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禁軍南下平亂,銀錢糧草樣樣都跟不上,他卻仍能巧言令色瞞天過海,半點而都沒受責,也算是個奇才。


    謝珽被造謠也出自他的手筆。


    最微妙的是,他踩著吉甫的恩寵青雲而上,背地裏卻仍與嶺南節度使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那些牽係也都瞞著吉甫,藏得極深。就連這次肆意造謠,抹黑河東兵馬,看其行事做派,也不像吉甫授意,而是徐元傑在暗裏攪弄風雲,且手段十分隱蔽。


    若非先前莫儔已經摸出蛛絲馬跡,對他起疑後特地留意,恐怕很難查到他的頭上。


    這就非常有意思了。


    謝珽查清之後,聽聞徐元傑今日又附庸風雅,跑到隱園裏喝茶,徑直騎馬仗劍而來,並未太過掩飾蹤跡。


    進了隱園,直奔掌櫃住處。


    小樓位於隱園最角落,鬆柏掩映,屋舍儼然,背後的巷子裏盡是各處來的客商,每日裏迎來送往,最宜掩人耳目。


    待謝珽健步進門,掌櫃恭敬行了禮,便親自到徐元傑與人閑談的那間屋中去,敲開門後,客氣含笑道:“啟稟徐侍郎,紅衣先生聽聞您在此喝茶,特地讓草民傳個話,想請侍郎過去喝幾杯。”他是隱園的主人,招待貴客時難免幫著傳幾句話,次數多了,便有些少數人才知道的指代。


    譬如這紅衣先生,據徐元傑所知,是工部的隋尚書。


    對方既讓掌櫃代為傳話,沒派身邊隨從來請,想必是有私密之事要談,不宜為外人所知。


    徐元傑心領神會,起身隨他出門。


    這一去,就沒再回茶舍裏來,與他會麵等了半天,別說徐元傑,連他的長隨都沒露麵,還當是另有要事勾走了,自管離去。


    閣樓之內,徐元傑與長隨盡被捆縛。


    最擅刑訊的朱九昨晚就已暗中潛入隱園,連同審問的屋舍器具都準備好了,待徐元傑落入掌中,立時下狠手招呼。


    如謝珽所料,徐元傑瞧著狡詐貪婪阿諛奉承,一副弄權斂財之態,實則嘴巴很硬,頗會應對刑訊逼問,輕易不肯開口。


    朱九費了不少力氣,才撬開他的嘴。


    這口子一開,後麵就容易得多。


    徐元傑再怎麽硬氣,到底是官場上養尊處優的人,這十餘年來在京城裏享盡富貴,身邊有嬌妻美妾,膝下有稚子幼女,家資豐厚呼風喚雨,說他神仙般的日子也不為過。如今落入謝珽手中,雖有抵抗之意,比起那些視死如歸的死士,實在遜色許多。


    弱點一旦暴露,朱九順勢而上,不急著詢問他抹黑河東的意圖,隻掐著死穴威逼利誘,先徹底擊潰徐元傑心防。


    待三個時辰之後,已然任由擺弄。


    遂尋了筆墨,讓他修書回府,隻說有事外出不便回府,免得家眷鬧起來,給這邊添麻煩。


    徐元傑既已被困,沒敢在信中做手腳。


    他從前為了討好吉甫,沒少做見不得人的事情,家中習以為常,見了信後絲毫未曾起疑,如常安置歇息。


    謝珽遂放心審問。


    抹黑河東兵馬的事,徐元傑供認不諱,在戶部肆意挪用銀錢、斂財藏私的行徑,也幾乎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唯一令謝珽詫異的,是此人竟是嶺南節度使魏津的庶出兄弟,當年偽造戶籍投身刺史帳下做謀士,又進京投奔吉甫皆是刻意為之,打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算盤。


    這些年裏,徐元傑斂的銀錢半數給了吉甫,半數落入魏津手中,彌補嶺南賦稅不足,不易養兵的缺憾。


    隻不過他將賬目做得好看,加之魏津的人從旁遮掩,吉甫亦渾然不覺。


    此次流民之亂,也是魏家兄弟從中作梗。


    “其實很早就有流民鬧事了,家兄在南邊用了手段瞞著消息,那些流民鬧了幾回都被鎮壓著,我也攔住消息,沒讓報到京城。暴民們攢了幾年後怨氣極深,這次拿出造反的架勢,才會來勢洶洶。”


    徐元傑腦袋耷拉,說得有氣無力。


    簇新的衣裳沾滿血跡,汗透了貼在身上,在暗室燭光下尤為駭人。他的手腳俱被短刃釘住,好容易熬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劇痛,這會兒氣力早已耗盡,隻剩滿臉冷汗,苟延殘喘。


    旁邊有尚未派上用場的刑具,血跡斑斑,觸目散寒,案上亦有吊命的上等參湯,哪怕半隻腳踏進閻王殿都能給人拉回來。


    那些酷刑劇痛,徐元傑已不敢嚐試。


    滿身疼痛幾乎令他散架,這會兒稍添些許都是百上加斤,能令他生不如死,他甚至不敢挪動分毫,大氣都不敢喘。


    謝珽端坐在圈椅,眉目森冷。


    “流民作亂,橫掃諸州,魏津是想等局麵亂了,以勤王之名打進京城,坐享其成?”


    “是這個打算。”


    “十幾年前魏津就有篡位之心?”


    “朝廷不仁,坐著皇位的昏聵庸碌,原就不配再享江山。魏家與他也有深仇大恨。”徐元傑心誌已潰,幾乎有問必答,見朱九把玩著一支奇形怪狀的刀刃,沒等開口,便將舊日仇恨都說了出來。


    謝珽勾指,命人抬起他的頭。


    受盡重刑的人眼神都有些渙散了,瞥見朱九時甚至不受控製的有些顫栗,顯然畏懼之極,並未撒謊。


    這樣看來,魏津才是深藏不露的狼子野心。


    十餘年前就有了篡位的打算,借著嶺南天高皇帝遠豢養私兵,挑出徐元傑這麽個長袖善舞的庶兄弟,偽造了戶籍身份混入朝廷,既將朝廷內情摸得一清二楚,又能諂媚惑主讓帝王愈發昏聵、奸佞愈發得誌,敗盡朝廷威信基業,順手把國庫掏了個一幹二淨。


    如今朝廷孤立無援、皇權搖搖欲墜,被流民輕易撼動,未嚐沒有魏家兄弟的一份功勞。


    徐元傑之所以抹黑謝家,自然是怕河東威名遠播,在魏津借勤王之名篡位時橫插一腳。若早早敗壞了名聲,朝堂之上、四海百姓皆將河東兵將視為虎狼,關門相拒,對他魏家自是有益無害的。


    隻不過……


    時光回溯到十餘年前,許多事重又翻上心頭。


    魏津既有此誌,對謝家十分提防,那麽七年前謝袞的死……謝珽念及亡父,眉目間愈發陰沉,忽而起身,抬腳踩在釘住徐元傑的木板上,居高臨下的攫住他目光,“當日狗皇帝謀害先父,據我所知是吉甫在旁鼓吹挑唆。吉甫那邊,是你在出謀劃策?”


    極為鋒銳的目光,卷著冷厲威儀,如黑雲壓城。


    徐元傑下意識的挪開了視線。


    “不是我……”


    話音未落,大腿根處便被謝珽一劍刺穿,雖避開了要害不至於血流如注,卻也濺得鮮血淋漓。徐元傑猛地慘嚎了一聲,疼得渾身幾乎痙攣,因大腿被劍釘在木板上,每一下痙攣顫抖,又扯得傷口劇痛,一時間冷汗涔涔,險些疼暈過去。


    謝珽一瞧他那反應,便知此事徐元傑脫不了幹係,大怒之下,厲聲道:“是不是你!”


    “是我!是我!”


    徐元傑瞧朱九遞來短劍,生怕再挨這劇痛,求饒的聲音都嘶啞了起來,“是魏津命我做的!”尖銳的聲音被侍衛拿布團捂住,刮骨割肉的疼痛幾乎令他窒息。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徐元傑滾落,求饒的聲音驚懼而顫抖,“七年之前,他就想過拿河東做文章。”


    聲音被布團捂著,卻仍清晰可辨。


    謝珽捏緊劍柄,震怒之下骨節幾乎捏得哢嚓輕響,沉厲的眼底遽然浮起猩紅。


    朱九怕他一怒之下取了對方性命斬斷線索,忙硬著頭皮牽住謝珽衣袖,低聲道:“王爺,大局為重。”


    謝珽怒氣勃然,心中卻已洞明。


    七年之前,河東的兵強馬壯之勢不遜於如今,且謝袞正當盛年,二十餘年殺伐之後,在軍中的威信無可撼動。這樣的威脅,必定令朝廷極為不安,徐元傑的挑唆,不過是將火星吹成火苗。彼時河東軍中動蕩,他少年意氣又懷著深仇大恨,一旦引兵入京為父報仇,哪怕能夠拿下京城那些酒囊飯袋,恐怕也會傷亡慘重。


    這樣兩敗俱傷的情勢,魏津必定樂見其成。


    隻不過武氏勸住了年少盛怒的他。


    遂收斂鋒芒,韜光養晦。


    魏津的奸計落空,沒了引兵入京的由頭,才會在流民身上動手腳,攪出這次的流民之亂。


    此等歹毒陰狠的居心,不遜於昏君佞臣。


    謝珽死死握拳,手背青筋暴起。


    ……


    隱園之外,京城的秋夜依舊安謐。


    阿嫣回到隨園之後,立時讓人按曾媚筠給的方子抓藥,當晚就煎了藥湯來喝。謝珽整夜未歸,陸恪他們也不見蹤影,想必要辦的事情不小。她原打算早點去城外別苑拜望徐太傅,瞧著這情勢,到底不敢出城給謝珽添亂,翌日無事時,便先去徐家看望徐元娥。


    徐元娥殷勤迎入府中。


    原本她是想跟著祖父去城外的,隻不過別苑裏的書齋不夠寬敞,裏頭藏書也有限,徐太傅近來編纂書目,不時得從府裏的藏書樓調些書卷過去,需有人在府裏支應。男兒們各有官職,女眷中就數她這個孫女最聰慧,對上千書櫃了若指掌,便留她在府裏找書。


    這倒方便了阿嫣。


    小姐妹倆許久沒見麵,謝珽那隨園又是無數眼睛盯著的,徐元娥不好去攪擾,此刻在太傅府裏,倒自在許多。


    兩人蕩著秋千閑聊,府門之外,周希逸錦衣而來。


    那日被司裕攔住後他並未死心。


    生來錦衣玉食,尊貴優渥,他對權位銀錢並無太多貪圖,除了輔佐父親、遊曆探查消息外,最感興趣的就是美色。


    阿嫣原就生得貌美音嬌,雪膚雲鬢,且承襲了祖父書畫音律的才情,論靈動論氣度,滿京城都挑不出第二個來。周希逸閱盡美色,目光比尋常男人毒辣得多,對空有皮囊的女子無甚興致,碰見這般深藏不露的佳人,自是念念不忘,一心要探明身份。


    若能據為己有,自然更好。


    他猜得尾隨阿嫣會被司裕察覺,便遠遠避著,待阿嫣娥離開後摸出了徐元娥的身份,派人守株待兔。


    自然,他也有正事要辦。


    永徽帝為籠絡謝珽,迅速命人頒了聖旨讓謝珽節度隴右,周希逸得知消息後,猜出隱情,故意在誠王府附近流露了身份。果然,今日清晨,誠王就派人請他過府敘話,直至晌午後才告辭而出。


    才出來沒多久,就聽眼線說美人在太傅府外露了麵,忙攜了名帖,興致勃勃地趕過來,想借著拜見太傅的名號見上一麵。


    可惜他運氣實在不行。


    還沒將名帖遞給徐家的門房,便又被飄然而至的司裕堵了個正著。


    ——他進了京城無所事事,隻在暗處護著阿嫣,因著身手卓然,並無旁人察覺。方才阿嫣進府,他沒事兒幹,仍挑了棵粗壯的老樹,叼了根草棍在樹幹上躺著。遠遠瞧見那甩不掉的尾巴又露了麵,猜得是為阿嫣而來,光潔的眉心微微一蹙,便飄然躍至門前。


    周希逸道明身份後還沒掏出名帖,便碰上了老對手。


    少年麵貌清秀,身姿挺拔,抱臂站在他麵前,向門房道:“姑娘不會見他。”


    門房瞪大了眼睛,“司公子?”


    司裕沒出聲,隻拿清冷目光瞥了一眼周希逸。


    那門房在太傅府上當差已久,先前阿嫣隔三差五就乘馬車來府裏,迎接的次數多了,自然認得司裕這張臉。


    雖然想不通那平平無奇的小車夫怎會從天而降,但聽他的意思,阿嫣顯然不願見這不速之客。且徐太傅最近在別苑,吩咐了訪客一概不見,遂拱手道:“太傅不在府中,公子改日再來吧。”


    周希逸一噎,未料閉門羹來得這樣快。


    顯然,門房認得這少年。


    少年神出鬼沒,又將小美人喚作“姑娘”,想必不是親眷兄弟。在魏州撞見的那回,他的目光都落在了阿嫣身上,並沒太留意車夫,這會兒沒認出來,想了想,覺得這少年應該是個護衛。


    周希逸有自知之明,那日被司裕無聲無息的抵住要害,便知道這少年身手絕佳,恐怕他和侍衛聯手都不是對手。


    且他是求美而來,哪能在府前打架?


    但若就此铩羽,難免敗興。


    他不至於跟門房計較,隻將目光投向了司裕,臉上露出幾分不悅,“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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