍之論。


    更何況,他還是阿嫣的夫君。


    曾媚筠素來疼愛阿嫣,又癡迷於醫術,碰上這等棘手的難事,自是全力以赴。


    徹夜商談後,與周老擬了藥方。


    隻是尚有一事未定。


    “解毒的方子是書中所載,先前並無人試過,其中有一味藥的藥性極猛,又是倉促尋來的,分寸很不好拿捏。”日色漸傾,曾媚筠挽著阿嫣坐在僻靜角落,神色微肅,“王爺如今的身體你知道,雖然底子仍在,到底昏迷了二十多天,身體很虛弱。用少了不合配伍,壓不住另一味的毒性,但若用多了……”


    “怕他承受不住麽?”


    曾媚筠頷首,“此毒詭譎,解藥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用的藥材也都極罕見,先前並未試過。”


    這麽說,阿嫣自然就明白了——


    “要先試藥性吧?”


    “確實。從未有過先例,貿然用在王爺身上風險極大。最好找個體弱些的,我先試了藥性,才好拿捏分寸。但這些都是毒物,稍有不慎就極易損害身體。”曾媚筠素來以救人為己任,甚少碰這種毒物,尋人試毒的事到底不忍。


    阿嫣又怎能讓旁人犯險?


    更何況,曾姑姑說了最好是體弱些的,才好辨別細微差異,像侍衛們那些身強體健的未必能看出差別。


    她斟酌片刻,旋即抬眸勾出淺笑。


    “那就我來試吧。”


    “這怎麽行!”曾媚筠立時否決,“花費重金尋個差不多的,重賞之下或許會有人願意,隻是要多費些時日。你這身體好容易調養過來,何必以身犯險。倘若往後真落下個病根,受苦的是你自己。”


    “無妨,我願意的。”


    不高的聲音,藏了幾分篤定。


    夕陽淡金色的光芒籠罩在她的臉上,襯得她容色昳麗,肌膚柔膩。眼角眉梢添了女人的柔婉韻致後,跟記憶裏稚嫩天真的模樣已迥然不同,而她這副沉靜篤定、義無反顧的神情,更是令曾媚筠暗自詫異。


    她清楚這孩子的性情,知道替嫁的迫不得已。


    也記得阿嫣上次回京的時候,她診出王府裏下毒之事,這孩子不自覺流露的驚恐與畏懼。


    她一直以為,阿嫣不會在謝家長留。


    卻未料……


    “我方才還沒說清楚,試毒是極凶險的事。”曾媚筠的神色轉為鄭重,將可能出現的狀況都詳細說了,道:“謝家那樣的門第,步步都是凶險。汾陽王的手腕姿貌確實出挑,能令女子心折,但阿嫣,這種事不是鬧著玩的。若真出了岔子,是一輩子的事。”


    “我都知道。”阿嫣臉上沉靜如水。


    見曾媚筠還想再勸,她握住了姑姑的手,低聲道:“王爺中毒之事絕不能張揚,若咱們懸賞重金,邀人試毒,定會惹人揣測,於大局無益。即便找來體弱之人,每個人體質不同,藥性見效也不一樣。照他們的身子用藥,未必穩妥。”


    “比起胡亂招來的人,我的身體底子如何、用藥後有幾分效用,姑姑最清楚不過,也就能知道這藥究竟有多少效用。周老又熟知王爺的身體,到時候商議著來治,若能將分寸拿捏得不差毫厘,能更穩妥些。”


    “何況,姑姑妙手丹青,我相信即使出了岔子,姑姑也能調理好。”


    阿嫣牽出柔軟笑意,仿若寬慰。


    曾媚筠嗔了她一眼。


    “若是你,我自然會竭盡全力來治,但你也不能仗著這點來冒險。毒藥進了身體會如何,誰都說不準,哪怕是我也不敢保證。大局的事有男人們考慮,你即便做了王妃,也不該舍身冒險。”


    苦口婆心的勸說,卻未能動搖阿嫣的態度。


    曾媚筠無奈,最後問她,“值得麽?”


    “你的夫君不是尋常人。他有雄兵鐵腕,隻要保住性命,登臨帝位是遲早的事。帝王之心深不可測,阿嫣,這般冒險值得麽?”


    值不值得的,阿嫣其實算不清楚。


    她隻是不想讓謝珽有閃失。


    一輩子太長,往後如何誰都說不準,但她相信謝珽,相信他抱著她闖過箭雨時,不計生死的愛護之心。


    她笑了笑,眉間竟自浮起溫柔。


    “我願意為他一試。曾姑姑,在我的心裏,他和祖父一樣,都是最要緊的人。重於一切。”


    聲音不高,甚至是雲淡風輕的。


    曾媚筠卻有點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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