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仍未多瞧謝珽,回身跟玉露、徐秉均一道將藥材迅速收起,而後拎在手裏出了客棧。


    外頭冬陽和暖,柳絲枯淡隨風。


    阿嫣來時穿了件鴛鴦錦的輕軟鬥篷,不濃不淡的紅黃交織成錦,帽兜上出了薄薄的一圈柔軟風毛,被日頭照著,襯得臉頰格外白膩秀致。她走得有點快,鬥篷搖曳,蝴蝶金釵上流蘇微晃。


    見謝珽在青帷馬車旁駐足,伸了手臂過來,似是要扶,她瞧都沒瞧,隻拽住銅環扶手,提裙踩凳進了車廂。


    謝珽手裏落空,不由抬目瞧她。


    阿嫣輕飄飄瞥了他一眼,隻低聲道:“這車廂實在逼仄,怕是委屈了殿下。且徐家弟弟並無馬匹,無端被我牽累走這一趟,總不能靠兩條腿過去。”


    “都騎馬吧。”


    謝珽說著,朝幾步外的侍衛比個手勢,那侍衛會意,忙向徐秉均拱手道:“公子若不嫌棄,請乘這匹馬。”


    徐秉均朝阿嫣遞個眼神,示意她放心,而後道了謝翻身上馬。


    謝珽亦乘馬而歸。


    臨行前,隨行的徐曜快步上前,附耳同他說了幾句。謝珽聽了不由皺眉,讓他將客棧掌櫃請到府裏以備問話,別太聲張。


    ……


    回府的路上,徐秉均憤憤不平。


    謝珽夾動馬腹趕到最前麵,挑開了老太妃那輛華蓋車的側簾。


    老太妃橫他一眼,“你進來,我有話說。”


    恰好,謝珽也有話說。


    他催馬貼近,伸腳踩住車轅,一個旋身就鑽了進去。車廂寬敞,鋪得厚軟奢華,他坐在最外側,道:“祖母還不信?”


    “自然不信!”


    老太妃將先前查的那些消息盡數說了,又道:“我原是怕你不信,才親自跑這趟,想讓你當場瞧清楚。楚氏今日應變鎮定,我也不好說什麽,但你心裏總得有數。”


    謝珽聞言,不由皺眉道:“僅憑這點就橫生懷疑,祖母此舉未免輕率。”


    “是你昏了頭!那徐風眠是什麽人,皇帝的太傅,那些臭毛病都是他教的。這小子在京城裏榮華富貴,放著清福不享,無緣無故就跑來魏州從軍?還不是想窺探內情。”


    謝珽聞言,幾乎想扶額。


    得知徐秉均的身份之後,他便讓徐曜去尋掌櫃詢問詳情,那小子的身份舉動沒半點可疑之處。徐家雖是太傅,卻是因書畫精絕才得兩代皇帝賞識,朝政上全然不及吉甫。


    皇帝縱要安插眼線,陪嫁的仆婦丫鬟,乃至車夫馬奴,管事莊頭,哪個都能傳遞消息且不引人注意,何必派那麽個炮仗似的毛頭小子。


    這件事委實是老太妃草木皆兵。


    方才不便說的話,此刻盡可詳細道出。以謝珽治軍掌政、統禦眼線的條理,說話少了顧忌,每一條擺出,皆足以辯駁猜疑。


    老太妃若還有疑慮,亦可深究細推。


    到最後,反將老太妃問得啞口無言,辯不出半個字,半晌才道:“這樣說來是我多想了?”


    “杯弓蛇影。”謝珽見她總算不鑽牛角尖了,遂將話鋒一轉,“祖母平素在府裏安養,不太留心外頭的事。這些消息,不知是誰同您說的。”


    老太妃愣了下,才道:“我自己察覺的。”


    語氣實在太過刻意,謝珽立時察覺不對,甚至輕易猜出了告密者的身份。


    他也不戳破,隻肅容道:“並非孫兒多疑。楚氏嫁來之前,隴右劉獬就唆使出替嫁之事,後又派人行刺,處心積慮挑撥離間,欲令朝廷對河東用兵。如今再生事端,未必不是有人存心誤導,其心可誅。”


    語氣極為鄭重,似要追究到底。


    老太妃聽得臉色微變,忙道:“她是好心,就是怕府裏又出岔子,想著防患於未然,沒那些歪心思!”


    謝珽聞言,心中已是洞然。


    外頭車夫收韁,馬車徐徐停穩,王府到了。


    ……


    阿嫣進府時,察覺老太妃有點變化。


    不像先前咄咄逼人了。


    莫非是自知理虧?


    很快,她的猜測就得到了印證。


    進廳奉茶之後,徐秉均也不肯入座,隻朝身居尊位的兩人拱手為禮。而後,將前來魏州投軍、幫著打聽裝裱鋪子、采買藥材等事盡數說出,末了腰身挺直,道:“這些事,若你們不肯信,盡可遣人查問。楚姐姐不願添麻煩才如此安排,怎就招來了猜疑?”


    老太妃的臉色尷尬而難看。


    她既已被謝珽說服,先前查到的蛛絲馬跡亦化為泡影,自然不好在此刻強撐,更不負最初的盛氣淩人。


    見少年窮追不舍,哪怕被他氣得心肝亂顫,也還是得強忍著服個軟,道:“是我誤聽消息,失於輕率,錯怪了王妃。”說著話,朝身旁嬤嬤遞了個眼色。


    嬤嬤遂緩聲道:“太妃原也是為王府著想,才操心這些。今日奔波得十分勞累,便由奴婢代為施禮致歉吧。”


    說著話,似欲上前行禮。


    阿嫣哪能真的受禮?


    畢竟是長輩,能削去不可一世的氣焰,服軟認錯便可,若真施禮致歉,反倒要說她做晚輩的輕狂無禮了。遂起身道:“祖母既已辨明清白,孫媳豈敢放肆?隻不知是誤聽了誰的消息。”


    “這事去照月堂,自可分明。”


    謝珽適時開口,瞥了眼護在阿嫣身邊的青梅竹馬,“徐小公子遠來是客,還是先安頓住處。”


    阿嫣聞言,心中霎時明了。


    這府裏能挑唆老太妃輕率行事的,除了秦念月還能是誰?


    王府內宅的私事是個水潭,不宜讓徐秉均卷進來無辜受牽連,她遲疑了下,轉身道:“府裏雖有客院,卻未必有客棧出入方便,你是想……”


    “住客院!”徐秉均斬釘截鐵,還不忘瞥一眼老太妃,補充道:“住在這兒雖麻煩,卻能多晃晃,免得有人以為你千裏迢迢的嫁過來,沒娘家人撐腰!”


    阿嫣瞧他決意,便命人去安排。


    老太妃活了一輩子,還沒被哪個孩子這樣頂撞搶白過,偏又理虧氣短不好計較,隻能氣得倒仰,拎著手杖徑直回照月堂去了。


    ……


    照月堂,秦念月摩拳擦掌。


    天賜良機於她,外祖母又親自出馬,楚氏這回定是要栽跟頭,徹底受冷落的。


    到時候她便可近水樓台。


    隻是先前外祖母已明白說了,不肯讓她做人側室,倘若這事不足以將楚氏趕出王府,她想搬到照月堂的話還得費些心思。


    她期待而忐忑,快將一壺茶喝盡了。


    好容易聽見外頭有動靜,匆忙迎出去,就見外祖母神情不豫,由嬤嬤扶著沉目而來。後麵是謝珽與阿嫣相伴而行,聽聞消息的武氏恰好趕來,正同阿嫣說話,似在詢問什麽。


    秦念月臉上笑容微凝。


    表哥在做什麽?


    楚氏在外與人私自密會,不是奸細就是偷人,他怎還那般鎮定?是沒趕上客棧裏的好戲麽?


    她壓住滿心詫異,忙乖巧的含笑迎上去,扶著外祖母進屋坐穩,又朝謝珽盈盈施禮。一聲表哥還沒叫出去,就見謝珽神情冷沉,目光重劍般壓了過來,“誰許你私窺王妃行蹤,在後宅挑唆生事!”


    乖軟笑意在那一瞬僵住。


    秦念月猛地揪緊衣袖,下意識否認,“表哥,我沒有。”


    謝珽臉上如凝寒冰,“客棧掌櫃就在府外,表妹是想與他對質?”


    話音落處,秦念月臉色驟變。


    旁邊老太妃未料謝珽行事如此迅速,情知隱瞞無益,忙心疼道:“月兒,那家客棧我已帶他看過了,並無不妥,是咱們都誤會了。”說著,又向謝珽道:“她也是怕你遭人蒙蔽,小小年紀的怕出事,誤會都已澄清,你別嚇著她。”


    謝珽皺眉,神情愈發陰沉。


    旁邊武氏已然得知經過,聽見這話,猜出了背後情由,臉上立時不好看起來。


    “母親糊塗!楚氏是我三媒六聘娶給珽兒的正室,府裏的王妃。她的言行舉止如何,自有人操心,月兒若覺得有不妥當的,當麵提醒就是,何必暗裏使人查問,私窺行蹤?一則不敬王妃,尊卑長幼顛倒,再則若讓外人察覺,那就是個笑話!虧得今日無事,否則豈不是令後宅不寧,傷及夫妻情分?姑息養奸,實乃大忌!”


    這話說得重,老太妃愈發不悅,“扣了好大的罪名,你待如何?”


    “搬出去另行安置。”說話的是謝珽。


    老太妃拍案而起,“這怎麽行!”


    秦念月亦大驚失色,來不及想事情怎會急轉驟下成這樣,忙擺手道:“表哥,我真的沒有惡意……”話才出口,忽見謝珽拂袖而起,那張臉如同寒冰臘月,卷著厭煩與沉厲威壓,猛地盯向她。


    久在高位、殺伐無數的男人,身上自有威冷氣勢,平素不在內宅流露,此刻含怒俯視,似雷霆滾滾而來,翻臉無情的模樣令人敬懼。


    秦念月腿上竟自一軟。


    隻聽他道:“再有半字廢話,立時送出府。”


    “我、我隻是……”秦念月囁喏著,對上謝珽利刃般淩厲的目光,知他素來說到做到,哪還敢惹怒他?眼淚唰的滾落出來,她甚至不敢哭著求外祖母庇護,隻死死攥緊了手,將事情收尾交代清楚,“我隻是想讓表哥看清真相,並非有意敗壞王府名聲,擾亂後宅。”


    驚懼之下,她的臉色蒼白,幾乎泣不成聲。


    謝珽有些煩躁的挪開了視線。


    記憶裏的姑母英姿颯爽,雖是女兒之身,心氣膽魄卻不遜於男兒,領兵殺伐時,曾令無數男兒俯首聽令,亦無暇顧及家眷,才致後來和離收場。所以他一直覺得表妹可憐,自幼失父喪母,是姑母在世上唯一的血脈,遂與堂兄弟們一道著意照拂,教她讀書習字。


    那時他想,倘若表妹長大後能承姑母遺風,河東軍中定要給她一席之地。


    即便不上陣殺敵,想必也會颯爽過人。


    謝珽對她曾寄厚望,哪怕襲爵後這幾年庶務忙碌,每嚐抽空去照月堂看望祖母,他總會順帶過問表妹一句。他也曾勸祖母別太溺愛,須用心教導,磨礪品行,才能如姑母般闖出一片廣闊天地。


    誰知如今竟成了這樣?


    先有泥塑,後有客棧,她對春波苑裏的阿嫣暗箭連連,心性比之姑母差之千裏,更令後宅屢屢不安。


    這背後的情由不堪深究細問,解決的出路卻是明擺著的。


    謝珽陰沉沉覷向老太妃,語氣是不容反駁的堅定,“表妹年已及笄,煩祖母費心議親,早日外嫁當家,另立天地。若搬出府住,我自會派侍衛巡護,若舍不得搬出府,便安置在紅蘆館,禁足半月嚴加教導,免得寵溺過頭,辜負姑母在天之靈。兩條路,祖母自己挑。”


    說罷,匆匆一揖,拂袖而去。


    秦念月瞧著他決絕背影,險些癱軟在地。


    紅蘆館是靖寧縣主在閨中時住過的地方,因她習武讀書時喜清淨,地方頗為偏僻,離照月堂更是遙遠。


    這便罷了,亡母故居她也願意去。


    可外嫁當家是什麽意思,表哥這是要將她趕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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