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的勞累在沐浴時洶湧襲來。


    沐浴後鑽進被窩,她就打起了哈欠。


    撲滅燈燭前,謝珽傾身問她,“累成這副模樣,又買了成堆的物件回來,今日可還滿意?”


    “豈止是滿意,簡直絕美。”


    阿嫣渾身快累癱了,心裏卻充實而輕快,微眯眼睛時,看到謝珽唇邊也噙了難得一見的輕鬆笑意。去年此時的疏冷已然消失,喜紅華服換成寬鬆的寢衣,他的輪廓被燭火鍍了層柔光,眉梢眼角憑添溫柔。她忽而半撐起身子,湊過去在他側臉輕輕親了一下。


    如蜻蜓點水,稍觸即分。


    溫軟的觸感卻直抵彼此心間。


    她躺回被窩,眼睛都累得睜不開了,含笑的聲音卻仍甜軟,“多謝夫君,我會記著今日的。”


    平實而愉快的陪伴,隨心所欲的走街串巷,令她尋回稍許年少時的肆意無憂。


    唇邊笑意未消,呼吸漸而綿長。


    她靜靜睡了過去。


    謝珽隨手撲滅半暗的燈燭,給她掖好被角,臨睡之前,在她眉心親了親。


    喜歡就好。


    隻要她過得歡喜,他亦為之滿足——比沙場大捷還讓人愉快。


    ……


    一夜酣睡,消盡腿腳疲憊。


    阿嫣清晨起身後,又去浴桶裏跑了會兒,待穿衣出門,已是神采奕奕。


    回京城的事已經知會了兩位太妃,定在初六啟程。


    謝珽此去京城,來回少說得一個月。


    先前為隴右的戰事數月未歸,原就積壓了許多瑣務,如今又要隻身去闖京城的龍潭虎穴,自然有許多事要去安排和鋪墊。他在外麵忙得腳不沾地,阿嫣也沒閑著,除了收拾回京要帶的東西,又特地讓人往軍營裏遞了個消息,說她不日要回京城,徐秉均若有要代交轉達的,可抽空入城一會。


    徐秉均立時就告假趕了來。


    短短半日的假,也無需安排客院,姐弟倆在外院的一處敞廳裏碰頭,阿嫣讓人帶了幾樣小菜和糕點,淺嚐慢談。


    徐秉均積攢了好些東西,欲讓阿嫣轉交。


    多半都是書。


    徐太傅雖有帝師之稱,其實不怎麽涉足朝政的事。先帝當年受教於楚太師,除了文治武功之事,亦極讚賞其書畫音律的學問。後來立了太子,除了挑選太師,教導其理政治國等事,特地請了與楚太師交好的徐風眠為太子少傅,專事指點書畫,美其名曰修身養性。


    如今尊為太傅,也隻以文事為重。


    徐家那座藏書樓不遜於楚家,徐秉均初至魏州,瞧著有些散落的書畫卷冊,是家中書樓未藏卻有可取之處的,都會買了攢著。如今搬來交給阿嫣,竟也有半箱子那麽多。


    除此而外,還有封家書。


    厚厚的一摞紙箋裝在信封裏,上頭戳了蠟封,他拿出來的時候竟似有點不好意思。


    阿嫣猜出其意,有點想笑。


    ——兩人雖非同姓,交情卻不遜姐弟,先前徐秉均在軍中不便收寄家書,有時候也會捎句話,讓阿嫣轉達。這次回京,對於軍中經曆、半年多的長進,也都是徑直說了,毫無遮掩。唯獨這封信小心封著,還難得的有點扭捏,想必是藏了心事。


    私事上,阿嫣不會胡亂插手,隻含笑收下。


    而後稍斂容色,神情添了幾分鄭重。


    “你既來了,有件事情,我想聽聽你的看法。回去後祖父問起來,也能讓他明白你的打算。”


    敞廳周遭並無旁人,盧嬤嬤和玉露也都守在甬道旁,近處唯有風吹花落。她稍稍壓低聲音,問道:“隴右的事,你如何看待?”


    “河東出師大捷,兵馬十分強悍。”


    “除此之外呢?”阿嫣出閣之前,蒙徐太傅透露了許多不可為外人道的朝堂底細,才能對聯姻的緣故心裏有數,如今換成徐秉均,自然也不會藏私。她掂量著徐秉均那枚出入軍營的腰牌,語氣有些肅然,“你當初投筆從戎,是想要建功立業,另闖一番天地。這功業,是想靠朝廷,還是想靠謝家?”


    這句話壓得極低,很快消逝在風裏。


    徐秉均的神色卻凝重了起來。


    他知道阿嫣的意思。


    先前高平之戰,謝珽以鄭獬欺人太甚為由,點到即止,也在動兵時跟朝廷打了招呼,勉強算師出有名。此次吞並隴右,謝珽卻是全然枉顧朝堂威儀,趁著禁軍平亂之機悍然出兵,將節度一方的鄭獬徹底剿滅。而河東麾下諸位軍將亦恭敬聽令,衝鋒陷陣時沒半點遲疑,絲毫不問朝廷之意。


    這河東的驍勇鐵騎姓甚名誰,不言而明。


    徐秉均清秀的臉上籠起了肅色,“參軍之初,祖父就曾說過,如今這些節度使尾大不掉,我若投入節度使麾下,將來未必是朝廷的兵。所以他當時曾問我,投筆從戎是想為朝廷效力,還是成為謝家的兵卒。”


    “我那時其實還沒想清楚。”


    “之所以來魏州,是因這裏地處邊塞,有保家衛國之職,且比起河西那位,謝家的名聲令人敬仰。如今在軍營待了大半年,雖不敢說熟知河東的情形,卻也看得出來,魏州城秩序井然,百姓安居樂業,這邊的軍紀亦十分嚴明,謝家幾位兒郎,也都是身先士卒的人,值得欽敬。”


    “在京城裏,我見過禁軍的樣子。”


    徐秉均說到此處,哂笑了下。


    身為太傅嫡親的孫兒,他確乎有過許多便宜。譬如遴選太子伴讀時他就曾被青睞,隻是兩人性情不合,遂以才學不足為由,敬謝不敏。高門世家的兒郎亦可遴選入禁軍當差,比起那些從邊地摸爬滾打,靠著戰功一步步爬到京城的大頭兵,他憑著優越出身,可徑直充任將官。


    但他看不慣禁軍的風氣。


    ——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們居於高位,哪怕確實有幾個本領不低的,多半卻是裝點門楣混日子。穿了盔甲威風凜凜,脫去後則鬥雞走狗,其中軍紀戰力和藏汙納垢之事,可想而知。


    徐秉均想起那幾個幼時相識,後來各奔前程,在京城仗勢欺壓強奪婦孺之人,不自覺皺了皺眉道:“禁軍早就爛了。”


    “所以,你願意當謝家的兵?”


    “至少謝家守住了邊塞,治下百姓也安居樂業,官吏也比京城清明許多。”


    “那如果……”阿嫣微頓,輕輕攥住手指。


    有些事說出來或許駭人聽聞。


    但幼時讀史,她卻也知道,河東兵強馬壯,將隴右軍政收入麾下之後,幾乎占了北邊的半壁江山。高平之戰隻是個號角,憑著謝珽對皇家的仇恨,兵鋒恐怕不會止於隴右。且南邊流民作亂,朝廷既無力調動兵將,禁軍又沒能耐鎮壓,這般局勢下朝綱動蕩是遲早的事。


    隻不過京城那些皇子佞臣猶如籠中困獸,沒能耐擺弄籠外的天地,便你死我活的爭奪籠中食物,以為那份皇權還能延續罷了。


    站在局外,許多事卻能看得清晰。


    阿嫣十指縮緊,心頭微跳時,終是低聲探問道:“如果有一日,謝家兵鋒往南,指向京城呢?”


    徐秉均聞言,呼吸微窒。


    半晌安靜,他的神情比阿嫣預料的鎮定許多,看得出來,獨自在外闖了大半年,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頑劣卻聽話的弟弟了。這些事不止阿嫣在琢磨,徐秉均也曾獨自考慮過。


    許久,他拿回腰牌,鄭重托在掌心。


    “我投筆從戎,是為家國,為百姓。禁軍欺壓良民,京城中強取豪奪的事也不在少數,那與我的誌向相悖。謝家治下安穩,百姓歸心不說,連奪來的隴右都頗安穩,可見人心之所向。若有一日,兵指京城,我願意聽從軍令。”


    極低的聲音,卻堅決篤定。


    阿嫣不知怎的,竟暗自鬆了口氣,又道:“那時候,或許徐家的門楣、楚家的門楣,都將不複存在。”


    “姐姐會害怕麽?”徐秉均問。


    怎麽會不怕呢?


    權勢雖是虛名浮物,卻也能給人一方立足之地。若楚家和徐家果真傾塌,沒了皇家的榮光作倚仗,她便與尋常百姓無異。若她還未改和離之心,亦不會再有謝珽的庇護。屆時,別說榮華富貴、優渥尊榮,就連生計都須自食其力。


    但這世間萬事的取舍,卻不因她害怕與否而定。


    正月裏回城時,小巷中流浪漢被欺壓的場景至今記憶猶新。魏州城裏安穩富庶,這種事幾乎絕跡,南邊卻有無數百姓遭受流離之苦,皆因朝廷軟弱、奸佞當權。楚家與徐家的立身之本,或許也並不在於皇家給的那層榮耀。


    隻要軍紀嚴明鎮住河山,朝堂清明秩序井然,便是貧苦百姓也可安穩去謀生計。


    阿嫣撫摸那枚腰牌,輕笑了笑。


    “我信得過謝家。”


    ……


    摸清徐秉均的態度後,阿嫣便少了些顧忌。


    夫妻倆回京帶的東西都已齊備,武氏那邊又單獨備了份厚禮,將阿嫣叫去碧風堂,親手交在手裏。


    阿嫣原不肯收,武氏卻笑道:“兩家既結了姻親,合該致意。我已修書給你家老夫人了,禮單也附在裏頭,你若不拿,豈不是我失信?”說著,笑眯眯拍她的手,輕笑道:“不過是些許物件罷了,是為了你送的。你既嫁進謝家,又這樣懂事體貼,合該風風光光的回去。”


    慈愛而爽快的語氣,令阿嫣鼻頭微酸。


    她猜出了武氏的用意。


    王府的顏麵無需這些東西來撐,婆母如此費心,恐怕是知道親家老夫人偏心,要拿這份厚禮給她撐腰,隻是不好明說罷了。


    她沒再推辭,道謝收了。


    如此忙碌之間,轉眼便到初六之日。


    夫妻倆一大早起來盥洗用飯,借著問安的時辰去照月堂辭了長輩,便動身出城回京。因盧嬤嬤上了年紀,不宜舟車勞動,便仍留在府裏,阿嫣隻帶玉露和玉泉在身邊,外加一個管事跟著,到京城正可瞧瞧那邊的賬本等事。


    護送隨行的事則由親事府來辦。


    府裏留了徐寂操持,司馬陸恪點選了精銳侍衛,各自盔甲嚴整,騎馬隨行。徐曜和陳越自不必說,一個在最前麵開路,一個在最後麵壓陣,瞧著頗有排場。


    車馬粼粼而出,晝行夜宿。


    河東地界自是平安無事,出了謝家的地盤,周遭情形可就漸漸不同了。宣武節度使梁勳明麵上一團和氣,在謝珽剛踏進他的地盤時就派人到驛館來打了招呼,還誇讚謝珽橫掃隴右之勇,背地裏卻沒少試探虛實,仗著在自家的地盤,小動作不斷。


    這日晚間,眾人仍宿在驛館。


    阿嫣在馬車裏顛簸得勞累,用飯後臨風站了會兒,先去沐浴擦身。


    彩繡屏風相隔,裏頭熱氣氤氳。


    謝珽也準備早點歇息,手裏寬衣解帶,目光卻隔著紗屏瞥過去,落在裏頭的熱氣上。才將外衫脫去,忽聽外頭傳來扣門聲,他皺了皺眉穿好衣裳,過去開了門,就見陸恪站在門口,神色頗肅地拱手稟報道:“有人暗中窺探,人數不少。”


    “梁勳的人?”


    “看著不太像。梁勳的試探都是小打小鬧,沒膽子真來碰王爺的性命,今晚這些瞧著倒像亡命之徒。”


    謝珽聞言,眸色微緊。


    第61章 醋了   她在思念那個為她奮不顧身的少年……


    今夜下榻的驛館在兩州交界處。


    梁勳的地盤雖離京城更近, 論富庶繁榮,卻比河東遜色很多。偏巧他又好麵子,治下官衙官驛都修得軒昂富麗, 寬敞豪闊的院落樓宇矗立在郊野間, 周遭兩裏地的百姓都被遷居別處,代之以花木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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