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雖說成婚已有數日,夫妻倆其實也隻見了三回而已——新婚夜、敬茶時,以及今晚。


    三回加起來,兩人說話也不超過十句,且每次都隻是客氣寒暄,相敬如賓,連眼神都沒怎麽接觸過,仍是同一屋簷下的陌生人。


    這樣生疏的關係,如何洞房?


    況且,阿嫣雖迫於聖旨替嫁了過來,卻不想真的從了這盲婚啞嫁的旨意,一輩子在謝珽跟前做可有可無的擺設,頂著王妃的名頭如履薄冰。


    等替嫁的風頭過去,摸清了謝府的態度,總要另謀生路的。看謝珽那樣子,想必也不願她屍位素餐太久。屆時他有了中意的人,不願正妻之位旁落在她手裏,想必會尋個兩處便宜的對策。


    她隻要謹慎行事別出岔子,盡職盡責照顧起居,往後沒準兒還能得個和離書,全身而退。


    這般打算,阿嫣已琢磨好幾回了。


    之前謝珽夜不歸宿時她還暗自慶幸,心思都用在婆母身上,獨自起居時差點忘了還有個夫君在府裏。


    誰知今晚他忽然就來了?


    阿嫣摸不準謝珽的打算,便趁著他沐浴的間隙,將寢臥之處裏外查了兩圈,瞧著床褥枕頭鋪得整齊,她那些解悶用的話本子也都藏好,沒半點兒不妥之處,才稍稍寬了心。


    因謝珽的衣裳髒了,又從箱櫃裏取出差不多的衣裳備在床頭,而後將她尋常穿的那件鬆垮舒適的薄綢寢衣收起,換了個顏色素雅領口嚴實些的,擱在浴房旁的櫃格上,留著待會穿。


    沒多久,浴房門扇吱呀掀開。


    謝珽換好寢衣出來,臉上發間水珠猶在。


    比起那身玄色暗紋的威儀服飾,這寢衣做得寬鬆,象牙白繡暗紋的質地,領口半敞,露出男人精壯的胸膛。


    阿嫣隻瞄了一眼,趕緊垂眸。


    謝珽也是頭回跟女子深夜獨處,神情略有些不自在,目光掃過櫃格,瞧著上頭有幹淨的櫛巾,隨手扯在手裏擦頭發。見阿嫣站在那兒似不知所措,遂朝鋪好的床榻走去,道:“你自便就是,不用管我。”


    阿嫣“嗯”了聲,叫玉露進來卸去釵簪,而後拿著寢衣進了浴房。


    裏麵熱氣氤氳,仆婦們從偏門進出,正忙著抬水換進去。浴桶旁有大片的水漬,顯然是方才謝珽沐浴時灑的,男人行事粗糙些,也不知是不是拎著水桶兜頭澆下,將地上搞得近乎狼藉。


    她暫且沒法入浴,見謝珽換下的衣衫淩亂堆在杌凳上,便撿起來放在長案隨便疊了疊,準備待會交給人漿洗。


    沒多會兒,浴湯齊備,花露香濃。


    阿嫣才褪了衣衫坐進浴桶,就見盧嬤嬤繞過屏風,輕手輕腳走到跟前,湊在她耳邊低聲道:“王爺既已沐浴了,今晚定是要留宿的。出閣前夫人教的那些話,王妃都記得吧?”


    熱氣蒸得人渾身懶倦,阿嫣愜意的闔著眼打盹,含糊道:“哪些話?”


    “就是閨闈之事。”


    盧嬤嬤瞧她像是忘了,歎了口氣,低聲提醒道:“男女成婚,同床共枕,總是要經曆這一遭……”


    話沒說完,浴桶裏水波花瓣搖動,阿嫣兩隻手攀著桶沿,嗖的一下,竄到那頭去了。被熱氣蒸出紅暈的臉因這話漲得通紅,就連耳朵尖都像被火燒過似的,她將身體往水裏沉了沉,話都有些結巴了,“我記得、記得的。嬤嬤別說了!”


    盧嬤嬤低笑,“當真?”


    “當真。”阿嫣趕緊點頭,又催她快些出去。隻等盧嬤嬤笑吟吟走了,浴房裏徹底安靜下來,她臉上的燒紅還沒褪去。


    母親教的那些話羞人的她自然記得。


    但她跟謝珽……


    阿嫣捂著臉搖了搖頭,將那些荒誕的念頭趕走,覺得以謝珽的冷傲心性,應不至於倉促對她下手。


    但待會畢竟要同榻,心底裏難免因盧嬤嬤的提醒生出些忐忑。她在浴桶中坐了將近一炷香的功夫,添了兩三回熱水,才硬著頭皮起身擦淨,將渾身認真抹了香膏,又擦拭一遍,換上寢衣。


    而後深深吸氣,推門而出。


    ……


    屋裏明燭晃耀如晝,安靜得針落可聞。


    外頭的簾帳都已垂落,紅綃錦簾隔出逼仄的天地,沒了盧嬤嬤和玉露陪她入睡,換成了她和謝珽。而謝珽早已上了床榻,將修長的腿搭在床沿,不知從哪裏尋了本兵書,正默然翻看。比起前幾晚獨自睡覺的自在,今夜她顯然已無從偷懶。


    這一瞬,阿嫣清晰意識到,她是真的成婚了。


    跟這個素未謀麵,並不熟悉的男人。


    夜已頗深,該熄燈安寢了。


    但謝珽還在看書。


    阿嫣捏緊袖口站在榻後,有點無所適從。


    床榻上,謝珽等了半天也沒瞧見她的動靜,不由唇角微動。


    從她走進浴房到這會兒,兩三盞茶的功夫都過去了,他都懷疑她是不是太過緊張,暈倒在了浴桶裏。這會兒又傻站著不吭一聲……他擱下書卷,側眸道:“打算站一宿?”


    阿嫣下意識搖頭,“殿下還要看書嗎?”


    “不然呢?”謝珽回過頭,挑眉覷她。


    燭光下他的臉豐神如玉,慣常清冷的雙眸湛若寒潭,倒是唇角噙著點意味不明的笑,輕撚指腹,似有所指。


    阿嫣腦海裏霎時蹦出母親教她的床幃之事,覺得他是誤會了,趕緊擺手道:“殿下慢慢看,別傷了眼睛就好。”


    說話間,慢慢挪到了榻前。


    謝珽稍稍收腿,目光仍落在書卷上,“你睡裏麵?”


    “好。”阿嫣聽從安排,從床尾挪到裏側。


    鑽進被窩,規矩躺好,外頭的燭光被謝珽巋然而坐的身影遮擋,昏暗的環境原本極易勾動睡意。阿嫣卻半點都沒困意,腦海裏似有根弦緊繃著,讓她閉著眼都忍不住留意周遭東京,聽見謝珽翻書的聲音時,心頭都能不受控製地跳一跳。


    這個男人,怎麽還不睡?


    他不熄燈睡下,她心裏總不踏實啊。


    阿嫣偷偷將眼睛眯開條縫,看到謝珽看得認真,連姿勢都沒變。


    她隻能等著,許久,又眯眼偷覷。


    頭頂忽然傳來男人的聲音——


    “在猜我為何過來?”


    聲音不高,卻驚得阿嫣心頭驟跳,意識到這人後腦勺都可能長著眼睛後,索性沒再裝睡,隻抬眸瞧著他,道:“聽聞近來殿下忙於演武的事,早出晚歸腳不沾地,外書房都未必尋得到蹤影。春波苑深處內宅,不像外書房方便,殿下怎麽有空過來?”


    她的聲音柔軟,卻不無試探之意。


    謝珽淡聲道:“放心,隻是睡覺。”


    說話間,目光投向她,就見阿嫣渾身裹嚴實了鑽在錦被裏,隻將小臉兒露在外頭,連脖頸周圍的錦被都掖得嚴絲合縫,分明有點緊張。他忽而玩笑心起,微微俯身湊近,在她半尺外低聲道:“或者你以為,我是來補上洞房之禮?”


    離得太近,他的鼻息落在她的臉上。


    有那麽一瞬,阿嫣覺得謝珽這張臉生得著實好看,俊眉修目,鼻梁高挺,雖是沙場征戰冷厲殺伐之人,膚色卻極勻稱,也沒什麽瑕疵,湊近了看尤其精致。


    但天地良心,她可不是沒自知之明的人。


    新婚之夜,他挪開花扇就去了外書房,分明是拿她當擺設。且這男人心高氣傲,既然年逾二十不近女色,守身自持,對這種事定是頗為看重,不會輕易敷衍。若他真為一紙賜婚就跟新娘有了肌膚之親、夫妻之實,他就不是以桀驁心性聞名四海的汾陽王了。


    但這種話她不敢說,隻無辜眨眼。


    謝珽悶笑了聲,直腰坐起時,口中傳來似笑非笑的低語,“你才多大,都還沒長開吧。”說著話,目光迅速掃過錦被下她的胸脯腰身,而後落回書卷,回到方才清心寡欲認真看書的模樣。


    阿嫣聞言,心中微怒。


    他這是什麽意思?嘲笑她的身材麽?十五歲的姑娘多半都還在長身體,她這身段在同齡人裏已是出挑的了。又沒吃靈丹妙藥,更未經妙手調理,還能在苗條纖秀的身體上長出豐腴的景致不成?


    以為誰樂意嫁給他呢?


    嘁!她心中暗嗤,知道謝珽果真隻是來睡覺,忐忑消去後,再不願多看他一眼,轉過身朝著床板就睡了。


    第11章 不寐   軟玉在側,到底沒能睡著。……


    整夜安睡,清晨醒來時枕邊已然空蕩。


    阿嫣不知謝珽昨夜何時睡的,也不知他今晨幾時走的,反正昨晚聽了謝珽調侃她身段的那句話後,她腦袋裏繃著的弦就徹底鬆了,心裏隱晦的忐忑與不安也隨之消弭。


    之後困意如潮,酣然睡到了天明。


    此刻晨曦透窗而入,紅綃帳內天光朦朧,要不是枕畔放著謝珽翻過的兵書,她甚至要懷疑昨晚他究竟是否來過。


    她翻了個身,披衣下榻,見玉露聽見動靜後帶人進來伺候,便問道:“王爺幾時走的?”


    玉露偷瞥她的神情,低聲答:“卯時初就走了。”


    “那麽早?”阿嫣訝然。


    ……


    長史司裏,謝珽掩唇打了個哈欠。


    他自幼習武身強體健,又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尋常不管熬得多累,睡上兩個時辰便能歇得精神奕奕,容光煥發。


    但昨晚他沒睡好。


    其實近來他公事很忙,加之習慣了在外書房起居,原本沒打算去內院。反正婚事是皇家強賜的,謝家和楚家都是奉旨而行,一個是為避猜疑,一個臨時換新娘,誰都不是真心實意想結姻親之好。


    他更不必被親事捆著,去考慮夫妻之實。


    隻不過昨晚回府後,太妃武氏親自過來同他議事,待正事商議畢,又說他新婚初娶卻沒怎麽在春波苑露麵過,太過生疏冷淡,會令後宅人心浮動,徒生事端。


    神情之間頗為嚴肅。


    謝珽雖不是對母親言聽計從的人,卻也知道武氏主掌後宅,耳聰目明,甚少出差錯。她既這樣說,恐怕是已察覺了端倪。


    遂決意去睡一晚,擺個態度。


    為免尷尬,他還特地等阿嫣睡熟了才熄燈滅盞,和衣而臥。


    誰知躺下去許久,都沒半絲困意。


    謝珽從前親赴戰場時,也曾跟將士們一道擠在避風的山洞中,席地而睡,並不太挑床榻枕褥。但跟一個妙齡嬌軟的小姑娘同枕而眠,卻還是頭一回。垂落的簾帳隔出逼仄的空間,身旁的人呼吸勻長,不時有極淡淡的香味竄到鼻端,幽微而斷續不絕。


    他直挺挺躺了很久,才心如止水。


    睡意籠來,朦朧中才要闔眼,香夢沉酣的小姑娘卻又不安分起來,翻個身往外滾了滾,竟循著錦被下的暖意湊到了他跟前。碰到他貼在身邊的手臂,她柔軟的手指很快就攀上來,嘴裏哼哼唧唧的,像是叫了聲“嬤嬤”。


    這是把他當哄睡的奶嬤嬤了?


    謝珽無言,瞧小姑娘睡得實在香甜,沒忍心推醒了徒增尷尬,隻好竭力忽視,凝心靜氣。


    奈何軟玉在側,到底沒能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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