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裕不答,麵無表情。


    周希逸試著講道理,“我隻是覺得她與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想見麵問句話而已,何必如此刁難。”


    司裕嗤的一聲。


    他雖是個血堆裏走出的殺手,眼睛卻不瞎,周希逸在街上靠近時笑容不無蕩漾,分明是起了色心,哪裏像碰見故人?


    冷清目光瞥過,藏了幾分暗嘲輕蔑。


    周希逸豈能察覺不出意思?


    原先他還以為,司裕是身為護衛戒心太強,怕他傷到自家主子,才會這般行事。而今看來,這少年並不傻,早就瞧出了他的意圖。京城中高門貴戶雖不少,能壓過劍南節度使的卻不多,他這身份便是公主都未嚐不能求娶,尋常人家原本不該毫無理由的阻攔。


    這少年明知他的意圖和身份,還左攔又擋擅自做主,就是不肯讓他靠近小美人,跟個護崽的老母雞似的,周希逸猜了猜緣故,不由冷笑。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緣之一字更是妙不可言。我本有意結交,你卻處處阻攔,姓司的,莫非你也喜歡她,不願旁人接近?”


    他盯住司裕,不悅的問道。


    第71章 貪求   喜歡二字,於他而言是貪求。……


    夾雜揣測的質問, 令司裕微微一怔。


    但他絕不會任人牽著鼻子走,更懶得與人廢話。


    見周希逸這般胡攪蠻纏,愈發確信所謂的肖似故人是信口胡謅, 不由抬手, 藏在袖中的短劍脫鞘而出。尺許長的劍鋒在他指尖打了個轉,劍柄落入手中時, 鋒芒便逼向了周希逸的脖頸。他用的並非殺招,但多年取人性命的經曆使然, 利刃出鞘時仍鋒銳懾人。


    周希逸退了兩步, 眉頭微擰。


    若換在尋常, 被人連番威脅阻攔, 他定也會過招回敬,反正沒人知道他的身份, 怎麽鬧都行。


    但今日顯然不能任性。


    他此番上京是為了公事,昨日已然透露了身份,今晨從誠王府裏出來時恐怕就有人暗裏盯梢了。且方才已然報了姓名, 若在此處跟司裕交手,將好端端的登門拜訪變成兵刃相見, 未免惹人揣測。


    總歸線索漸明, 隻要這少年不在, 他從太傅府裏問出小美人的身份是遲早的事。


    周希逸行事向來靈活多變。


    他沒再糾纏, 往後退了半步, 抬指夾住短劍的鋒刃徐徐挪開, 甚至還朝司裕勾出了點笑意, “隨意動手,絕非待客之道。這樣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也不怕給你家姑娘惹麻煩。罷了, 改日再會。”


    說罷,轉身揚長而去。


    司裕瞥了他一眼,默不作聲的躍回樹梢,躺在蔭涼的樹杈之間。


    然而心底裏卻已非風平浪靜。


    喜歡是什麽滋味?


    司裕不太清楚。


    他自打記事起就被困在萬雲穀裏,周遭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每日晨起就被抓去訓練,夜晚拖著滿身疲憊回去時,飯食卻隻夠半數人吃。幕天席地早就是習以為常的事,水和飯食從來都極稀缺,他從小都知道,那些都要拚命去搶,否則會餓死。短短半年內,上百人隻剩了七八個。


    他們被帶入另一處牢籠般的訓練場。


    那些孩子比他們年長,都是同樣挑選出來的,有些人靠的是身手能耐,有些人靠的則是詭詐心機。譬如有人會在夜裏動手,盡早斬除爭搶的人,隻為第二日能多搶到點口糧。那之後,就連夜裏那兩三個時辰的睡覺時光,都變得提心吊膽,須時刻警惕提防。


    司裕很少主動去招惹誰,卻也在旁人的虎視眈眈中磨礪出戒心與決斷,將盯著他的人盡數除去。


    惟其如此,方可留得方寸落腳之地。


    彼時司裕才八歲。


    在尋常人家,那個年紀的孩子多半都是調皮而少有憂慮的,高門貴戶的自不必說,哪怕是貧寒之家,至少也能給孩子一口飯吃。山穀之外的同齡男孩上竄下跳,人嫌狗憎,即便是家境再貧寒,隻要混飽了肚子,也不至於有性命之憂,還能尋些事情自謀生計。


    他卻隻有走在暗夜刀尖的廝殺。


    再長大些,便是更為酷烈的訓練與爭殺,每個日夜都危機四伏,能賴以保命的隻有身手、戒心、應變。


    連同種種毒物都曾嚐過一遍。


    將近十年的漫長時光裏,他親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再無消息。從生至死,除了生身父母之外,這世間甚至沒人知道他們曾存在過。有的時候疲極倦極,司裕閉上眼睛,嗅著山風裏的血腥味,甚至以為這世間本就是如此,除了爭殺再無他物。


    像是幽暗長夜,永無天光照入。


    無趣至極。


    可太陽還是會照常升起,將熾烈的陽光灑遍山穀,遙遠的峰嶺上會有山花爛漫綻放,有鳥翅掠過天際。


    他終究想看外麵一眼。


    後來,他終於在最後一波爭殺中拿到了懸於高處的令牌,將能耐相近的對手盡數留在懸崖之下,攀上山巔,有了棲身之處。


    他不必再為食物爭搶廝殺,不必在漫長的黑夜裏警惕而緊繃的入睡,推測明日會是誰喪命離去。他可以在月明之夜、星鬥燦爛時,躺在屋頂上,感受拂麵而過的涼風,聽見草蟲的輕鳴,可以在陰雨時蹲在水邊,看蛙跳魚遊。那些試探般的刺殺,他也能輕鬆應對,從未懈怠。


    他還曾跟隨統領下山,看到山穀外麵的世界。


    但那一切,似乎與他的想象迥異。


    連綿的山巒之外有村落小鎮,百姓安居,集市熱鬧。隻不過,當他穿著那身繡有特殊花紋的衣裳走過街市時,旁人總是畏懼而躲避的,甚至目露厭惡憎恨。那時司裕才明白,哪怕隻隔著幾重山巒,他跟外麵的人也像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兩重世界。


    他的手上沾滿了血,在旁人眼裏是血腥沼澤裏爬出的惡鬼,殺人如麻,十惡不赦。


    而山穀之外,似乎幹幹淨淨。


    那些人對他暗藏憎惡,如同他討厭那些繞著血肉盤旋的蚊蠅,哪怕同樣穿著布衣站在熱鬧市井間,仍舊格格不入。


    事實上,自幼與世隔絕殺伐求生,他根本就不會與人打交道。


    但他也不願忍受絲毫異樣又嫌惡的目光。


    哪怕卑微求存,浴血爬行,少年人的心底裏,仍舊有屬於他的驕傲。


    司裕再也不願下山。


    他隻是留在穀中,每逢有任務的時候才會被人帶著出去,幹淨利落的辦完事,再回到那座山間小屋。


    直到那次刺殺誠王失敗,他遊過刺骨的水,昏迷在山野之間。


    又在那一日,撞上少女關懷的眼眸。


    那雙眼睛生得漂亮,黑白分明,清澈見底,像是山澗裏不染纖塵的溪泉,靈動含笑,溫柔關懷。


    視線相觸時,如暖流徐徐漫過冰川。


    司裕傷勢好轉後立即不辭而別,原打算回到那座山間小屋,腳步邁開時,腦海裏卻總浮起她的眉眼。妙麗溫柔的少女,像是山嶺上最爛漫溫柔的花枝,亦如晴日裏暖洋洋的陽光,勾著他轉身卻步,獨自在京城外遊蕩,不願歸去。


    他決定嚐試一次。


    於是仲春二月,他踏過滿坡盛開的木芙蓉,站到她麵前。


    司裕原以為她會拒絕,至少要查清他的來處才答應——畢竟他被救下的時候重傷昏迷,哪怕醒了也不會與人說話打交道,跟京城裏那些鮮衣怒馬的同齡人迥異。但她並未深問,在他閉嘴不肯解釋,隻揣著最後的倔強堅持時,竟莞爾生笑,答應了他的請求。


    於是他在陌生的京城也有了棲身之所。


    她成了他在這世間唯一的朋友。


    是不是喜歡她呢?


    這個問題司裕從前沒想過。


    他願意豁出性命去保護她的周全,不容她受一絲一毫的傷害。他願意為了她跑去街上買那些幼稚的糖果糕點,換她粲然而笑。他願意任她驅使,無論趕車外出、上樹摘果、默然跑腿,隻要她心滿意足,他也跟著高興。


    從魏州到京城,他看著她被謝珽攬在懷裏,十指交扣,溫柔打趣,有時候心裏也會難過。


    但司裕都會迅速壓住。


    畢竟,她已三媒六聘的嫁為人婦,謝珽與她親近是名正言順,他的任何念頭都是不軌之心,隻會帶給她麻煩。


    司裕不願給她添亂。


    且喜歡二字,於他而言是貪求。


    從彌漫血腥的沼澤爬出,走過十來年的淒風苦雨,跋涉過陌生遙遠的千裏山河,熬過命懸一線的生死時刻,遇到她殊為不易。司裕不敢貪圖,能遠遠跟著看著,就已經很滿足了。


    他摘了一片樹葉遮在眼上,窺看縫隙外的亮光。


    樹葉搖動,光影交錯,眼前漸漸浮現出少女含笑的眉眼臉龐。


    司裕驀的起身,身形輕飄飄的掠過樹梢,遠遠看向秋千架上爛漫含笑的身影。


    他靜靜坐了很久,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來,當日在魏州的小院中,阿嫣曾說不願久留在汾陽王府,有回京安居的打算。哪怕那是有意說給謝珽聽的,想必也不是虛言,隻不知如今她的打算有沒有改變。


    司裕即便不敢貪戀,心裏卻還是忍不住猜測起來。


    ……


    遠處的隱園裏,謝珽就沒這等閑心了。


    他還在審問徐元傑。


    朱九撬開嘴巴後,審問起來其實並不難,但徐元傑背負著魏津的命令在京城潛藏蟄伏了十餘年,身上牽係的東西實在太多。且身在中樞,幫著吉甫做了太多的事情,不時就能蹦出一兩件關乎緊要的來。


    謝珽不宜在京城逗留太久,若有需要查證的,便須盡早派人動手去查。


    連著兩個日夜,除了用飯出恭,謝珽幾乎沒踏出小樓半步,就連歇息都是坐在案邊,撐著腦袋小憩。


    朱九也熬紅了眼睛。


    隔日清晨,能問的都挖了個趕緊,徐元傑終於求得一個痛快,不再遭罪。


    謝珽將所有的事都理順,記在心裏之後,命人將審問時記錄線索用的紙箋盡數燒毀,搗成粉末之後和成了泥,丟在角落裏。


    而後命人將徐元傑設法運出城外,順便給誠王透露點風聲,讓對方知曉此事即可,不得留下物證。


    莫儔奉命去辦,謝珽縱馬而歸。


    他大張旗鼓的回了京城,先是入宮赴宴,後又攜妻回門,如今消失無蹤閉門謝客,京城裏那些想要結交拜訪的人難免心焦,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過來。而今見他歸來,自然是蜂擁而至,不論拜訪是真情抑或假意,碰著位高權重的,總得虛應片刻。


    如是耽誤了一陣,待扛著滿身疲憊回到屋裏時,阿嫣正倚窗出神。


    初秋時節,院中槭樹漸染薄紅。


    她獨自坐在窗畔,羅裙曳地,披帛靜垂。屋裏點著淡淡的甜香,玉露和玉泉不知去哪裏忙碌了,隻有兩隻鳥雀蹲在枝頭陪著她。從側麵瞧過去,她的神情有些惘然,眉頭微微蹙著,似心存擔憂。


    也不知是不是夫妻倆心有靈犀,在謝珽在甬道無聲駐足時,她忽而回過神,目光越過窗檻望向院門。


    瞧見他,麵上一喜,立時起身迎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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