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臉上笑意愈深,“那今日就體嚐一把!”


    說著,扶了扶輕紗帷帽,拉著他出門。


    ……


    魏州人煙阜盛,街上十分熱鬧。


    阿嫣先前幾回出門,以王妃的身份赴宴觀禮時多有儀仗開道,哪怕不帶儀仗,也是坐車不起眼的青帷馬車,甚少停駐細觀。今日她隻帶了玉露跟著,有謝珽和青衫布衣的徐曜在身旁,連陳越都沒帶,上街之後肆意左觀右瞧。


    瞧見糖人兒她想嚐,瞧見鳥籠麵具她想買,瞧見竹編的動物鳥蟲她想要,就是街邊攤的餛飩和糖葫蘆,也想買來嚐嚐。


    ——束縛太久,這一切都無比新奇。


    覺得糖人滋味不錯,她還會試著遞過去給謝珽嚐。


    謝珽起初還端著身板不肯嚐。


    畢竟麽,早就已經過了弱冠之年,又以端肅威冷的身份震懾河東內外,那股由內而外的冷厲氣度,能為他省卻不少麻煩。如今被個妙齡姑娘牽著上街,瞧著她笑生雙靨,如鳥出樊籠般換快,心中自是欣慰。但要讓他一個大男人手裏攥著糖人糖葫蘆,著實為難了點。


    他下意識推拒,死活不肯。


    阿嫣沒為難,繼續在街上晃悠,若覺得那雙軟綿綿的腳丫走累了,便尋個小攤坐著,來一碗酸辣爽口的粉,或是香滑美味的餛飩,跟謝珽一人拿一把勺子,慢吞吞的吃。比起王府裏的珍饈美饌,幾文錢的小食聽起來頗為寒磣,不過街邊生意興隆的小攤,多半是多年的手藝,吃著卻味道極好。


    阿嫣在京城的時候,最愛和徐元娥姐弟倆跟著徐太傅上街,在書畫音律之外,體嚐市井笑鬧的閑逸之樂。


    如今舊事重溫,顯然十分自在。


    謝珽雖說嘴巴挑剔了點,從前在軍伍中也沒少吃苦,這些小食也曾拿來果腹,頗知其中妙味。


    更何況,今日還有美人在側。


    兩人走馬觀花,哪怕是路邊不起眼的一碗餛飩湯粉,吃著都像是格外美味。到了後來,不須阿嫣提起,謝珽已能猜出她的喜好,在瞧見店鋪小攤時,便指給她瞧,而後被阿嫣笑盈盈的拉過去。


    玉露和徐曜默默跟隨,手裏東西愈來愈多。


    途徑一處茶樓,阿嫣有點腳酸,進去找了個位子,聽那說書人天上地下的胡吹,謝珽似也有點興致,付茶錢討了點蜜餞磨牙。在阿嫣又一次將糖人遞過來時,終於忘了最初的推拒,隨手捏在指尖嚐了嚐。


    茶樓裏生意十分興隆,賓客幾乎滿座,玉露不好擠到阿嫣身邊去,便在角落靠著歇腳。


    徐曜也抱臂靠上去。


    “你家姑娘從前就這樣麽?”他對說書人無甚興致,隨口問道。


    玉露沒太明白,“怎樣?”


    “就很愛玩。”徐曜畢竟忌憚王妃的身份,沒敢說貪吃貪玩的字眼,隻道:“平常的大家閨秀不都自矜身份,出入都要講究排場,養得金尊玉貴麽。聽聞你家姑娘書畫精絕,一手箜篌彈得不比魏州這幾位名家差,人人都誇知書識禮,端莊大方。”


    “這兩樣衝突麽?”


    玉露一直覺得自家姑娘這般沉靜卻閑逸的性子,比秦念月和鄭吟秋那種端著的大家閨秀平易多了,此刻說起來,也沒什麽好這樣的,“在京城的時候,她常跟徐太傅上街,前腳吃著巷口小攤的胡餅肉湯,後腳就能出入畫院館閣,雅的俗的都懂。她喜歡這些。”


    “也是。”徐曜點了點頭,“誰能想到,王……我家主子殺伐決斷,關著門也會捏泥巴呢。人各有誌。”


    玉露被他這話逗得一笑。


    “你家主子從前會這樣麽?”


    “他從前是街上的常客。”徐曜低聲。


    那時候老王爺還在,謝珽是府中次子,修文習武之餘,沒少走街串巷,在魏州城的街巷店鋪裏尋找樂趣。那些街邊熱氣騰騰的油餅,小攤上有趣好玩的糖人,他也曾毫無顧忌的隨手買了磨牙,有時候練武煩了,也會來茶樓吹風聽書,躺在屋頂看街上人來人往,甚或去賭坊教訓幾個同齡的紈絝。


    徐曜自幼跟著他,沒少因此被連累得挨打。


    後來謝袞戰死,頑劣少年在短短時日裏像是變了個人。乃至率兵反擊、斬殺敵將、承襲爵位,他身上越來越有王爺和節度使的端穩沉肅之姿,冷厲手腕之下,鎮住河東和邊境,令聲名聞於四海。這些東西他也再沒碰過,生殺予奪之間,隻剩下鐵石心腸和狠厲冷沉,腦海亦唯有謀算與權衡。


    而那個昔日意氣風發、頑劣恣肆的少年郎,似乎也隨著老王爺的死悄然埋葬,隻剩這副冷厲軀殼,活成眾人敬畏的一方霸主。


    徐曜以為他會一輩子冷肅下去。


    然而此刻,徐曜看著謝珽閑靠在窗檻的側影,看到在他指間打旋的糖人,想起他站在阿嫣的身後,唇邊挑了淡淡的笑,抱臂在胸覷著少女的樣子,乃至慫恿阿嫣去歌坊裏開眼界時的不懷好意,忽然覺得,那個少年或許沒有被徹底埋葬。


    隻是被深藏在了心底。


    等著那個合適的人,喚醒被壓抑禁錮的萬般情緒而已。


    徐曜覺得,王妃替嫁而來或許是天意。


    換成任何人,無論是自私任性、莽撞驕縱的楚嬙,抑或賣乖裝巧、心機暗藏的表姑娘,或者端方穩重、步步為營的鄭姑娘,都沒能耐走近揖峰軒的滿架泥塑,沒能耐讓謝珽重奏箜篌,更不會有今日這初戀男女般的逛街閑遊。


    在謝珽心裏,她必定極為不同。


    第60章 歡喜   湊過去在他側臉輕輕親了一下。……


    歇足之後, 阿嫣出門再戰。


    ——實在是府裏憋得太久,囿於王妃的身份不能任性,好容易由謝珽帶出來, 自然要逛夠了才行。


    何況魏州富庶一方, 物產頗豐,從不起眼的小玩意兒, 到貴重的珍珠、綢緞,當地產的筆墨紙硯, 皆與京城不大相同。她也想買些帶回去給雙親幼弟和徐元娥一家、京中舊友, 不負在魏州的整年時光。


    謝珽瞧她興致極濃, 怕那雙綿軟腳丫累壞了, 又找匹馬騎著,慢悠悠逛來逛去。


    直到晚飯後, 街市華燈初上。


    兩人選了處菜肴精致的酒樓用飯,待茶足飯飽,已是戌時。


    初秋的夜涼爽宜人, 窗外華燈點點。


    酒樓上下三層,借著地勢之利, 可瞧見河對岸有一處閣樓臨水而立, 周遭懸掛了各色燈籠, 流光溢彩。正逢月初, 前半夜星鬥燦爛而無蟾宮之明, 如墨夜色籠罩中, 愈發顯得那一處燈火通明。閣樓二層的涼台上, 有女子抱著琵琶臨風坐著,周遭彩燈映照,泠泠清音渡水而來。


    阿嫣隨手指了過去, “那是哪裏?”


    “妙音樓。”


    謝珽見她微露茫然,又解釋道:“是魏州最好的歌坊,裏麵有樂師也有歌伎,身世各異但都身懷絕技。”


    “夫君去聽過呀?”


    “查案時去過,迎來送往閉門閑談的地方,最宜換消息。”謝珽見她目光巴巴的黏在那邊,眉梢微挑,“想去聽?”


    “可以嗎?”


    “你若想去,有何不可!”謝珽忽而起身,牽著她出了閣樓,經曲橋到了對麵,堂皇而入。


    年少時,他每月也會跟朋友去兩趟妙音樓,就著美酒聽兩首曲子,因出手闊綽且身份貴重,極受追捧。後來襲爵掌兵,挨個揪出藏在魏州的那些眼線,再去歌坊時,卻都是查案抓人。且因那些消息關乎要害,連帶樂師歌伎都帶走了不少,令妙音樓冷清了許久。


    這會兒夜幕初降,生意正好,掌櫃的掛了笑滿場遊走,招呼著公子貴客們,殷勤備至。


    一瞧見謝珽,差點嚇出身冷汗。


    忙戰戰兢兢的趕過來,堆著滿臉的笑恭敬拜見,“王爺貴足臨賤地,不知有何吩咐?”


    “聽曲。”謝珽淡聲說著,視線瞟向雅間。


    後麵徐曜掏荷包要給賞金。


    掌櫃哪裏敢收,忙招手叫了夥計,讓他將最好的雅間給貴客騰出來,又親自引著謝珽上樓,口中恭維道:“王爺為保河東百姓的安寧,舍身忘死,殫精竭慮,小的能靠這生意養家糊口,全賴王府庇護。今日難得王爺有雅興賞光,小的孝敬都來不及,哪敢勞您破費。不知王爺今晚想聽誰的曲子?”


    這倒難住了謝珽。


    畢竟,他有六七年沒來這兒聽曲了。當年那幾個妙手彈奏的伶人,算來也都是嫁為人婦的年紀,想必已然不在。


    遂問道:“如今誰彈得好?”


    掌櫃的忙說了幾個名字,有擅長琵琶的,有擅長箏的,也有北梁來的女子彈得一手好胡琴,乃至箜篌笙簫,皆有擅長的。末了又道:“早些年給王爺撫琴的那位徐老爺子如今也還在,隻是年輕人們靜不下心不愛聽,平常都在山裏跟僧人們切磋。恰好鄭刺史明日想聽琴,他後晌回城,今晚恰好在。”


    這地方雖非聲色之地,卻也是個美色娛目、佳音悅耳的銷金窟,有身份的人甚少踏足,尋常往來的或是高門子弟,或是富商紈絝,老僧彈琴的事恐怕真沒幾個能靜心聽。


    阿嫣倒是有點好奇。


    遂稍稍側頭,道:“不若把他請來?倒是許久沒聽人撫琴了。”


    “好。”謝珽自無不從。


    說話時,已經快走到雅間的門口。


    妙音樓裏雅間不少,這處是陳設最妙的,若非有身份家世做倚仗,搶手的夜裏豪擲千金也未必進得去。今晚霸占此處的是裴緹的幼子裴暮雲,因自幼體弱不能提刀上戰場,格外受偏疼。有戰功赫赫的父兄罩著,他又不愛讀書,時常溜出來飲酒作樂,算是裴家僅有的紈絝。


    夜色未深,裴暮雲也才入樓。


    雅間是前兩日就定好的,原打算美酒在側美人在懷,聽著琵琶逍遙一夜,哪料屁股還沒坐穩,就被人催請出來了?


    裴暮雲暗怒,瞧見掌櫃的就想怒斥。


    還沒開口就聽到一道又柔又甜的聲音,說想請人來撫琴。


    他循聲望去,瞥見個嫋娜的身影。


    薄裙搖曳,彩蝶翩然,戴著一頂玉白輕紗圍遮的帷帽,哪怕瞧不太清麵容,一眼望去,卻覺氣度清麗嫻雅,如盛放的一抹桃花,在滿樓雲鬢翠影之中,獨有窈窕風姿。看其身姿打扮,聽其嬌軟語氣,像是被誰帶進來的妙齡少女。而她的旁邊……


    裴暮雲隻看了一眼,差點噗通跪下。


    謝珽怎麽在這裏!


    滿腔責問怒斥之詞頓時吞回嗓門,他耗子見貓般貼在牆邊,老實拱手。才要開口問候,瞥見謝珽冷清瞥來的目光,以為謝珽是不願讓他泄露身份張揚開,趕緊又低下了頭。


    直到謝珽和阿嫣進了雅間,連徐曜和旁邊的丫鬟都進去了,裴暮雲才鬆了口氣。


    鐵腕冷厲的謝珽竟然會踏足這聲色之地?


    而且還牽著個妙齡少女?


    裴暮雲不知這女子出自誰家,心裏卻像是窺見天大的秘密,擂鼓般亂跳了起來。


    據他所知,汾陽王妃出自京城高門,聽家中長輩說,待人接物皆有大家風範、進退得宜,自然不會踏足這種地方,更不會有方才小鳥依人的姿態。而謝珽錦衣玉冠,一改往日的凶悍冷厲,哄著身邊的少女,足見鐵骨柔情,遇見了心甘情願陷入的溫柔鄉,陪她到此處消遣。


    聽聞王爺與王妃夫妻和睦,出征前還要當眾親吻。


    卻原來隻是裝給人看的?


    裴暮雲沒敢多待,回府後將這事說予親友。


    眾人聽聞,半信半疑。


    裴夫人卻覺得這事或許是真的。


    ——當年謝袞因何而死,晚輩們或許不知道,追隨過謝袞的老將們卻都清楚。楚家畢竟是太師府,又是皇帝強塞來的,哪會輕易被接納?如今謝珽攻下隴右,將藏著的心上人帶出來,那位看似煊赫的王妃怕是要失寵了。


    驚訝之餘,不免揣測暗生。


    妙音樓裏的謝珽與阿嫣自是渾然不知。


    琴曲彈罷,又換了琵琶,在燈燭半昏的雅間裏,能讓人拋開繁瑣雜事,愜意聆聽。這般心無旁騖的恣情玩樂,於阿嫣也是久違的。直到戌時過半,她才意猶未盡的跟謝珽出了歌坊,靠在他懷裏縱馬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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