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裕也猜得到謝珽要說的事。


    上回他帶人闖入崢嶸嶺,擅自做主將寨子連根拔起,令謝珽的眼線幾乎折損殆盡,他事後回想,也覺得稍微莽撞了點。不過這件事他並不後悔,若謝珽責問,他也願意承受,遂將鳴哨和腰牌扔回謝珽懷裏,道:“那個人審過了?”


    “審了。”謝珽並未苛責,反道:“多謝你。”


    “是我擅作主張。”司裕素來不喜連累他人,這回之所以動殺念,卻也是有原因的——


    “摸進寨裏時,聽到他們密談,說要伺機殺了楚姑娘。自然,還有你。”


    謝珽認識他時日不短,還是頭回聽他說這麽多字,顧不上他對阿嫣的守舊稱呼,隻道:“所以你先下手為強,提早一鍋端了。”


    司裕點點頭。


    因折損了那些眼線的性命,心裏過意不去,決定再給謝珽送個消息權作彌補。


    “那些人曾給誠王護駕。”


    那一回,差點要了他的命,卻也讓他遇見了阿嫣,決意脫離萬雲穀,算因禍得福。


    司裕念及舊事,已是心如止水。


    謝珽卻是眸色微緊。


    他聽阿嫣說過跟司裕相識的經過,猜得這少年應是在京城行刺失利,才重傷昏迷,險些斷送性命。卻沒想到,他要殺的竟然是誠王。更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刺客是河東出銀錢豢養,在謀算他的性命之餘,竟然跟京城的皇子也有勾結。


    河東麾下有這能耐的寥寥可數。


    謝珽幾乎猜出了背後是誰。


    第63章 妒忌   這王妃之位原本是屬於她的。


    當今永徽帝膝下育有三子。


    長子信王是庶出, 因天資頗差、品行不端,在朝中並無半分建樹,隻享著尊榮富貴, 連王府後院都雞飛狗跳的。


    如今占著東宮的太子是皇後所出, 因是年逾三十才得了這命根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自幼萬般寵溺。加之永徽帝沉迷風雅、流連後宮,將朝政和規勸教導皇子的事都托付給寵臣, 長到如今十六歲, 也沒教出個所以然來。反倒是後宮縱容、朝臣恭維, 養出了個自以為是, 驕縱任性的脾氣。


    唯一有點上進之心的,也就誠王了。


    他是貴妃所出, 如今二十五歲,算不上多精明強幹。但比起庸弱無能的庶長子、夜郎自大的東宮太子,他多少還能辦兩件人事, 算是矮子裏麵拔將軍。久而久之,難免生出覬覦儲位之心, 與皇後母子爭風頭。


    司裕去誠王府是奉命刺殺。


    這些人跟司裕交了手, 暗裏護著誠王, 自然是背後的主子被許了好處。


    謝珽幾乎能猜出那是怎樣的交易。


    他沉著臉出了小院, 命陸恪派人將昨晚擒獲的賊首帶回魏州秘密關押, 順便放出崢嶸嶺被連根拔起, 賊首已然落網的消息。而後, 仍整頓車馬,啟程往京城走。


    一場襲殺耗盡鄭獬舊部和流竄的刺客,後麵的路上就安生了許多。


    這日後晌, 進了京畿地界。


    待傍晚在客棧下榻時,離京城也隻剩下十餘裏了。這麽點距離,若是照舊往前走,趕著城門關閉之前入城是綽綽有餘的。不過阿嫣月事臨近,加之一路車馬顛簸,身子不大舒服,謝珽便命人早些安頓住下,明日從容啟程。


    客棧還算寬敞,雅間也很幹淨。


    謝珽將阿嫣抱下馬車,讓玉露她們好生照料,又命陳越去安頓屋舍。他則帶了徐曜在身邊,趁著日色未晚,騎馬在附近瞧瞧。


    從魏州到京城千裏之遙,按理來說,京城是帝王居處,該越走越富庶安穩才是。謝珽早年入京時,也曾瞧過京畿一帶的氣象,雖也有藏汙納垢的事,百姓過得還算安穩。


    如今卻全然不同了。


    南邊作亂的流民如蝗蟲席卷而過,在禁軍鎮壓落敗後,氣焰愈發囂張,一路攻城掠地。那匪首雖行事悍勇,卻缺乏謀略和治軍的能耐,借著一身孤勇和積壓已久的民怨所向披靡,實則占了城池後並不會統轄,更無軍紀可言,反生出不少劫掠之事。


    別處百姓聞言,焉能不懼?


    當初謝珽打下高平城時,除了安頓布防,進城前便下令軍中不得擾亂百姓分毫,之後也言出必行,嚴苛軍法之下,很快安撫了百姓。於那幾座城池的尋常百姓而言而言,除了守城的兵馬和衙門的要緊官差換了撥人,旁的沒太大不同。甚至衙役還比先前的貪官汙吏勤政愛民了些,數月之內便恢複如初。


    這般聲名傳出,此次兵鋒橫掃隴右時,歸降者秋毫無犯,激戰後則予安撫,百姓也肯信謝家的許諾。


    饒是如此,仍有不少百姓離散。


    而南邊那股流民原就沒軍紀,哪怕賊首想起來約束,也做不到令行禁止,奪得城池後不少百姓又遭劫難,傳出的聲名便頗凶惡。


    以至許多人聽說流民迫近,早早就逃了。


    原本去歲就有許多地方遭了天災欠收,這般亂象下,流散的百姓愈來愈多,往各處奔逃謀生時,也有不少湧向京城。


    那些人,皆被拒在城外。


    為免京城的高官權貴們看了糟心,城門衛甚至特地派了人驅趕,將流民趕到十幾裏之外,不許靠得太近。謝珽來時,就看到路邊有衣衫襤褸趕路之人,這會兒跟徐曜騎馬轉了一圈,小鎮村野之中,乞者也比從前添了數倍,多半都是外鄉人。


    這還是京城西北邊,若往南走,恐怕亂象更甚。


    一大圈繞下來,已是暮色四合。


    謝珽心裏有了數,撥馬沉眉而歸。


    才到客棧,就見負責戍衛阿嫣的陸恪快步走近,拱手道:“楚家來人了。是上回送嫁的楚安,王妃留他喝茶,在屋裏說話。”


    “知道來意麽?”


    “卑職沒問,不過看他態度客氣,還帶了點車馬隨從,想必是來迎接殿下和王妃。”


    從前荒唐行事,如今卻這般殷勤?


    謝珽循著陸恪所指,瞥向阿嫣歇息的屋舍,理了理衣裳,肅容登樓。


    ……


    楚安確實是來迎接的。


    ——是奉了楚老夫人的意思。


    不論成婚之初鬧得如何,兩家這門婚事既然成了,便也算是姻親。當日謝珽母子逼問楚嬙之事,固然令楚安心生惶恐,瞧著後來阿嫣安穩無事,且武氏又派人送來了禮單,對阿嫣頗為誇讚,楚老夫人便覺得,謝家的態度大抵是和軟了些,願意給楚家這個麵子。


    如今謝珽回京,楚家自然要派人迎接的,讓人瞧著好看些。且禁軍鎮壓流民落敗後,京城裏多少有點人心惶惶,此時又傳來謝珽橫掃隴右,戰無不克的事,縱然朝中對擅自用兵的行徑褒貶不一,謝家的威風終歸令人敬畏。


    楚家原就門第衰微,老夫人既攀上這個威風凜凜的孫女婿,自然想沾點光,借著迎接孫女夫婦回門的由頭,讓人高看楚家幾分。


    這件事,楚老夫人曾修書試探。


    不過謝珽途中收到後隨後就丟開了,並沒搭理。


    楚老夫人以為是途中沒送到,這幾日便讓人在謝家的必經之路上打聽,聽聞謝珽今日在客棧下榻,便立時趕過來。


    依楚元恭的意思,其實是想派阿嫣的親兄長楚密過來,畢竟那是嫡親的骨肉,更親近些。


    楚老夫人卻不這麽想。


    這門婚事原是賜給楚嬙的,哪怕後來鬧出逃婚那樣出格的事,換了阿嫣遠嫁,在她看來,謝家之所以忍了替嫁的荒唐、讓阿嫣安穩留在府中,應是看著皇家的顏麵和太師府邸的名聲。歸根結底,重在楚家,而非阿嫣。如今要迎接,自然是要以楚家的名義去迎,而非二房獨占。


    而楚家的嫡長孫是楚安,當初也是他送阿嫣楚家,首尾銜接,多好的事呀!


    楚元恭拗不過頂著一品誥命的老母親,隻能聽從。


    這卻方便了謝珽。


    ——若當真讓楚密過來,他顧忌阿嫣的顏麵,還不好給下馬威。至於長房那幾個人,就另當別論了。


    客舍裏掌了燈,晚風微涼。


    阿嫣進客棧歇了會兒,又喝了碗薑湯,腹中的難受得以紓解,這會兒便留堂兄在外間喝茶,詢問家中長輩近況。屋門也沒關,毫無避忌的敞開著,隻讓玉露和楚安的長隨在門口候命。


    謝珽走近時,玉露立時恭敬行禮。


    阿嫣瞥見,便勾起了笑意,“王爺回來了。”說話間,果然門口人影一晃,謝珽走了進來。


    他身上仍是慣常的冷硬打扮,一襲墨色衣裳質地貴重,上頭拿銀線繡了雲山暗紋,極襯那身殺伐決斷的端貴氣勢。腰間蹀躞勾勒處峻拔身姿,手裏握著貼身的劍,進屋後隨手丟在門口的案上。


    楚安忙笑而起身,“拜見王爺。”


    “客氣。”


    謝珽對他的態度頗為冷淡,隻踱步到阿嫣身旁,溫聲道:“身上好些了?”


    “車馬勞頓罷了,歇會兒就已好了,夫君用飯了嗎?”


    “剛回來,還沒呢。


    “那我讓玉泉拿些飯菜過來。”阿嫣說著,招手讓玉露近前,吩咐她去尋店家,準備一桌晚飯。


    謝珽這才瞧向楚安,“楚公子這麽晚過來,是有事?”楚家尚未分府,兩房都在老夫人身邊住著,論理,楚安也算是他的舅兄。不過當日一場逃婚替嫁,早就敗盡好感,加之阿嫣在娘家的處境他已知道了六七成,對於這位隔房的堂兄,自然不會有半點客氣。


    楚安聽出疏離,卻不敢跟謝珽表露。


    “是家祖母派我來的。想著王爺和堂妹遠道而來,在京城諸事不備,讓我早些過來,明日迎著大家到府裏住下,起居都能方便些。客院都整理出來了,家裏人都盼著早日相見呢。”他含笑說罷,又向阿嫣道:“西跨院一直沒碰,你的東西都還留著。”


    這分明是朝她示好。


    阿嫣不自覺瞥向了謝珽。


    便見他勾了勾唇,“老夫人費心了。不過上京之前,我們已命人在京城尋了住處,屆時出入辦事,不至於打擾旁人。”


    這事是動身前夫妻倆就商量過的,阿嫣在旁點了點頭,“王爺這次回京還有不少公事,住在府裏多有不便。堂兄知道隨園吧,離咱們府不算太遠,裏頭又寬敞,都已經讓人整個兒騰出來了。”


    那地方奢豪寬敞,園中錯落隔成五個院落,能設宴待客舉辦雅會,亦有屋舍可供住人,是京城高門貴戶最愛去的地方。


    尋常人家,想要賃一處院子設宴都須請熟人引路,銀錢與地位一樣都不能少。初秋天氣漸涼,宴飲紮堆的時候,若要拿下整個院子,將京中旁的高門貴戶都拒於門外,多少有點睥睨橫行,容易得罪人,尋常的皇親國戚都甚少這麽做。


    謝珽竟整個都包下來了?


    不過謝家雄踞一方,軍政大權握在手裏,銀庫沒準比國庫還要充盈,如今連隴右都收入囊中,這點開銷和威風著實不算什麽。


    楚安想著武氏送給祖母的禮單,再瞧瞧謝珽這不掩倨傲的做派,暗恨親妹妹鬼迷心竅,錯手失了富貴。


    但悔青腸子也無濟於事。


    他隻能笑了笑道:“那確實是個落腳的好地方,王爺身份尊貴,住著也方便。那明日我便陪兩位同往隨園吧?”


    “不必。”謝珽再度拒絕。


    見楚安麵露詫然,他有點為楚家這些個子弟的腦子擔心,耐著性子解釋道:“明日入城後,我須帶著阿嫣進宮麵聖。待麵聖後得空,再回門拜望長輩。安頓住處的事侍衛去辦即可,不必勞煩楚公子。”


    說著,輕攬住阿嫣的肩膀,“你覺得呢?”


    阿嫣莞爾,“自是公事為重。至於旁的禮節,家中長輩想必能體諒。是吧,堂兄?”


    楚安訕訕的笑了笑。


    他原以為,謝珽既不計替嫁之嫌留了阿嫣,又有武氏這做婆母的單獨修書給親家和老夫人,此次過來,謝家總會給幾分薄麵的。誰知謝珽會是這般態度?看方才的神態,謝珽待阿嫣應該很好,眼角眉梢能看出來。但兩度駁了他的示好,連聲大舅兄都懶得叫,恐怕還是存著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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