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的厚簾已然換成簇新的薄紗,廊下兩盆茶梅迎風盛放,臨近元夕,院裏的燈籠也選了新式樣,細蔑新紗,高懸微晃。廂房裏那隻兔子聽著動靜跑出來,在阿嫣腳邊繞來繞去,她被纏得無奈,隻好抱在懷裏哄了哄,才讓玉露先抱回去。


    極平實的場景,看在謝珽眼裏隻覺溫馨。


    進了屋,長案上瓷瓶潔淨,裏頭養著特地買來的新鮮花枝,旁邊一盆水仙,安靜而清麗。


    簇擁的花團之間,是位窈窕美人。


    謝珽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他捏的泥胚。比起最初灰撲撲的樣子,此刻美人錦衣麗飾,細粉描摹,眉心點染了一朵梅花,望之嬌豔而靈動。旁邊還添了旁的,憨態可掬的小老虎,粉雕玉琢的兔子,貪睡慵懶的小貓,離神形兼備還很遠,瞧著卻十分可愛,妙趣橫生。


    他訝然失笑,“這是你捏的?”


    “好看嗎?”阿嫣笑問。


    “好看,也很有趣。”謝珽未料她對捏泥也有興致,且剛上手就能做得活靈活現,不免取在手裏把玩,道:“回頭在屋裏添個博古架,將這些都擺上去,假以時日便可琳琅滿目。到時候,這整麵牆都擺了泥塑,屋子裏能比揖峰軒更有趣。”


    大抵是方才闔家團聚令人歡喜,他此刻唇邊噙著笑,望向她的眼神竟頗溫柔。


    隔得那麽近,眸底也似映出她的倒影。


    阿嫣微微一怔。


    假以時日是指多久?


    要想把整麵牆的博古架都填滿的話,她豈不是還得留個至少兩三年?


    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壓住了。


    畢竟,謝珽大過年的為公事奔波忙碌,好容易回來跟家人團聚,她不好在此時掃興。遂莞爾笑道:“這主意倒不錯,從前我瞧惠之大師那些薄胎泥塑,隻覺這事極考量手藝。如今真的捏了,才覺得這東西妙趣無窮,就算捏醜了都是有趣的。”


    說著,又將仕女遞給他。


    “這個也繪好了,殿下滿意麽?”


    衣飾鮮麗,姿容姣美的女郎,捧在手心時能讓人生出小心憐惜之意。


    謝珽將各處看了,彩繪的筆鋒無不恰到好處,像是春光照入深冬枯寂的山林,霎時令萬物生輝。這身段與眉眼已然印刻在眼底心上,謝珽看過美人沉靜的眸子,不由將視線投向阿嫣,帶了幾分貪戀心思,溫柔道:“很漂亮。”


    照著她捏的模樣,自是最出挑的絕色。


    無人能及。


    搖曳的燭光照出少女臉上的粲然笑意,阿嫣以為他是誇她繪畫的手藝,頗為自得地道:“豈止漂亮,應該是無可挑剔!”


    說話間,就見盧嬤嬤在簾外探頭。


    阿嫣瞧她手裏捧著衣裳,應是打算給謝珽換洗的,過去親自掌眼,搖曳的裙角如水波泠泠。


    許久未見,心中甚為思念。


    謝珽就著長案站在那裏,目光黏住她窈窕纖秀的背影,隔了珠簾,靜靜瞧她翻看挑揀衣裳,與盧嬤嬤商量低語。柔軟低語,嫣然巧笑,珠簾軟帳,嫋娜背影……積攢大半個月的疲憊,在此時盡數消弭。


    他隻等阿嫣回來,才擱下仕女。


    而後孤身去內室沐浴,洗去一路仆仆風塵。


    卻在觸到腰間傷口的時候犯了難。


    這趟離家遠行,謝珽打的是年底巡邊的旗號,實則掩人耳目,帶著數位親信去了趟隴右。


    先前他與賈恂派人前往劍南,周家雖未立即應準,在謀士的遊說之下,卻也頗為意動。比起河東守著邊塞抵禦強敵,旁邊兩位節度使都虎視眈眈不省心的處境,劍南坐擁天險,富庶一方,雖極反感鄭獬的頻頻騷擾,對大動幹戈的兵爭到底存有顧忌。


    即便起了戰火,怕也隻會從旁協助。


    這種事,謝珽也沒指望太多。


    ——隻要能說動周家從攜手夾擊,分走鄭獬的兵力,令其首尾難顧,謝家舉兵征討時便可少去許多折損。


    謝珽從不是窮兵黷武的人,但情勢既已到了這步,朝廷和雲南那邊眼看要打起來,他既決意滅了蠢蠢欲動的鄭獬,自須在動手前,盡量多摸些對方的底細。


    這回到隴右,他去了鄭獬的老巢。


    鄭獬雖色厲內荏,到底坐擁一方大權,手裏精銳不少。擺在明麵上的事早已由眼線摸清楚,謝珽既親自去了,就是朝著隴右關乎要害的軍政機密去的。比起明火執仗的短兵相接,有些消息若能探到手裏善加利用,或可提早安插內應、掃清障礙,不戰而屈人之兵,免於將士衝鋒陷陣。


    半月盤桓之間收獲頗豐,身在龍潭虎穴時卻也難免磕碰斡旋。


    這道傷就是彼時留的。


    好在鄭獬並不知他潛入身邊的消息,隻當作尋常的密探來對付,得以讓謝珽盡得所需,全身而退。


    征伐受傷,於謝珽而言是常事。


    此刻傷口尚未結痂,得每日敷些藥膏,偏巧他方才讓阿嫣寬衣解帶換了外裳,藥膏不在身邊。若等沐浴出去後再敷藥,難免蹭在寢衣上,到時候讓嬌滴滴的小姑娘瞧出端倪,難免徒生擔憂。


    謝珽遲疑了下,決定喊她幫忙。


    至於稱呼……


    成婚之後,外人跟前他對她的稱呼是“楚氏”,私底下多半直接說話,偶爾打趣揶揄時,叫一聲王妃。但此刻,兩種稱呼顯然都不妥當,直呼姓名又太過狂妄,謝珽遲疑了下,想起母親武氏對她的稱呼,便試著道:“阿嫣,阿嫣——”


    門扇外,阿嫣正挑選香囊。


    聽見被隔斷的男人聲音,加之謝珽從未這樣稱呼過她,有點懷疑是聽錯了,問旁邊的玉露,“是不是有人在叫我?”


    話音未落,又傳來謝珽的呼聲。


    她趕緊丟下香囊,走至內室的門口道:“殿下是在喊我?”


    “把我今日穿的外裳拿進來。”他說。


    阿嫣應了,還以為謝珽是沐浴完畢,想起沒處理完的事情趕著回外書房,連忙幫他去取。


    回來後推開浴房的門扇,繞過屏風一抬頭,就見謝珽坐在浴桶裏,臉龐被熱氣籠罩,莫說穿好衣裳,連澡浴的香露都未衝洗。


    浴房裏雖寬敞,因是夫妻同住,總不至於各自單用浴桶。阿嫣身量比他矮,浴桶是依著她做的,雖然裏頭寬大,足夠做兩三人盤膝坐著,桶沿卻不高,堪堪遮住她的肩膀。


    謝珽年已弱冠,身量比才過及笄的阿嫣不知高了多少,坐在其中是何情形,可想而知。


    此刻屋中熱氣氤氳,他臉上被熱氣熏得微紅,胸膛往上盡都露在外麵。常年習武征戰、提劍挽弓的人,肩膀練得強勁有力,臉頰和發絲上的水順著脖頸蜿蜒匯在肩膀和鎖骨,自胸膛緩緩滾落,明晃晃的燭光下,能看得人呼吸微窒。


    更別說,為著阿嫣方便,浴桶安放在坑池裏,比地麵低了半截,她站在那兒俯視過去,連浴湯掩著的腰腹都清晰可見。


    成婚半載,夫妻倆始終涇渭分明,這直衝眼底的景致來得猝不及防。


    阿嫣臉上騰的泛起了紅。


    她下意識舉起衣裳遮住眼睛,通紅著臉退回到屏風後麵,心裏咚咚亂跳時,聲音都有點緊張起來,“我、我以為殿下已經沐浴完了。衣裳放在這兒,殿下自己取吧。”說罷,趕緊退出浴房,連門扇都迅速掩上。


    心頭仍如鹿撞,捂住胸口閉上眼睛,隔著水霧的景致清晰印在腦海,輪廓勁瘦,賁張有力,換了誰都沒法視若無睹。


    阿嫣靠在旁邊牆上,有點絕望。


    這下尷尬了。


    但願他不會介意。


    浴房裏,謝珽仍坐在暖熱浴湯裏,水汽遮住的眸底泛起了濃色。


    少女紅著臉的模樣落入眼底,連同她蚊蠅般的聲音都無端添了繾綣。他看著紗屏後麵胡亂堆放的外裳,想起在外奔波時無人知曉的溫軟夢境,心神微繃時,腰間的傷口忽然隱隱作痛起來。


    是夜,阿嫣仍去了小書房看賬本。


    待謝珽換了涼水兜頭澆下,壓住滿腔浮躁,又給腰上的傷口換了藥,拿細布裹好,寢衣嚴實的出來時,她已不見蹤影。


    燈燭半昏,綃金簾帳盡已垂落。


    玉露侯在旁邊,見了他就屈膝道:“年底送來的賬本有些還沒看完。王妃想趕著元夕等會前,將瑣事都清了,今晚怕是會看得晚些,殿下先歇息吧。”說罷,施禮退了出去。


    謝珽唇角動了動。


    聽出來了,這是讓他別去打攪的意思,便隻尋了本書拿在手裏,靠了軟枕慢慢翻看。


    直至子時過半,才見阿嫣打著哈欠走了進來。在繁雜的賬目間沉浸了個把時辰,滿腦子賬目交雜,早已將先前令人尷尬的一幕逐出腦海,專心致誌的籌算亦令她心如止水。夜色已深,困意不斷襲來,加上看賬的頭昏腦漲,她這會兒眼皮都快睜不開了。


    到得榻邊,隻跟謝珽敷衍了兩句,便爬上床榻躺進被窩。


    未久,呼呼睡了過去。


    剩謝珽坐在旁邊,挪開書卷看著她安靜睡顏,有點沒回過神。


    第43章 夜遊   該不會起了色心,假戲真做吧?……


    這天夜裏, 阿嫣做了個夢。


    夢裏好似是從京城來魏州的途中,送嫁的隊伍遭遇偷襲,先前護送她的陳越不見蹤影, 倒是謝珽利刃在手, 跟賊人打得激烈。


    且他還沒穿衣服。


    阿嫣被這夢驚醒,著實愣了半天。


    臨近元夕, 蟾宮正明,朦朧月光照入床幃, 被紗帳隔得溫柔。她翻了個身, 看到謝珽近在咫尺, 不知是何時挪過來的, 一隻手搭在她腰上,是將她抱在懷裏的姿勢。


    眼睫微抬, 便是他的側臉。


    冷硬的輪廓被月光鍍了柔和色澤,那雙湛若寒潭的眸子緊闔,睫毛修長, 投了細影。他的鼻梁英挺,襯得側臉幹淨而俊爽, 擔得起姿容如玉的形容。


    昨晚那一幕忽然闖入腦海。


    當時怕露端倪, 未敢往深了想, 隻拿旁的事情靜心, 此刻回想, 仍自心跳微亂。男人赤著的胸膛、敞開的寢衣, 連同她爬上床榻時, 謝珽那幽晦而意味不明的眼神一道浮上心間。


    阿嫣不自覺往後縮了縮。


    視線落在他的喉結,無端就想了上回在紅梅環繞的射箭場,他將她環在懷中耐心指點。想起生辰那夜, 他為她彈奏箜篌,陪坐在寒夜裏聽她絮叨往事。乃至遇襲那次,這男人被她咬了脖頸也不吭聲,隻將她抱得更緊。


    種種溫和姿態,迥異於新婚之初的疏冷。


    一種極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


    謝淑曾說,謝珽在她跟前格外耐心。


    她在他眼裏是特別的嗎?


    所以旁人不許輕易踏足的揖峰軒她可隨意來去,他抽空捏的泥塑仕女神貌姿態與她肖似,人前端莊威冷的男人會在她跟前敞開寢衣,今晚還說要將她的泥塑擺滿博古架……


    他從前懶於踏足內宅,如今有空就來留宿,睡覺時甚至將她摟在懷裏。


    這男人該不會起了色心,假戲真做吧?


    阿嫣被這念頭嚇到了。


    ……


    心底疑惑暗生,阿嫣不自覺就留意起了謝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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